顧驍野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

一種古怪的,堪稱詭異,或者說,曖昧的沉默中。

許落想到方才,兩人同被而眠的情景,莫名有些窘迫。

當時她幾乎是挨著顧驍野,鼻端盡是他帶了些許酒氣的清冽氣息。

她又還誤抓了他的手,怎麼想怎麼尷尬。

許落咳了一聲,“皇上,那,我先回去了。”

顧驍野:“好。”

許落忙不迭地下床,匆匆就要離開,不意太醫令桓甫正好進來,一眼看到她,臉色都黑了。

許落:“……”

她不就是長得難看了點嗎,太醫令至於用這種看仇人的眼神看著她嗎!

哼,以貌取人,膚淺。

兩日後的傍晚。

溫平突然來請許落,“皇上說,這就帶許姑娘,去見想見的人。”

許落知道,顧驍野,這是要帶她去見顧英奇了。

溫平帶著她,卻並沒有出行宮,而是往後山方向走去。

行宮依山而建,山中有溫泉,接引入室,是以這行宮除了被稱作西山溫泉行宮。

然而其實前面的殿宇院落,都算不得真正的溫泉行宮。

真正的溫泉行宮,在行宮最後面的幾進宮殿內,這裡只有帝王能進,其他人輕易不得入。

顧驍野便在這溫泉行宮的入口處,等著她。

穿過熱氣繚繞的溫泉池,一直走到頂後面的一進院子,恰是在,山腳下。

有幾間看來很是清雅的房舍,院中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幾株紅葉樹葉子已差不多掉光,仍有幾片零星的葉掛在枝頭,遠遠望去,仿若紅色的蝴蝶隨風一顫一顫。

一個身穿灰布長衫的中年男人,正背朝著許落的方向,負手立在樹下,遙望著遠處天邊的夕陽出神。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頭來,臉上竟是添了許多皺紋,兩鬢已斑白。

許落頓住腳步。

三年多不見,顧英奇蒼老了好多。

此刻她容貌大改,顧英奇自然是不認得她的,他原本有些放空的目光,一眼看到顧驍野,立刻變得銳利森冷無比。

顧英奇咬著牙,“你終於敢來見我了?”

顧驍野神色淡淡:“我為什麼不敢來見你?”

顧英奇厲聲道:“你罔顧父子人倫,強行篡奪皇位,又將我拘禁在此,你可還有一絲人性?”

顧驍野眼底閃過一抹譏諷的弧度,沒說話。

若論人性,他這個親爹,將年幼的他丟在府裡不聞不問十餘年,任由他人欺辱虐待,他,又可有一絲人性。

何況當初是他先失了信約。

顧驍野本已打算放棄這皇位,只想去尋許落的。

奈何,顧英奇偏不肯成全,執意逼得他選擇最激烈的方式。

許落心裡微微嘆氣,這對父子啊。

好不容易放下過往的心結,彼此能心平氣和地溝通,如今,竟是又變得仇人一樣了。

她上前一步,“顧伯伯。”

顧英奇瞳眸微震,“你是?”

“我是落兒。”許落說。

顧英奇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只看臉,聽聲音,根本就不可能看出她與過去的許落有半點相像。

身量也有點不對,分明比落兒高些,身段也更窈窕。

他狠狠瞪了顧驍野一眼:“你又想耍什麼花招?如今我只是個犯人,再沒有能讓你圖謀的了!你找個人來假扮落兒,是何居心?”

許落暗暗嘆息。

竟是沒想到,顧英奇對顧驍野的偏見,竟是已經如此深了。

她下意識看了眼顧驍野,他竟也沒生氣,眼底無波無瀾。

似乎顧英奇怎麼看他,他都無所謂。

“顧伯伯,我真的是落兒。”

許落走到顧英奇的面前,誠懇道:“只因患了一場病,這才容貌大變。”

顧英奇狐疑地盯著她,分明還是不信。

許落說:“顧伯伯難道忘了,當初我離開京都時,對顧伯伯說過什麼話來著?當時顧伯伯問我,可要什麼回報,我說,讓顧伯伯對三公子好一點,但凡他有想要的,儘量滿足他便是。”

顧英奇臉色終於變了,目光變幻,竟是,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是啊,當初做了皇帝后,但凡能聽從許落的意見,滿足顧驍野的要求,或許後來的一切,都會另有一番景象。

可,當時他是皇帝,為了大局穩固,做出的選擇,又有什麼錯?

“落兒。”顧英奇的喉頭有些發哽,“你總算回來了。”

被關在這個院子裡快一年,他無人可以說話。

唯有許落最懂他,從最開始,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也是許落,一步步支援他,走到後來的地位。

可這一切,輕易葬送在了他這個三兒子的手中,將他數年苦心經營,數年嘔心瀝血,毀於一旦。

許落看著眼前甚是憔悴蒼老,神色消沉的顧英奇,有點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

雖然明知,書裡顧英奇的結局比現在還慘。

但,親眼看到一個曾經的梟雄,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多少還是讓人心酸。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來的路上,她跟顧驍野求了個情,要他不要再關著顧英奇了。

顧驍野說,起初並未軟禁顧英奇,而是將他安置在宮中。豈料顧英奇一心想要招攬舊部,再次為亂,不得已,只有將他送到這西山行宮來。

“而今他那些舊部,早就都被打散,辭官的辭官,調任的調任,任他再如何,也掀不起風浪。”

顧驍野說,“此次帶你過來,朕本就存了還他自由的心思。”

……

許落放柔了聲音,對顧英奇道:“皇上已經答應,還伯伯自由。以後伯伯想留在京都,還是去鄖州,都可以。”

顧英奇愣了愣,狐疑地掃了眼那頭紅葉樹下負手而立的顧驍野,“他真肯放我走?”

許落點頭,“而今朝中局勢安穩,天下大勢不可逆,顧伯伯,事已至此,就坦然面對吧。”

顧英奇眼神黯然,心下雖有不甘,卻也明白,許落說的,不無道理。

顧驍野已經登基快一年了。

這一年,該清理的人想必都已清理,早已都換做了他的勢力。

顧驍野肯放他走,那就說明,他已經壓根不怕他再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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