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流之死,金軍痛,宋軍快,但要問對誰影響最大,答案卻是個非金非宋的敗類:吳曦。

下令焚燒河池指揮部後,吳曦率眾一路南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膽瞻前顧後,問最多的三句話就是“義軍可追過來了?”“金軍可打進來了?”“可有對我不利的輿論出來了?”東躲XZ,水深火熱,乍看這種流竄好像是打不過金軍,實質居然是在防自己人追殺,卻還放不下蜀川名流對他的評價……

由於近來活躍在他身邊的金人大多都人微言輕,吳曦不知道楚風流死後到底誰來接管他、難預料他和部將們會不會被中途拋棄,所以金軍軍心紊亂的那兩日他也失了主心骨一般,當真有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走投無路的感覺。並非沒有考慮過對林阡認慫、回興州認錯,但在遭到吳晛等人的強烈反對後,吳曦又匆匆慌慌打消此念。

唯能嘆楚風流誤我!她垂死掙扎之際,發的是什麼狗屁烽火令!

流亡路上吳曦一晚連做了三個夢,第一個夢是鳳簫吟惜音劍架在他脖子上憤怒咆哮要取他狗命,第二個夢是楚風流青溟劍架在他脖子上低聲冷冷喝斥他別耍花樣,兩個夢裡那兩個可怕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不由分說嚴詞厲色,嚇得他每次醒來一摸脖子都是大汗淋漓且難以轉動。

第三個夢,才稍微有些慰藉,幻霧之中,梓潼神高高坐在堂上,吳曦穿著赭衣向尊神拜謁後,將叛宋降金的打算和擔憂一起告訴尊神,請求尊神指點迷津,到底信徒該怎麼做?還有,信徒的壽命會多長?梓潼神卻沒有回答其它,只對他說了一句:“蜀土已交付安丙矣。”

吳曦醒後,先還迷惘這句話什麼意思,忽然就眼前一亮,“安丙?”不就是自己帳下負責後勤供應的隨軍轉運使嗎?此人在救災賑濟方面頗有建樹,吳曦父子對他印象都很不錯,所以這些年一直在提拔他,對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梓潼神都說川蜀交給堂兄的下屬了,這不就是說……”吳晛喜不自禁。

吳曦亦面露喜色:“重用此人,大事必成……”

梓潼神在南宋被視為保佑功名順利之神祇,故而吳曦深信不疑不再煎熬,到達魚關之後,便秘密召集吳晛、徐景望、姚淮源、米修之等心腹以及安丙商討,最終一致決定:與南宋徹底撕破臉,儘快公開依附金朝——

不再對宋有歸心,一則吳曦知道林阡真的為了寒澤葉喪心病狂,竟連關係曖昧的楚風流都親手殺了,他吳曦本來就和鳳簫吟不睦,千萬不要做楚風流第二;二則吳曦怕韓侂冑處罰,畢竟他有過“可能與金軍暗通款曲”的案底,可別步了郭杲的後塵死得不明不白、史官們只敢輕描淡寫一句“卒於興州”,退一步說他也是臘月初四成縣之戰焚燒河池的敗軍之將,宋廷對江淮戰場的敗軍之將哪個處置輕了?

而儘快公開降金,則是因為他不想再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天他通敵賣國並非沒怕過:萬一最後金軍過河拆橋、失信於他怎麼辦?他可不想他費盡心機卻給他人做嫁衣自己什麼好處也落不著。一直想問楚風流他什麼時候可以不必再暗著來,礙於她的不怒而威才沒敢問,如今楚風流剛死金軍迫切需要他合作,他也發現即使他焚了河池、民眾也沒怎麼樣……那還不如趁早明目張膽地割據川蜀自立,和金軍光明正大地交往,而且還可以讓金廷名正言順地派遣高手來保護他這個自己人。

這次秘密會議的決策得到了全體透過,吳曦意欲得到完顏璟公開冊立“蜀王”,並對安丙說“會任命安大人為丞相。”安丙推脫再三:“在下何德何能……”最終卻還是半推半就。

吳曦又命與會者各自招集可用之材,加以厚賞,收買人心,迅速擴充套件護衛的同時,壓制對自己的不利輿論。

另一廂,吳曦派遣姚淮源與吳端同行,喬裝前往金營奉表投降。安丙見到吳端出現,十分詫異:“此人先前,不是被杖斃了?原來沒有嗎?”

很多人親眼看見,先前吳曦為表對宋廷忠心,在程松等人的面前親手杖斃了那個完顏綱從水洛找來誘降他的族人吳端,原來,杖斃的“吳端”是假的……

“不錯,在那之後,我便將吳端藏匿在府中保護了起來。”吳曦點頭回答安丙。

“若非他作為一個‘死者’在府中藏匿,又怎會無意中撞見曹玄偷看堂兄信件……”吳晛還想再說,吳曦遽然臉色大變:“休要再提那小人!”

安丙一愣:“曹大人……”小人?如果沒記錯的話,曹大人是吳都統最信任的麾下啊……可細細想來,確實好像很久都沒在吳都統身邊見到他了。

偷看信件?莫不是說,曹大人根本就是旁人安插在吳都統身邊的間諜?!

哪個旁人?安丙心一顫:該不會是……盟王……川蜀除他還能有別人?

久居川蜀,安丙怎可能不知道,盟王(和諧)林阡是多年前終結短刀谷曹範蘇顧統治的人物,曹玄是那四人之中唯一的倖存者,表面看來,曹玄怎麼也要依附郭杲或後來的吳曦在川蜀制衡林阡才對,可是亂世間多少事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過,誰又能說曹玄如果真作了當間諜的選擇正確與否?

“吳都統這一番亂來,也不知盟王在前線打得可吃力……”為人深沉的安丙,在心裡其實暗暗有立場。

卻說隴南前線,金軍動盪而不可觸的這兩日,宋軍得到了充實的休整和擴充,但當完顏永璉深陷白髮人送黑髮人陰影中時,林阡本人自然也休想有好日子過,誅心言論由著曹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大多都在指責林阡為了勝仗不擇手段,對一個病入膏肓的婦人惡意抹黑和痛下殺手,天花亂墜好像楚風流真的百無一用一樣。

楚風流的最後一計確實有她的狠辣,林阡如果信她病重那他就會敗在“實而虛之”,如果不信她病重他就註定失在“顧此失彼”,他選擇了後者所以錯失了剿殺術虎高琪和羅洌這些其實也不差的金軍將才的最佳機會。此外,楚風流之所以選擇被他殺害而不是別人,雖是她自己想認罪和贖罪,卻也向他宣告了她堅持立場要以金融宋,她是想最大程度地給金軍怒氣和鬥志,從而讓那些在她死後群龍無首的麾下能夠自保、頑強地一直撐到曹王到來幫他們重整旗鼓。

本來就已經夠高明瞭,經過曹王那麼一渲染,“楚風流被林阡殺死”事件就更加後勁十足:其一,林阡原來殺了個無用之人,宋軍再也不會像先前那般,覺得這樣的報仇雪恨很興奮,其二,金軍進一步被調動了火氣和提升了士氣,其三,吳曦看林阡連病婦都殺哪敢再歸順他,其四,無論江湖或沙場,林阡之名盡皆受損,換往常他可能不在乎,如今的他,心態本來就不好,戰場壓力空前大,惡名的散播會對戰局造成不利他自己也見過也害怕,越害怕越容易介懷,越介懷就越得掩飾,越掩飾就越要忍受和自行消化,惡性迴圈,完顏永璉等著看他崩看他炸。

臨喜說得對,不能任憑他成為第二個我;景山說得對,不能因為怕他成為第二個淵聲而放過一次又一次戰機。趕緊地,趁他病,要他命。走火入魔騙多了,是時候該讓他成真了。

為了給林阡拖足後腿,完顏永璉責令完顏綱“務必在林阡之前找到吳曦,接觸並保護”,完顏綱便將此事下達給了剛到川蜀紮根的鸑鷟一脈。同期,完顏永璉籌劃加緊對川蜀的攻勢,“既然隴南一帶受挫,不妨從大散關尋求突破。”

正如羅洌對他分析的那樣:“我軍西線總共五路,完顏綱、完顏璘、石抹仲溫與末將都受阻,那便只能靠從陳倉出兵的右監軍完顏充,來攻克程松背後的厲風行、楊致誠、許從容等人。”楚風流死後,羅洌一改以往的優柔寡斷,即使在曹王面前也敢果斷地道出想法。

果然是風流最厲害的徒弟,如果風流在此,也會這麼決斷吧……

程松背後?不,“是程松的刀下。”完顏永璉糾正他,仿如就在糾正楚風流一樣,笑了笑,他看得清清楚楚,程松雖然和吳曦不睦卻是個慫包;毫無作為或消極作為,本質一樣,都是把盟友架在火上烤。

“曹王說的是。末將會盡全力,在完顏充對宋軍總攻前抓住宋諜‘滅魂’。”羅洌明明虛心受教也令行禁止,卻好像性情大變、臉上沒帶一絲笑。

“不知滅魂有未破解鸑鷟的暗號,或能據此順藤摸瓜找到吳曦所在。”金軍很可能透過控弦莊找吳曦下落,而控弦莊五大殺手鐧只有一個在西線,故而一度找不到吳曦的林阡,倒是想到了從滅魂到鸑鷟的這條妙路。

林阡這幾日想找到的人實在不少,比如潛伏在他身邊的鸑鷟,比如焚燒了河池後就一直專注於躲他的吳曦,比如在大潭遊擊時失蹤的吳冒先老將軍,比如伏羌城兵敗後就下落不明的陳採奕,比如皂郊堡失陷後石沉大海的曹玄蘇慕浛……

這天,終於有人領著個蓬頭垢面九死一生的女子找到主力,據說是從北天水流亡到這西和境內尋夫宋恆的,焦頭爛額了數日的宋恒大喜過望趕緊來迎,卻沒想到遙遙相望淚光點點的不是陳採奕而是蘇慕浛……

“慕浛,怎麼是你……”宋恆乍喜乍悲,卻又覺得不完全悲傷,至少自己人多活下來一個,趕緊上前,擠出個微笑來平靜相詢,“發生什麼事了?”正準備帶她去見主公說明情況,蘇慕浛哇一聲大哭起來:“夫君,義父他……”

蘇慕浛本就心智不全,加之顛沛流離了多日,被帶到林阡身邊後,便連話都說也不利索。不過眾人東拼西湊了半晌、又迎到另一個倖存者的歸營後,終於意識到十一月底皂郊堡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曹玄不肯對孤軍奮戰的聶梓嵐給予支援。果然廿三那晚曹玄對戰局的指揮遭到了吳曦的掣肘——

“皂郊堡這般多的難民湧入,你若去天靖山支援,置都統他性命於何處!”徐景望急急按住曹玄手,換往常他不敢這般對曹玄說話。

“唇亡齒寒的道理,都統應當也清楚?”曹玄覺察出氣氛有異,卻還是一如既往冷靜地想說服吳曦。

姚淮源陰冷地說:“難道就不能是‘調虎離山’?金軍更想要抓的,到底是聶梓嵐還是都統?”

米修之也建議道:“不妨棄車保帥,我等立刻向南退守,那是最安全的辦法……”

曹玄怒極打斷,怎忍心看到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川軍竟因為怯戰而自取滅亡:“不可!西面岷州已經失陷,天水不能再往南讓,否則川蜀必定淪喪……”

他以為他提及川蜀吳曦一定會聽從,而就在那時,久不說話的吳曦開口了:“那便不向南讓。既然天水這般重要,那就全軍堅壁據守。至於聶梓嵐,微不足道之人,你可以調那覃豐去救。”

曹玄一驚,愣在原地,覃豐等人在片刻前被他派去了伏羌城救護。

“曹玄,是你說的,西面已經失陷,那就棄一保一。現在調覃豐那支兵馬回來,去救北邊,還來得及。”吳曦冷笑一聲,表情不可捉摸。

“都統,萬萬不可。不管寒澤葉宋恆,還是郝定石矽,都可能需要援軍救命,哪怕不救命也可分擔。”曹玄搖頭,極力反對,“與其教覃豐疲於奔命,不如令李好義調動精銳。”

“那是我的精銳,憑何要救林阡的人!”吳曦臉色微變,語氣也驀地變重。

曹玄察言觀色,只能深藏信念,在這場爭執中作出退讓:“都統說的是,林阡的人,不值得……”

徐景望哼了一聲,猛然拔刀不再掩藏:“曹玄,你不就是林阡的人?!”

曹玄心底雪亮,早已對一隅部下作出“儘快護送顧小玭、蘇慕浛和林阡子嗣離開”的手勢,那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好臨陣應變有備無患的。深藏不露的他,一邊發號施令,一邊繼續偽裝,怒而持刀,義正言辭:“徐景望,誰給你的膽造謠上級?”徐景望驟然噤聲,險些沒能接話。

“曹大人,前些天你有閒暇去後方探望都統,都統對你熱情招待,見天色晚將你留宿,你卻對他做了什麼?”姚淮源冷冷追問,曹玄心中一凜,中線鄧唐兵敗之後,林阡懷疑問題出在吳仕,奈何沒有真憑實據,便要他幫忙盯著吳曦,所以他那次去見吳曦只為看吳曦的信件往來,那天晚上,明明他給吳曦下了蒙汗藥睡得很死,屋子裡本該只有他和吳曦兩個人,怎麼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吳曦那晚確實睡得很死沒看到,但藏在暗處的吳端卻看了個一清二楚,翌日吳端對吳曦說明情況,吳曦卻有感情親疏而不予取信。沒錯,曹玄可以說是吳曦到川蜀之後最信任的人了!曹玄代表他吳曦和林阡抗衡於短刀谷,為了他潛伏到蘇慕梓帳下帶回更多官軍,幫助他宣揚川軍的美名提高川軍的威望;南宋西線的諸多戰勝,官軍之所以能有一席之地,多半靠曹玄來給他吳曦長臉;這樣的人,難得還不計較個人得失,一心一意為他吳曦辦事讓他居功,只求吳曦能幫曹範蘇顧在短刀谷復位……

因此,今年以來,只要是有關曹玄和林阡走得近的讒言,吳曦都力排眾議說沒關係那只是虛與委蛇;但凡說曹玄是當年曹範蘇顧的內鬼的蜚語,吳曦都一笑而過怎麼可能呢那時候蘇降雪勢盛而林阡初來乍到。吳曦給了曹玄幾乎滿溢的信任,雖然一直不敢對曹玄說楚風流策反自己的事,但主要也是因為怕影響曹玄打仗。那晚見面,促膝長談同床共枕,他差一點就對曹玄和盤托出,太困了才睡著了沒來得及說。結果第二天吳端就說曹玄偷看他的信,緊接著大夫在他血中驗出了殘留的蒙汗藥。

曹玄,你和林阡走得近了都沒關係,可你的所作所為卻告訴我你一早就是林阡的人?這樣的一記暴擊砸下來,吳曦當真覺得是天崩地裂。那是他首鼠兩端、舉棋不定的關鍵時期,誰料到他最信任的曹玄居然真實身份露餡?!察覺到曹玄的異心之後,吳曦的決心瞬間激化,於是透過吳端與楚風流完成了暗通——虛情的起因只能得到假意的惡果,若說中線是吳晛亂來那麼西線就是吳曦自發!

事先吳曦和楚風流就約好了,知道官軍只要不參戰都能保全,所以那晚他要對付的只是曹玄一個,他要面對面地向曹玄求證!如果說姚淮源問出這句之前他對曹玄還有半點信任,那麼這句問出之後,曹玄的做賊心虛和沉默變色,令他的心驟然涼了半截:“曹玄你到底在想什麼?身為官軍主將竟吃裡扒外,我吳曦這些年哪一點虧待過你!”

曹玄卻驚而不亂,應對徐景望姚淮源米修之圍攻之際,不緊不慢地自辯:“都統,必然是哪些小人串謀做戲來抹黑下官、嫁禍下官!”他當然憤恨這些小人,他們加起來戰力也不算低,不去前線增援,反而糾纏內亂。

吳曦一愣,原還有迴旋餘地,姚淮源卻即刻代吳曦下令:“那你表忠,曹玄,明人不說暗話,都統他有楚風流的保證,今夜不會有任何危險。你現在就隨我一起,去伏羌城殺了宋恆,那是楚風流最想要的。”原來他們先前對形勢的認知都是假的,他們這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沒危險,所說的一切都是想判斷他曹玄的忠奸以便把他拉上這賊船!

“金軍怎麼可以相信!宋堡主與川軍素來交好,將來必定是川蜀頂梁之柱,我們如何可以自毀長城?!”曹玄難知自己在吳端面前露餡幾許,當晚卻鐵了心堅守原則,多事之秋,哪怕權宜都不行,“不能殺!”

便這句話將吳曦對他的最後一絲信任碾成粉碎:“你和宋恆那般不睦,原是演給我看的?!果然啊,連你也是,也是林阡的人……”

那一刻徐景望三人與曹玄激戰正酣,透過不算密集的刀光劍影,他在吳曦的臉上分明看見了另一個人……蘇慕梓。

“來人!”吳曦厲聲喝畢,護衛隊得令又衝出幾個高手,勢要將此地圍得水洩不通,“曹玄你這卑鄙小人!你腦子被驢踢了竟給林阡那草莽賣命!”

曹玄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強而有力地揮刀斬殺,一邊尋思著到底從哪個雜碎突破,一邊對吳曦用了先前對蘇慕梓一樣的回答:“主公他,是抗金第一人。”

吳曦大驚,憤怒又惶恐:“你叫他什麼!你叫他,主公!?滑天下之大稽,曹玄你一個官軍主將叫他……”

“舉國在戰,何管官軍義軍之分!誰站在陣地最前,誰就是曹玄主公,有什麼不可思議!”曹玄擲地有聲,無論一直就在他身邊的還是送顧小玭等人離開又折返的有志之士,全都聽得熱血沸騰鬥志昂揚隨他一起奮力突圍。

“難道我就沒有理想?我就不想做抗金第一人?!卻偏要有個林阡,從一開始就橫在我的前面,否則這川蜀計程車心軍心民心,它們,全是我的,全是我的!”吳曦壓抑得太久,怒喝時青筋暴起。

曹玄冷笑嘲諷:“主公不會像都統這般,因為想要,才會去做……”

他耐力素來好,經得起車輪戰,身邊親信亦都是身經百劫,要打贏吳曦護衛隊只是時間問題,卻沒想就在那時,忽然有一支箭矢遠遠射進混戰,斜路應聲衝過來一隊意想不到的人馬,他們,全都簇擁著蘇慕浛而來。

“慕浛,怎麼不走?!”曹玄原以為沒有後顧之憂,未料慕浛居然沒像顧小玭那樣、一旦得令問都不問就走,他忽然想起從前蘇慕浛寧可冒著被蘇慕梓殺死的危險也要追蘇慕梓而去……原來她是像捨不得蘇慕梓那樣地捨不得他關心他,所以她想要留下來陪他一起面對?真正是天真無邪,心地純良,人,如果一直活在小時候也很好啊,可她終究又像那一次一樣,成了敵人抓在手心對付他的人質。

“義父……他們說,父親和哥哥,被你出賣了數次,可是真的?”然而蘇慕浛噙淚站在陣外,說了一句他萬萬想不到的話。

那時並沒有吳曦的人為難她,他忽然發現,她不是人質而成了傀儡……同時姚淮源的話證明了他們就是策反她的主謀:“蘇小姐,還用再問?昔年曹範蘇顧,只活他曹玄一個,且還是第一個降林阡的,您再看看他今日寧死不降的樣子,哪見得到當日半點的卑躬屈膝?”

又一支箭矢擦肩而過,來自蘇慕浛身側所以難躲,原來不是流矢、射的也不是吳曦……曹玄這才意識到,時至今日蘇家竟還有拎不清的舊部,不合時宜地被煽動著向他報仇,雖然稀少,但卻攻心,離間分化他身邊這群鐵骨錚錚……那時他也油然而生恐懼,說他騙吳曦他們或許還會跟從,但說他出賣蘇降雪和蘇慕梓他們會作何想?

那些先前跟在蘇慕梓身邊遊手好閒的舊部,平日看曹玄是吳曦面前的紅人才不敢多嘴,此一時彼一時,紙裡永遠包不住火:“小姐,是真的,二少爺被林阡俘虜前流露過隻言片語,說曹玄明明能打贏葉不寐卻韜光養晦只出謀不上陣,所以曹玄到我們身邊就是為了騙二少爺犯錯,曹玄採取的是迂迴戰術解救林阡。”“二少爺說過不止一次,曹玄拋棄信仰、賣主求榮。”“若非當時小姐被矇騙,二少爺早就殺了曹玄為父報仇!”

蘇慕浛本就單純,腦子裡缺根筋,一邊聽一邊想,可怎麼想也想不通,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義父,是真的嗎?那日慕浛不應該指證哥哥的,是嗎?”

“不是……”曹玄話音未落,忽覺一陣劇痛,原有蘇家舊部一箭命中他肩,與此同時陣中血霧連噴,不止一個將士被攻破防線。姚淮源原還冷著臉,見狀厲聲趁勝追擊:“是的曹玄就是這樣的小人,一旦遇見更強的主上,便要不擇手段出賣舊主!”

曹玄本就理虧,難以凝聚軍心,面對這數倍圍攻原還可以逃跑,卻因為蘇慕浛出現後眾人士氣的崩潰而眼睜睜望著生機蕩然無存,隨著一個接一個戰士的倒下或投降,只剩他和核心處的幾個死忠還在負隅頑抗,那幾個死忠的眼中凝結著連他也沒想到並且比不了的堅決:“舊主與你們一樣,稍不如意便通敵賣國……”“唯有主公,先憂後樂。”“別說他是當世最強,就算最弱,我等也支援大人跟著他走!”

“是了。”曹玄眼含熱淚,索性訴說真情,“此生最快意事,莫過於與主公會師;最痛苦,始終不能與他一醉方休。”

“一個不留。”吳曦聽不得他們繼續讚譽林阡,拂袖而去,下令全殲。

冷血無情的吳氏集團,眼看已大獲全勝,怎可能還對變數過大的蘇慕浛留情?全殲的意思正是留僕棄主,畢竟蘇慕浛為曹玄做過出賣蘇家的事。當是時蘇慕浛尚未來得及反應,忽然就有兩道對立的刀光衝到面前,一個匯聚著無比的殘忍,一個拖曳了一路的血肉,轟然相撞,令她目眩。

緩過神來,見曹玄半身腥熱地擋在她和徐景望之間,不知是被刀傷了哪裡,還是被力量震裂了箭傷,她呼吸一慟:“義父……”

吳曦聞聲駐足,轉頭似乎還有不忍:“曹玄,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只可惜選錯了立場。”

曹玄哼了一聲,衝著吳曦的方向極力揮刀,橫掃千軍的氣勢把包括吳曦麾下和蘇家舊部在內的全都席捲在內:“要報仇儘管找我!”慨然喝時,早已將那幾個林阡死忠反向斥推,同時也溫柔地把蘇慕浛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戰馬——

只留他一個人殿後,在彼處全力廝殺:“走!若是僥倖活著出去,見到主公請對他說,曹玄有負所託,愧對川蜀官軍和百姓,愧對他與寒將軍……”

尖銳的轟鳴,遮天的殺氣,蓋住了他後來的話。

“不,義父,不要!!”蘇慕浛如夢初醒隨馬奔下山數步,喊聲卻被從高處飛旋下來的碎石和血淹沒。

恍惚中,好像有個人輕飄飄地落到她的背後,不知今夕何夕、是夢是醒,他一身戎裝永遠為她遮風擋雨:“慕浛,別怕……義父在……”

這些年來,從來都是這樣,寧可他萬箭穿心,也要她毫髮無損。

後來的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日出日落了很多次,她也醒醒睡睡了太多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心底留存的其實只是義父的執念“見到主公,請對他說”?

她徹底清醒的時候,看到宋恆熟悉的微笑:“慕浛,你醒了。”

她眸子一黯,不對,不應該是這裡,這個時間,這個人。

應該是某年冬天,白雪皚皚的短刀谷,她在雪地裡學走路,怯生生地對那個冷峻抱起她的青年叫了一聲“義父”。

應該是顛沛離亂了很多年之後,她被林阡的人護送回短刀谷,那個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很早就等在道旁,她抬起頭來,滿目懼淚,顫聲問:“你好,你是義父嗎?”“慕浛,是我,別怕。”他好像不太擅長笑,俯下身時眼中感情繁複,她看到他威武寬闊的肩膀,忽然不再為兩側的刀槍林立和軍旗浩蕩感到不安,她再愚笨都知道,從此她有個至強的人保護,用不著再害怕。

還應該是那個人為了哄她到岷山乖乖學武,難得一次不那麼嚴肅地在銅板一面刻了個“浛”一面刻了個“玄”:“只學很短時間,能夠防身就好。義父會常去岷山看你。”

除了去岷山不學無術的幾個月,她和那個人走到哪裡都形影不離。她蘇慕浛,早就從家破人亡的陰影裡走出來了,和她冷酷無情的哥哥、心機深重的姐姐都不一樣她樂觀開朗。因為,她被欺負了,有義父,被拋棄了,有義父,被訓斥了,有義父,什麼都沒有了,有義父,義父教她寫字,給她買糖稀吃,陪她從那個情竇初開的傷感裡走出來,她人生的無論哪個場景都有義父,為她鼓氣,替她出頭,幫她撐腰,所以即使在戰地她也活得跟在岷山跟在短刀谷沒什麼兩樣,彷彿只要義父在,什麼兇險什麼死亡全都不會找上她。

是的,當然不會找上她,因為找上的是義父啊。訣別之夜,冷風裡四處硝煙戰鼓,她一顆心瘋了一般地跳,馬不停蹄地帶著義父逃,直到追兵的聲音變小,直到義父的身體僵硬,直到她隱約看到,他背後到底多少根箭和他蒼白臉上不悔的笑,縱然已死去多時,他還是緊緊地、死死地把她護在身下。那時她才忽然明白,很早以前,有個人就愛她很久,很深,不敢打擾,不計回報,可是她那樣的沒心沒肺,怎麼可能明白得了:“義父,醒醒……”

她怎麼推他都不醒,只覺得跳得很快的心猛地一下收縮住,左胸被掏空,越阻止越痛。

那嘴角本該帶著寵溺:“還指望你早些起床能喚我醒,可見在岷山是怎樣不學無術了。”

“義父!慕浛答應,一定沒下次了!以後都由慕浛喚義父醒!”記憶中她燦爛地笑,他好好的,她才可以肆無忌憚撒嬌。

現在我喚義父醒了啊,為什麼不肯醒呢,是嫌棄慕浛不學無術嗎,那慕浛立即回岷山好好練劍,求你醒,好不好……

“慕浛,慕浛,蘇慕浛……”宋恆心急連聲呼喚,才把慕浛拉回現實。

現實?我不想存活於這樣的現實,沒有義父的現實。

太多人太多事,都寧可停留在發生的那天不肯走。

她機械性地隨宋恆走進隴南的冰天雪地,呼吸一口都很難,抬眼看,一絲雪花安靜地飄落下來。

“下雪了。”宋恆理解這心情,儘可能開導她走出來。

“嗯。”她嫌冷,微微一顫,仍然柔弱得需要保護。

“就像我們當年在死亡之谷的雪地裡玩。”宋恆微笑,想到蘭山真的已經釋然,但想起採奕,眉間又不經意多了一絲憂愁。

“夫君,也喜歡過慕浛吧?”蘇慕浛忽然問。

宋恆一怔,始料未及:“嗯?”

“便是那種,小孩子們之間,簡簡單單的喜歡。”蘇慕浛淡淡地說。

“……是吧。”宋恆想起過去的胡鬧,到真想一笑置之。

“夫君和慕浛同一類人,非要到失去了才明白。”蘇慕浛淚盈於睫。

明白什麼,明白曹、蘇,不是主臣,不是死敵,不是父女,而是愛人。

“那晚縱使利刃加喉,曹大人也寧死不移,曹大人他,是為了護我才犧牲的……”宋恆望著她,輕聲承諾說,“我會代他照顧你,也必定會為他復仇。”

到臘月初七的今天他們才知道,曹玄在十一月廿三那晚,便已經和寒澤葉一起走了。

“曹大人曾與寒將軍約好,待天下太平了,他倆一起去河東、看看主公走過的地方。”曹玄用命護住的,不僅有與他曾存私仇的宋恆,也有逆境中肝膽相照但身受重傷的幾位官軍豪傑,他們雖然暫時還不能迴歸戰場,卻還可以在將來代曹玄繼續報效大宋。

林阡聽到這些往事,一度感懷萬千,難以抑制沉痛:“他二人,皆是忠肝義膽,如今都功成身退。”

朔風捲魂,隴雪埋骨,血色浸染了荒城的黃昏——

“上京楚將軍府的後院楓林,有空我也去醉上一回。”

“犧牲了你曹玄的名譽和前途,才換得現今的安寧、軍心的一統,犧牲林阡的幾戰精力,又算得了什麼?”

記憶裡的澤葉,曹玄,風流,林阡……敵人友人,所有故人,如今,只剩他一個了。

但,死去的人化作黃沙縈繞城關,化作霧雪圍繞空山,化作荒魂環繞疆場,活著的,還有太多的征程要去經歷,去打拼,去戰!

在聽聞曹玄被吳曦圍攻致死的來龍去脈之後,他大概懂了吳曦原來是因為他才激化了叛宋決心,也難怪楚風流明明已經死去吳曦卻還是不肯回頭,“敢情吳曦和完顏君附一樣,將我看作了宿敵,經不起信賴之人的背叛。”

那麼,覃豐先前對他的建議再也不能完全成立——“只要主公能挫敗楚風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吳曦之流進退兩難。”現實是,吳曦並沒有進退兩難或後悔莫及,也不曾被林阡徹底剎停賣國的程序,因為吳曦的預設立場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要他林阡死。儘管如此,當楚風流皮之不存,吳曦也還是毛將焉附。因害怕林阡而陣腳大亂的吳曦,既然不會再按部就班,就很可能別無選擇、直接歸附金朝。

“西線的官軍義軍,數十年來,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裂,比不得中線、東線。”覃豐苦嘆說,他其實很希望曹玄能像對蘇軍那樣對吳氏也挽回成功,更希望楚風流被拆除後吳氏集團能幡然醒悟低頭認錯,所以巴不得看見楚風流的死……

分裂偶然嗎?不偶然。荀為早就對林阡寫信說,他料定吳曦不會回頭,從蘇降雪、郭杲到吳曦的叛變,是川蜀地方勢力長期矛盾對峙的產物:“吳曦若公然降金,則川蜀軍民必不滿,但與此同時必大亂。”先前,荀為只希望楚風流敗而不想楚風流死,那隻會加速吳曦的亂,影響林阡的“分辨忠奸,拉攏賢良,加強威信,孤立吳曦”,對吳曦不利,但對林阡也不利。所以荀為只差提醒林阡一句對楚風流要“把握分寸”,然而林阡恰恰在人心以外的方面被楚風流算計。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事已至此,形勢對金對宋對吳曦,皆已是不可轉圜——

楚風流臨死前對吳曦的不慎失控,害得金軍再也無法竊宋,完顏永璉就只能走中策,推動吳曦鋌而走險作亂川蜀,既然決定走,那就神速走完,要吳曦儘快叛,放肆叛;

而林阡,不得不改變對策,既然橫豎都亂,那就將吳曦殺之而後快,立刻殺,現在就殺!

完顏綱將與吳曦聯絡的任務託付給的果然是鸑鷟,而鸑鷟的暗號剛好在這臘月初七由滅魂破解,其對下線的指令也被林阡等人瞭如指掌。然而可惜的是,仍然遲了一步,寒家四聖留守於短刀谷內的戴宗和閆碸二人前去追殺卻撲空,到場時吳曦已不見蹤影,廟中只剩幾堆剛被撲滅的火。閆碸為少主報仇心切,急不可耐追出數里,竟被金軍派去保護吳曦的高手伏擊,身受重傷。

“通知鸑鷟,趕緊更換暗號,以免暴露。”完顏綱在楚風流死後愈發縝密,鸑鷟存在不慎就由他來補足,他意識到了問題可能出在暗號,“叫他打起點精神,他是我軍難得還潛伏在宋軍的細作了!”

宋軍為了殺吳曦才不曾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因為吳曦的福大命大,不僅撲空目標還打草驚蛇,使鸑鷟硬生生逃過一劫;林阡預感金軍會據此反向搜查滅魂,故而在最近一次接觸中吩咐滅魂“蟄伏數日,想盡辦法混淆視聽、擴大或轉移嫌疑範圍。”

“那主公接下來豈不是要摸黑判斷……”滅魂雖然從命,卻擔憂他辛苦。

“不黑,有光。”他淡笑指了指天月,轉身離去,心裡委實清楚,完顏永璉下一戰必然從東面陳倉出棋,吳曦卻很可能會聽從金軍、約定時間在西面的隴南對他背後一刀。

同時開戰,怎麼應付?還好有個東西可以使他瞬間轉移……

“不行啊,不能再用火麒麟了,林阡你這個掠奪者啊,你騎上了就不肯下啊……”西海龍呼天搶地不肯把坐騎再借給他,你自己一個人當兩個人用也就算了,這是我的馬呀憑什麼給你用一次又一次!

“西海龍,時刻記得你是個宋人,掀天匿地陣你大哥也參加過。”林阡一本正經地道德綁架,賴在她的戰馬上不肯讓。

西海龍眼淚汪汪說:“不能再用了,我……”卻支支吾吾不說理由,最後還是拗不過這個晚輩不要臉的情感綁架:“龍女俠!晚輩替天下蒼生求您!下一戰,完顏永璉和吳曦,大散關和隴南我要同時接戰!”

火麒麟確實是個至寶,也是他進入幽凌山莊後的最大收穫,若非西海龍獻出它來,十一月底林阡從東線到西線會跑斷腿,哪可能區區兩日就到達隴陝逆勢?

一轉眼,他離開東線也十幾天了,西線這些故人們的離去,應該也已經在金宋的江湖流傳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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