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初上,林寒澗肅,暗流洶湧,猿莫敢嘯。

葉闌珊等人趕到傷員聚集地時,聽聞越風率眾尚在東邊殿後,相隔不到一里,刀兵隱約可聽。近前柏樹的葉子一陣陣地紛揚而落,與晚風引起的縱降不同,大多像是被鋒芒橫掃。

“不宜久留,繼續後撤。”葉闌珊一邊救治重傷,一邊指引輕傷先走。真想不到,外表文靜的她,發起號令來毫不含糊,但是她對越風竟無半點擔憂之情?

段亦心從旁看見,不由得心中困惑,卻看又一陣強風勁掃,瘦弱些的差點被吹跑、強悍些的也不自覺傾斜、那場面半點都沒誇張……段亦心勉強拄刀定在原地,猜到那是赫赫有名的撫今鞭引起,因為除了他還能有誰……恍然,越將軍武功絕頂,難怪越夫人篤定至此。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據說敵人約有十倍,埋伏在彼以逸待勞,而越風畢竟是突然聞訊、匆促從另一處趕來相援……段亦心忖度情況險急,一聽還有傷兵未能退下前線,便不假思索運起輕功前去,想著既能助越風一臂之力、也可為葉闌珊多爭取些時間。

西陵峽地處三峽東段,自古江流兇險,兩側峭壁雄峙,夾岸林木蔥蘢,一路過去,直教她感慨此地風光醉人偏偏又殺人無數。

遠遠就在百餘人中最先看到那號稱“一鞭可度四季風”的撫今鞭,出手便是神威千重,縱揮之間金光萬變。鞭法之快,過片倒片;勁力之強,非死即傷;颶風過境,無論敵我,都是目為之停、氣為之奪。

撫今鞭,越風,那是天驕為林阡在襄陽軍中抽調出來的最強增補,金軍埋伏在這裡本來就是對他圍點打援的,誰想,初度交手竟成他個人表演、精銳們全都被打成了草芥?強攻能力如此可怕,敵首更要著重對付——電閃之間,斜路陡然竄出兩個身影,一左一右齊朝越風夾擊,段亦心自覺來得正是時候,正要去打,忽而一怔,本能躍入戰局繼續,那人見到她也是一愣,三錘之後,方說:“五妹……”

“高將軍,錘法見長了。”段亦心冷若冰霜語帶威嚴,極速將她手中刀回鞘換作長鏈。曾共事於豫王府,他們互相熟知對方的路數和破綻,所以她對於怎樣打高風雷一直心中有數。饒是如此,一年多沒見,她掂量起他已經今非昔比。過去的那些錘法破綻,此刻就像光陰般悄無聲息流淌過她的指間,接二連三地向她宣告幻滅。

高風雷相貌所致,素來是“不管悲喜都好像在皺眉瞪人”,唯有在見到段亦心時才逼著自己想對她溫和些,奈何她第一句話就跟他劃清界限,噎得他一下就沒話說不得不繼續皺眉……眼見她素衣起舞,表面輕柔迷離,內涵以柔克剛,不停進攻意欲擊破他防線……他知道那是“意欲”不是“妄想”,她做得到!只能把心一橫,衝著她提升了錘法境界、堅巧並蓄,然而她柔韌肢體籠罩在他的雷霆之錘下儼然也不遑多讓,操縱著鏈勢如電,一次次直鎖重錘。

“五妹……”再怎麼信念衝突,高風雷還是想將她說服,“當年只是山東有匪,如今已然天下大亂,希望你靜下心,仔細想……”為了說話,不得不錯過某些殺招,間隙,反倒被她的長鏈逼退了兩三步,高風雷又非得趕緊舉錘補救不可,一來二去說得斷斷續續毫無氣勢,“這就是大哥與你說的戰爭來時匹夫有責,這就是二哥用命完成的……置身疆場拋顱灑血……五妹我不怪你,我也是慢慢地才懂,大哥二哥為什麼誓死效忠曹王,因為曹王他心繫天下……”

“舊主可拋,談何天下?我不像你,我與你們四個不一樣,與其追逐所謂國事,不如全心守著根本!”段亦心不像他那般心猿意馬,長鏈旋擊,爐火純青,漸入佳境。

“國事和根本,兩者是不衝突的!曹王和豫王,他倆是同一類人……”“住口!曹王那樣的窮兵黷武,豈能與我們豫王爺相提並論!可笑你口口聲聲說天下大亂,自己卻在旁人的山川設伏!高將軍,要不要去襄陽看看,金軍在那裡對宋民犯下什麼行徑!”當高風雷領悟到豫王也有大義,段亦心看見的只是豫王的仁慈,那是曹王完顏永璉絕對不能比。

“總有兵不厭詐,總有害群之馬,總有……唉,五妹,總之曹王真是被世人誤解的,你相信我好嗎……”高風雷真是用所有的智商、樣貌和口才換得了那副無上膂力,費盡口舌怎麼也說不動她,一顆心七上八下,手腳也免不得慌亂,“五妹,你便算不認可曹王,便算被郢王算計,你……也不應站到林阡那邊!”

“與林阡何干!”段亦心心念一動秀眉一蹙,不想跟林阡扯上任何關係,“段亦心一生只忠於豫王爺,眼中無國別之分、只有江湖。奈何家園盡毀,一度性命垂危,為報吳當家救命之恩,才在襄陽城鋤強扶弱。今次與你交手,亦是見不得以多欺少這等違背道義之事!”

“你不助宋伐金那是最好……”高風雷本來還心安,聽到後面不得不臉色大變狂倒苦水,“以多欺少,你是沒見過林阡那廝從來都對我……”不經意間,竟對段亦心用了一招絕殺。

話音未落,側路生風,原是越風趁著他倆對話的間隙、攔在了段亦心的面前擋開了高風雷的這一記強轟,同時他打斷高風雷的話並對段亦心交託兵馬:“女俠,煩將傷兵帶回,此人就交給我。”言簡意賅。

段亦心發現越風已經解決了另一個和高風雷一起偷襲的勁敵,那人出自吳曦麾下、明顯不是越風對手,所以不到十回合就被打倒在地。擊潰那偷襲者後,越風趁機又殺傷不少金兵,回頭聽到高、段二人對話,才知段亦心出手尷尬,當然不可能由著她兩難。

“女……俠?”高風雷聽到這種淡涼清冷的稱謂,知道段亦心真的是寧可幫著陌生人也要和自己分道揚鑣,愈發氣憤,情急更想將她勸服,然而再想開口段亦心已經離開,正待要追,苦於沒法掙脫越風鞭纏——

只是輕微走神而已,手差點被一鞭削成肉泥……高風雷不敢怠慢,只能硬起頭皮來專心接招,當撫今鞭中的春風毒、夏風烈、秋風惡、冬風滅頻頻呈現,高風雷的錘也被迫平心靜氣、心無旁騖、不遺餘力打出動靜裕如,好不容易不用再負隅頑抗了、他與越風平手時勉強用餘光看,段亦心的身影早已消失西山……唉,五妹,從來不聽我的……

不得不說林阡麾下真是人才輩出,這越風的內力怎好像在他高風雷之上?壓得他平手了沒十回合就又落頹勢,抑或他剛和金陵等人在大散關打過、馬不停蹄就向三峽來戰、狀態不在最高吧……所幸越風的鞭法不是虛實並濟、而單單是以雄壯自由著稱,高風雷才不至於很快就敗下陣,那時再想破局已無辦法,唯有期待援軍趕到……援軍卻定然來得不及時,誰想到伏擊別人的自己會被打殘?只能說,越風的戰力和段亦心的出現一樣超出意外!

段亦心的撤退之路卻並不順暢,只因有個不速之客出現將她攔擋,萬幸那人不是敵人——雖在襄陽時也曾短兵相接,到底不是西陵峽此地的敵人——那人來意只是她一個,所以不會糾纏其餘宋軍。

“汝等先走,他不是敵人。”不管武功也好,性格也罷,她總是那麼的一言九鼎,天驕、主公都對她禮讓三分。宋軍隨她撤退到此的多數是殘兵敗將,有認得那人是誰的,知道那人並不可怕,因此都令行禁止、在她保護下井然撤退。

那人姓完顏名按帶,武功下三濫,人品也一般,可她卻走不了,只因他頂著一個“小豫王”的頭銜。豫王薨逝兩年多來她都不離不棄,生死與他相依為命——“段姑姑,別來無恙。”

她身上負的長劍、身側懸的戰刀、腰間繞的軟劍、袖中藏的長鏈,此刻無一可以對他用,只因先前無一不是為了守護他而用:“小王爺,你想通了?”

小豫王一怔,看到她為了自己沒走,滿心以為她想道歉說愧疚,結果她居然一臉認真地問他,小王爺你想通了要聽從我嗎?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說一不二。

“段姑姑!我記得高風雷他們背棄我時,您去山東逼他們四個叛徒回來,陣前您義正言辭說,有您在一天,豫王府都不會散,他們做不到的事您能做得到……當時他們放棄了,您說您會堅持到底,不可能對舊主倒戈……可現在呢,他們並沒有與我明刀明槍,反倒是您,最先對我拔劍相向?!”小豫王強忍氣憤,按住身側兩個親信的刀槍,對她帶著質問的語氣曉之以理,“曾經的誓言就這樣粉碎?您離我而去,比他們放棄得還徹底!?”

適才高風雷代表曹王對她拉攏,她拒絕,理由是要捍衛豫王府,這麼快小豫王就控訴她放棄了豫王府,真像是現時的報應……段亦心冷傲一笑,否認:“我從不曾放棄。山東之戰,我在豫王府,河東大亂,我在豫王府,鄧唐內鬥,我也在豫王府。段亦心始終都在小王爺的身邊,沒做過半件對不住小王爺的事……”她想,應該是葉闌珊身邊的那些女眷鬆懈出錯,不僅暴露了宋軍行蹤被高風雷知道,更加流出了她的蹤跡給小豫王探到,本就在襄陽無功無過的小豫王,收到訊息就向這裡趕,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在這裡被他撞上了……

“段姑姑,您明明也知道,曹王他趁人之危,強行拆散我豫王府;還有小郢王,他見我勢單力孤,飛揚跋扈,欺壓於我!您明明也知道,我肩負著重振豫王府的重任……重整旗鼓,我需要您!”小豫王語氣激動,越臨越近真情流露,他身邊這些完顏匡給他的親信,哪裡比得過段亦心關係更近?

“可是小王爺,那時你手裡並沒有無辜的血!”段亦心嚴詞厲色,想要將小豫王喝醒,“待你想通,再來找我,我會輔佐一個如昨般仁慈的你!”倏然耳動,為了阻止他靠近而提起的刀,聽風辨位立即朝樹後亮起的寒芒打,猛地就將那潛伏在暗處的敵人劈飛,緊接著又應聲而現近百黑衣高手,均由一箇中年男人帶領,正是高風雷所期待援軍中的一支。

“卿大人……”小豫王循聲而看,不由得面露喜色,前年河東大亂他和段亦心落難,所幸由卿旭瑭搭救、後寄居在郢王府一段時日,那時起,卿旭瑭的獨子卿未晚就對段亦心展開了追求,小豫王和雨祈一直很希望男才女貌的他倆能在一起,沒少撮合,關係親近。見多了那人峨冠博帶,卻沒想到一身戎裝也如此英氣。

“格殺勿論。”卿未晚卻一臉冷漠,指著小豫王對麾下一聲令下。

“什麼……”豈止小豫王以為自己聽錯,他身後那幫完顏匡給他的親信,也都在劍拔弩張的同時瞻前顧後,連聲喝問,“曹王府,你們看清楚了嗎,我們是打襄陽來的,右副元帥的人,是自己人啊!”

“完顏匡是糊塗了,才會收留毒害聖上、意圖謀朝篡位的逆黨。識相點的退一邊去!”卿未晚陰鷙地說,今天必須要把小豫王終結在此,“眾將聽令,先斬草除根,後抓捕此女,拷問她在逆黨中的所見所聞。”

身先士卒如卿未晚,頃刻提刀向小豫王斬殺,冷不防面前卻一道白虹劃過,原是段亦心迅猛一刀揮至,哐一聲響,刀刃相接,震徹心肺。兩刀交纏之初還火花四射,不消十招就強弱懸殊,清光暴漲而濁氣殆盡。

卿未晚躲無可躲,眼看要命喪刀下,說時遲那時快斜路剛好過來一個金兵,他想都不想直接拉來就擋,哧一聲後那金兵當場被刺倒在地而卿未晚連滾帶爬不知是多難看:“亦心,別殺我別殺我!看在當初郢王府裡相識一場……”

“小王爺,當初我去山東紅襖寨,想看看林阡的人為何那般頑強,若能學到一二團結之法,也省得曹王繼續挖牆腳……可惜我只學到了形,卻找錯了人……我們被卿旭瑭父子和郢王府騙,而你也近墨者黑……”段亦心擋在小豫王身前,制止卿未晚的人再進一步,眼中沒有包括卿未晚在內的任何人,一邊戰鬥,一邊時不時地回頭對小豫王勸說,“今夜你也看到了這卿未晚的真面目,相信了丁志遠先前對你說的‘郢王府救命施恩,不過是串通做戲’,你聽我一言,去中都面聖,求平反昭雪。金宋之戰,你我都別參與,我回去繼續守著你!”

“您終究……連半步都不肯退!”小豫王的眼中摻雜著驚喜、猶疑、氣憤、悲傷各種情愫——驚喜她還給自己留餘地,猶疑她會不會食言呢,氣憤她為什麼不肯對自己讓步,悲傷自己這一生被各種人背叛遺棄。

當是時,段亦心確實半步都不能退,否則小豫王必然性命不保。面前敢和她近戰的曹王府金兵,武器全都被她砍得脫手而飛,始終無人能與她一較高下,漸漸被她把戰之界限劃得越來越遠。眼看主帥早已躲得沒影,這群金兵卻雖慌不亂,不動聲色自發組織,轉攻為守遠端射箭。

“嗖嗖”數聲,箭如蝗集,蜂擁而下,段亦心沒料到他們看似潰逃突然就有幾十根箭同時朝她打,一瞬之間本能自救仰身閃避,還未站定,想到小豫王又暗叫不好,急忙轉身持劍追掃,奮力將這近百根箭都打偏:“躲起來!”話聲未落,曹王府另一輪箭矢攻襲又到,小豫王的親信們回過神來,也立即彎弓搭箭回敬過去……原就險象環生難免一場苦戰,而正當段亦心忙於避開迎面數箭之時,身側罡風驟起,堪稱雪上加霜——從天而降一位絕頂高手,需要她左刀右劍一齊對戰都不一定贏:卿旭瑭!

曾經在郢王府排行第一,群攻能力冠絕大金,以“橫掃千軍”揚名——名不虛傳,朔風刀所過之處,等閒之輩無不弓刀被卷,更有甚者連人帶弓被甩拋到半空中去。“卿旭瑭你待怎樣!兒子不懂事也便罷了,你也瞧不起咱們右副元帥嗎!”中線和西線的金軍雖然貌合神離,對襄陽和隴南一直都是各司其職,誰會想到,今夜竟把鄧唐的三府內鬥延續到了西陵峽來!

先前郢王府豫王府交好,卿旭瑭曾把段亦心看作兒媳,自然和兒子一樣不可能將她置於死地,此戰與她交手只不過是為了突破她、繼而代表曹王把小豫王擒到手上,因此敷衍著打了幾招之後,殺傷力就全部往完顏匡那幫親信們發散:“林匪在側,誰願內鬥?但郢王確實謀逆,小豫王罪責難逃,老夫建議完顏匡,莫蹚這渾水!”

“好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卿旭瑭,郢王待你怎麼不好,你竟這般恬不知恥地誣衊舊主……”小豫王本已躲藏好了,聽到看到卿旭瑭這話一出、這些完顏匡的人竟有不管他的跡象,不由得又驚又怒,探出頭來破口大罵,卿旭瑭眼疾手快,立即持刀向他劈掃。

卿旭瑭的話比他兒子分量重得多,完顏匡的人果然就此一鬨而散,危急關頭段亦心豈能任由小豫王落單受害?由於卿未晚說過斬草除根格殺勿論,故而她認準卿旭瑭也是要將小豫王殺死,不假思索、挺劍而上,從斜路刺向卿旭瑭右肩。

卿旭瑭背後生風,頓感敵意,不得不因她放棄進攻,側身一閃,揮刀轉打段亦心腰間。段亦心纖腰一擰,迅疾避開這一擊,劍雖受制刀又交替而去,再度追向這卿旭瑭砍打。卿旭瑭早前聽說過她和小豫王決裂,還以為她良心發現脫離逆黨,沒想到此刻她會誓死護衛,不禁嘆了口氣:“亦心這是何苦,竟不棄暗投明?”

越是在生死關頭越見真心,小豫王意識到段姑姑捨不得自己,計上心來,趕緊動之以情,就藉著卿旭瑭的東風把她重新收服:“段姑姑,仲父的遺言……人心難測,除了您之外,他叫我莫再對任何人付真心……他還說,我已經十六歲了,該自強自立,不再當棋子、被欺負……”

“齊大人的遺言,是讓你別被欺負,讓你自立!他在鄧唐戰死,豈會預知金軍在襄漢對無辜燒殺搶掠?!”縱使兩面受迫,段亦心仍然堅守底線,嫵媚面容,凌厲神色,自具一番高傲情態。

卿旭瑭與這位認定的準兒媳交手數招,一直沒有盡全力,但看她越戰越勇、敵意旺盛,他再放水就輸定了,因此不吝賜教、運力提速、執刀疾撩,不巧她分心去對小豫王應答,胸腹間露出個極大的破綻,刷一聲被他刀鋒劃過。段亦心悶哼一聲,不知傷口多深,只見血水連串,在卿旭瑭刀下匯滴成線。卿旭瑭本意不想傷她,雖愣了一愣,對峙卻未敢鬆懈。

“段姑姑,別說了,您……”小豫王失聲慘叫,段亦心一笑無畏,固執地繼續說完:“小王爺,我與武功盡失後的齊大人有著一樣底線:縱使要保護家園,亦不應傷及無辜,更不該像這般侵略他人,將功業建立在弱者的鮮血之上。”“亦心你錯了!保護家園,豫王府是家園,河南河東難道不是家園?傷及無辜,舉國大戰,到底誰是無辜?所謂侵略,以攻代守有何不該!”卿旭瑭述說著和齊良臣、高風雷、司馬隆一樣的真心,仍然試圖將這位堅持獨善其身的段亦心拉到曹王府來。

“小人閉嘴!誰同你說話?!段姑姑您錯了!我若不建功立業,誰人來瞧得起我!”小豫王和卿旭瑭搶著說話,三方兩兩互敵,卻是段亦心夾在中間。他們一個個說她錯,其實,這世間哪裡有什麼對錯,只有不同而已……

“罷了,小王爺,你認同我,我隨你走。你不認同,我也救你,但這是最後一次。也算,盡了這主僕之誼……”段亦心嘆了口氣,提刀猛力朝卿旭瑭劈斬,連環十八式總算逼出了他的破綻,雖稍縱即逝,亦眼疾手快,在第十九回合虛晃一刀誘使他專打她刀而忽略她劍,她則不聲不響聚力於劍,電光火石換手主攻,長驅直入,勢如破竹。

卿旭瑭一驚回神,為時已晚。段亦心武功本就在豫王府排名第五,儘管卿旭瑭防守及時、堪堪擋下了劍,卻被她強厚的內力由臂震到胸口,心臟頓時一麻——他並沒有放水,但也不算盡全力,說到底,還是低估了她。

不過這明顯是她玉石俱焚的一劍,使出之後便也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卿旭瑭按住心口,由衷地讚歎和惋惜:“亦心你真糊塗!這麼好的武功,卻因為一己之私而忽略大義……”

“呵。”她冷笑一聲,調勻氣息強行再戰,“大義?打著大義的旗號誆騙小豫王感情,打著大義的旗號想燒死郢王的公主和王妃,這樣的大義,段亦心寧可忽略!”

“年輕人,這般冥頑不靈!”卿旭瑭被逼無奈繼續與她爭鋒,兩個人的體力卻一起高開低走。

“段姑姑,您這般決絕不肯回,難不成……當真是因為那個林阡!?”小豫王還想走近些,才站到戰局邊緣的白光處,鼻子差點被削了。卻一個激靈,想起流言蜚語。

“什麼林阡!你竟信那無稽之談!”段亦心不堪其擾,眉眼裡充斥著堅毅。

“拿下小豫王!”卿旭瑭立即對副將下令,段亦心一驚,倉促轉向去攔,反倒對卿旭瑭完成了一次“攻敵必救”,卿旭瑭為救那副將沒對段亦心趁人之危,緩得一緩,小豫王脫離了性命之憂。

“這是我最後一次救你,滾!”她氣力少得可憐,卻還是拼命幫小豫王殿後。

“那您發誓,您很厭惡林阡……”遲遲得不到回應。小命要緊,小豫王別無他法,只能藉著她和卿旭瑭的持平先走一步。

“林阡……林阡?”打著打著,卿旭瑭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心念一動:絕不可以讓曹王和林阡此消彼長……

這不明擺著嗎,她和小豫王斷絕關係,日前又在襄陽幫宋軍守城,現在怎麼可能聽我的歸順曹王?看來我的未晚也是單相思了,她,分明是林阡的女人!

既然不是兒媳,而是潛在的勁敵,卿旭瑭只能對她痛下殺手,眼神即刻狠戾,一刀“朔風捲酒旗”傾力朝她籠下,這一刀便算林阡在此,飲恨刀法都要大打折扣。誰料段亦心從容應戰,竟在三招下風之後,驀然以一招“松際露微月”反壓,光芒四射,驚天撼地。

“這才對,能動手就別動口,吵得很。”她是個固執的人,只堅守自己,不聽從別人,現下耳根清淨了,倒是利於刀法劍法的發揮。她與卿旭瑭對攻百餘回合,刀劍的每招每式都婉轉流暢,多次的內力衝撞都平分秋色。風起雲湧,雷輥電霍,林邊江水逆流,湧起數十丈高。

“豫王府第五的雲泉劍,不做一次敵人,怎知這般絕世!”卿旭瑭平素低調謙遜,只有在戰鬥時高調自信,此刻他露出了棋逢對手的興奮,不同於膚淺之徒只會嘆段亦心佳人絕色。

雲之坦蕩淡泊,泉之閒靜雅緻,隨袖舒捲,憑劍散聚,孤身迎戰著像他這樣的絕頂高手她也不曾怯場,只因她一樣,分毫不差!

卿旭瑭的朔風刀,單挑林阡時摸索出了以“淒涼”刀意干擾林阡心境的捷徑,但淒涼的天寒地凍顯然不是他唯一的意境——

還有塞外氣候的“多變”,也融入了刀法境界,既換了對手,那當然要換思路!卿旭瑭心忖段亦心劍法平淡閒適,必然難以堪破朔風刀的變化多端,遂數刀迭起、遽然向她連發,那時但凡圍觀的金兵,雖站在林間卻錯覺重心一斜,竟好像置身於河海之間,在船上抱棹與急湍驚險照面,一剎又好像被拖到天山之巔,直接往雲層的上方忐忑摘探。

果不其然,變化莫測,段亦心失血過多眼前一黑,只能暫以騰挪輾轉來以守代攻,然而卿旭瑭卻將她看作對手緊追不捨、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段亦心退到絕險躲無可躲,江水聲響徹腳下近在咫尺,這情景,真正是背水一戰……前一刻她手中刀劍俱被打飛,危難關頭果斷將腰間軟劍抽出,同時深呼吸了一口,手、眼、念、氣、盡歸於心法,殊死來戰對手的致命一刀:“天之道虛,地之道靜,虛則不屈,靜則不變!”

虛靜,堅貞,以不變應不變!

朔風大作,她本已無處可逃,雲泉滾滾,赫然從高處衝灌。

卿旭瑭超乎意料,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折戟,急忙反手一刀補救,被她軟劍借勢制衡。平靜了半刻的西陵峽,霎時水流如沸、泡漩翻滾,早說不清楚究竟是段、卿二人誰引起。接下來十餘回合兩人消耗過多都是強弩之末,故而始終旗鼓相當僵持在這峭壁之上。

“大人,高將軍失手,被越風打傷後,宋軍殿後人馬逃脫……應是往這裡來了……”彼時,段、卿交鋒尚未決出勝負,兩人戰場數度轉移,早已由近及遠、從低處打到高處,卿旭瑭的副將一聽情勢兇急,便知不宜久留,立即做主“殺了她!”率先向她引弓。

“不可!”卿旭瑭完全沒想到會有一箭突然插入戰局,雖不曾準確地貫穿段亦心骨節,卻狠狠地從她腿側擦過,立竿見影的是她重心不穩而踉蹌倒地,他本能撤刀否則她這一倒必然直接扎進他刀尖。

“不準放箭!”卿旭瑭忙不迭地喝令衝上前來的金軍,心亂如麻,為什麼突然又不想殺她了?是因為惜才還是因為這樣做勝之不武?一時間手足無措,擔心她脾氣倔拒捕自刎,因此第一刻踢開她遺落在地的軟劍。

“既已選擇這麼做了,還裝什麼正氣凜然!”段亦心堅持起身,恬淡一笑,冷漠開口。打不倒的她,勁敵環伺仍神色自若。

“亦心,你對曹王府,對老夫,都有誤會。”卿旭瑭不忍動手,副將趕緊相勸:“大人,殺了她……林匪的人就要來了,我們……!”忽然呆住,不敢直視,他適才就見到了這女子膚白勝雪、皓臂如玉、長髮委地、身段窈窕,便算戰到這一片狼藉之時,這女子的衣衫被血與汗水溼透,他強制著自己趕緊移開目光:“大人,紅顏禍水,趕緊,還是,殺了她吧!”

她接連戰過高風雷、卿旭瑭,到這時早已力竭,要殺她並不是件非常難的事,卿旭瑭原就心念繁複,聽見高風雷的敗報後更是心中一急手一顫抖,好不容易恢復了體力,竟一刀就將才剛站穩的她掀翻。段亦心本就站在崖邊,精疲力盡再難抵禦,一瞬退無可退,身子晃了一晃,徑直從這高處摔落。

“亦心!”卿未晚適才醜態畢露地逃跑,聽說父親援軍抵達方才折返,孰料一回來就看到父親把心上人打到崖下,這地方與別處比起來還算平緩,可是崖下面急湍寒徹!他忘乎所以撲上前去,卻只抓住段亦心的半片衣角,心道這應該會使她的墜落得到緩衝,大驚之下趕緊滑下山崖去找:“父親先走,我去救她!”

“未晚!”卿旭瑭緩過神來,來不及喝止兒子,不遠處越風果然凱旋,他們必須立刻離開……可惜,宋軍還是來遲了一步。

段亦心遍體鱗傷地從那峭壁跌落,直滾到離江水幾寸的亂石之間,稍一移動便會被激流捲去。幽暗昏惑之境,武器都已經離她而去。

“三哥寧可窮兵黷武,小王爺也不肯回頭,豫王府空中瓦解,亦心已經沒有要保護的人和事了……”對於一個有原則、有理想的武者來說,隱居就等於輕生。

“孃親,您不會怪我,沒找到父親吧。”就像母親去世那晚一樣的絕望,那年她才懂事,天際似有無數的雨雹降落,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席捲去。

數日前在襄陽萬念俱灰時,她曾想,以後我什麼都不管了,捨棄一切過往,只努力完成一件事:去西線,找到母親這輩子都愛恨交織的父親,與他相認。聽說人間蒸發的他近來有了音訊,她才想去萬州然後與宋軍作別北上——可惜,她還是在距萬州一步之遙的秭歸倒下了。

恍惚間,好像聽到越風、闌珊等人呼喚她,可是,她沒有半點力氣回應,哪怕他們曾到過她的頭頂上方不遠,可是那些聲音漸漸地又越來越虛。

她以為她這次死定,誰知就在那時,好像有人躍到她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正當她以為那是盟軍中人大喜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個衣冠楚楚卻目露不敬的卿未晚……

沒錯卿未晚是要來救心上人的,先前在郢王府中交好時,他就愛慕段亦心的高挑優雅、端莊大氣,卻因她素來冷厲而只能以禮相待。

不巧的是今晚她先被卿旭瑭刀法傷及、落崖前又被卿未晚撕了衣角。乍見伊人奄奄一息躺倒在地,柔弱得和平日裡大相徑庭,卿未晚……就地便要對她不敬。

“賤人,別亂來。”段亦心拼盡力氣才擲出這幾個字,賤人僅剩的半點理智都是在想怎麼防止她咬舌自盡:“亦心,唯有這樣,你才能被我收服……”

“找死嗎!”段亦心羞憤交加,氣急敗壞,冒著經脈逆行的危險強行調運內力,可是無論如何都調不到……直到……她才總算揮出一掌,正中他鼻樑將他打得滿臉是血。她的氣息若有若無,這一掌、可能是最後的也是最重的一掌了……

生死一線,無能為力,唯能像尋常女子一般,對著那隻厚實有力的手咬出全部的力氣,卻沒聽到期待中屬於卿未晚的慘叫,他,竟然比她還堅定地……寧可強忍痛楚還在繼續……

不,不對,他沒有對她不敬,只是在給她按壓急救!卿未晚那敗類也絕不可能有這麼高的內力……她忽然感覺得到,原本就快……的自己,身上好像被罩了一件暖和的披風。

“還能咬人,死不掉了。”那人微笑,聲音耳熟,並非卿未晚。

當知覺漸漸清晰,她驀地意識到了那人是誰,轉頭看他,正待感謝,可輕輕一動血就染透了披風。她劇痛難忍險些暈去,若再不處理傷口,她還是死路一條。

“段女俠,多有得罪。”那人目不斜視,立即要給她裹傷。

她雖然尷尬於剛才錯誤地咬傷他,卻知道他要救她命就非得看到她……一瞬心中充滿排斥:“林阡,別碰我,說不清楚!”

“兔崽子!”林阡哪料到會有這樣的賊喊捉賊,平日裡這種等閒之輩他不可能出刀,眼下卻也氣不打一處來一刀直斬而上,縱然隔著近百步遠,刀氣也將其瞬間擊倒在地。

沒想到氣頭上的他收刀太猛,沒注意控制刀風,把身後的段亦心也直截了當地排宕開了……然而西陵峽素來灘多流急,他倆本來就在岸邊毫釐之遠,還沒來得及解釋和對視,江浪便把段亦心捲了進去,瞬間水面上只漂了件披風。

“不好,段女俠……”林阡這才發現,失誤了……段亦心本就還沒止血,現在又掉進那麼冷的江水,豈不是凶多吉少!救人要緊,他急忙也追進那洶湧的浪濤中。

①第1442章寫:小豫王希望段亦心和一直追求她的卿旭瑭在一起,後來有人提到他們年紀相差太大了,差輩了,所以在這裡統一改成卿旭瑭的兒子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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