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聽絃沒看錯,林阡並非被戰馬馱走,而是主動遠離了人群,那是他入魔前告誡他自己的,殺了面前幾個就好,最後一定要避開無辜。

視線黯淡,神智支離,任何血肉靠近都是找死,他精神錯亂懷刃浴血,勢要將擋路的全都剁碎一乾二淨,

卻不知那時最靠近他的掛在他身體外的血肉原是自己的臟腑……

渾噩中,他感覺自己被一股強烈的氣流急衝向天,騰雲駕霧高高在上卻爆炸成了碎片,緊接著紛紛灑灑轟轟烈烈落了一地,後來,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一塊一塊被一雙溫柔的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撿回來抹乾淨拼湊完整……

太熟悉,太奇妙,記憶裡好像發生過很多次。他卻來不及醒,更沒力氣廝殺,只因血已經快噴光了。也好,像他這樣的魔鬼,早該結束在這荒無人煙的地獄。

可就在那時,乾涸的筋脈裡似乎又有新鮮的血液滋潤、融合、流淌,他冰冷僵硬的身體也慢慢變得溫暖、火熱、沸騰,跟上次,在何處,一模一樣?然而上次喚醒的是正常的他,今次啟用的是這個魔態的他,上次他是人,牴觸,今次他是獸,憤怒,一旦有了力氣,便喪心病狂反壓那最靠近的身體要將其當場撕裂。

“子若……”他聽不懂人話,只知道餘光裡忽然又映現第二具軀殼,奮力衝到第一具的身邊平白捱了他揮斬出去的一刀;但這第二個人武功不低、智力正常,雖然受傷卻還是奮力一刀向他巧取;第一個人卻為了他提槍向救命恩人挑去、渾然不顧她自己被割過的手腕還鮮血淋漓;而他,本來就是將死之人、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傷口——霎時,這荒郊野地裡僅僅三個人就構成了血流成河。

戰局一度混亂不堪,總而言之就是他大吼大叫想砍死這個叫“子若”的人;“子若”卻在割腕放血給他喝、一門心思要救他命;第二具軀殼想救“子若”、欲以刀殺他、卻被“子若”橫眉冷對長槍直指:“薛大人自重!再說一次,我是柳聞因,不是子若!”

薛大人?柳聞因?有點耳熟,都是誰啊。他努力追尋記憶,卻始終想不起來,緩得一緩,血好像又流乾,眼睛又漸漸張不開了……趁薛柳二人正在僵持,這回可真是戰馬帶著昏迷的他退出了戰局……

“子若,你怎能用槍指著我……”薛煥一臉痴狂和痛苦,早在山東之戰他就為了長相酷似子若的柳聞因失態過,這一刻他情之所至只比林阡理智那麼一點點。

柳聞因怎可能與薛煥一起?看他雖單槍匹馬、麾下卻肯定就在不遠;見他雖身受重傷、可自己也很難打贏……為保林阡哥哥無恙,聞因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拿出了在河東衝上去吻燕落秋的勇氣,柔聲對薛煥這匹夫用了一次美人計:“薛大人……子若不打了,你且退後幾步。”

“啊,好……”薛煥本就鬼迷心竅,又正好內傷發作,居然著了這柳聞因的道,聽話地當即退後了幾步。

“林阡哥哥……”柳聞因一直沒包紮手腕傷口,就是為了立刻給林阡喝的,回眼一瞥,驚見那傢伙竟不見了,慌張之下還沒來得及叫薛煥轉過身去,就先於他轉身旋走,一邊給手腕止血一邊策馬急追林阡。

所幸林阡的馬沒跑多遠,沒半刻她就再度追及,然而那時林阡早已面無人色,當著她面栽落在地,被她扶起含糊囈語:“若我成魔,便教我死……”

她怎捨得教他死?毫不猶豫地再割開剛凝合的傷口,不顧一切地往外擠血送入他口中,含淚給他求生欲:“林阡哥哥,若然成魔,便用聞因的血,洗乾淨您的……”

柳聞因吸取適才教訓,怕林阡稍有體力就又掀亂,便先將他用短刀谷的鐐銬鎖住。雖然那東西應該制伏不了他幾時,卻終究會爭取些時間,令她接下來更多的血能喂進他體內,直到突破那個平衡、令乾淨能洗清汙濁為止。她一心想:只要林阡哥哥好好活著,聞因做什麼都願意……她卻哪有那麼多的血可以送,一旦失血過多,自己便冷汗直冒、呼吸急促。眼看今次他比上次在幽凌山莊還要嚴重、許久都未清醒,她的血便越失越多,神志開始不清,手腳逐漸無力,最終軟倒在他身上,昏迷之後,血還在繼續不停地往他口中去。

“子若你瘋了,命都不要了!?”薛煥匆忙趕到、情急抱起她時,柳聞因儼然只剩一口氣,寒冬臘月臉色蒼白我見猶憐,可那時她身邊除了一隻譭棄的鐐銬和一大攤血外再無其餘。

瘋子們一個比一個瘋,薛煥也是一邊對增援的麾下們傳送信彈,一邊想都不想就先割腕給她喂血……

其實她哪是當真不要命?她肩負父親的血仇“要手刃真兇”,謹記林阡的囑咐“莫再為了主公而忽略自己”,但在林阡的生死一線她實在沒考慮那麼多,更完全想不到,她自己的生死一線居然是靠金人救的……

“薛大人,我……”柳聞因甦醒後,看薛煥腕上也有傷,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想起片刻前自己還騙過他,汗顏,難堪極了。

“叫我煥之就行。”薛煥眼中竟帶一絲渴求。

“……”她渾身無力,口乾舌燥,接受他遞來的水壺時,想著還是先謝過這救命恩人為好,“煥之……”

“哎!”就那一瞬間,平素威嚴的敵人薛煥,居然笑得臉上褶子都出來了。

柳聞因覺得完全不能理解,有那麼好樂呵的麼……

稍有體力,她和十幾個金軍高手一同苦尋了林阡兩日,當他杳無音訊,他們心急如焚,她覺肝腸寸斷,薛煥卻喜憂參半。

她一旦傷勢好些,便想著要離開金人們,薛煥卻肅然否決:“不可。”那斬釘截鐵的語氣,竟好像……把她當成了他的人?!

萬萬不可!聞因一個激靈,想到過去的解濤因為長得像“子若”就被薛煥霸佔、強行改造,驚恐難道我柳聞因要成為下一個解濤?!不行不行,縱然有救命之恩,我也必須趕緊離開他!

回憶起山東之戰在薛煥手裡的逃生方式,柳聞因急中生智,立即扯開發帶,三千青絲散落,不再扮作少年,彰顯女兒身份:“煥之,我是馬賊柳五津的女兒,柳聞因。”

“男裝英姿颯爽,女裝嫵媚多姿,雌雄莫辨,天下第一……”說實話沒什麼用,除了讓薛煥驚豔看呆外。

“……”柳聞因正自咋舌,前方村落傳來音訊,原是那裡發生了滔天血案,聞因和薛煥聽到“血案”就心裡一緊,倉促循聲追趕過去,眼前景象不忍卒睹——

屍橫遍野,雞犬不留,血流漂杵,全然無辜!

積怨漫于山河,天穹染作暗紅,血腥色味刺眼嗆人,傳說中的隴南之役大概便是這般慘烈。

“天啊……”一見這慘不忍睹,聞因就眼前一黑。

寥寥的倖存者如驚弓之鳥抱頭慘呼奔過他們身邊,卻一瞥見薛煥手中的林阡畫像就臉色大變,猝然有人停在原地指著它面容慘淡“啊”了一聲、繼而眼睛上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眼前……

“是他乾的!?”薛煥既驚又痛,作為曾經的知己、現在的對手,他何嘗希望林阡犯下這彌天大罪!神魔原只一線之間,眾人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不,絕不是他!”柳聞因急忙反駁,怎麼可能是他,怎麼可以是他!

“我也希望不是他……”薛煥痛心不已。

又向西追尋了兩個村落,每一個都是人間煉獄,每一處他們都遲了一步,薛煥看到所有幸存者經過林阡畫像之後的驚惶之色,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手中的楚狂刀亦越攥越緊:“事實證明,就是他殺的!他已入魔,罪無可赦!再不狠心殺他,天下蒼生都要被他……”

“天下蒼生?你們逼他入魔的時候,怎就想不到這天下蒼生!”聞因瞬然噙淚、再度提槍,怒喝時與薛煥涇渭分明,“冠冕堂皇,惺惺作態!”

“子若!”“住口誰是子若!”聞因大怒,舉槍就扎,薛煥內傷在身,加之她馬術絕頂,使他竟不能遊刃有餘、非得提刀盡力去擋,然而五招之後用大了力氣,將她直接掀翻落馬墜在地上,薛煥一驚急忙下馬去扶,冷不防她躍起又是一槍回殺,薛煥趕緊憑刀架開她槍,同時剎不住力地以身將她撞倒在地:“子若……”

千鈞一髮之際,熱氣騰騰的廢墟里突然跳出一個身影,大吼“放開她”插入他二人之間,這身影實在是令他們任何人化成灰都認得!薛煥原本失心差點對柳聞因用強,難料那個名叫林阡的惡魔陡然竄出,不但驚醒了他的理智,更加激發了他的血性:“果然在此!林阡你這罄竹難書的殺人犯!”

雙重激憤使薛煥也臨陣爆發,堪堪和林阡這一刀打了個平手,兩人戰力飆高未想被對方一招就消磨了大半氣力,而便在那個瞬間,柳聞因艱難上前冒死從背後將林阡點穴制伏……

薛煥萬萬想不到柳聞因居然能這麼輕易地靠近魔態林阡的後背,這好像是連鳳簫吟都不可能辦到的事……正待贊她趁虛把林阡銬住,她甫一拾起槍就狠掃向他,護在林阡身前阻止他楚狂刀劈砍:“誰說人就是他殺的!”

“……難不成,你就是宋陣的第二陣眼……”一陣寒風吹過,揚起的血雨把薛煥澆醒,他知道眼前少女絕非子若、更非等閒之輩,掀天匿地陣裡她的寒星槍只怕在最為靠近林阡的陣眼——她正巧是林阡的背後之託,使得這惡魔對她的站位產生習慣、對她適才從他身後的出現沒有半點防備……

看到宋軍的陣眼朝氣蓬勃,想到金軍的陣眼,楚風流、解濤……死死傷傷全都因林阡,薛煥悲從中來,刀鋒不曾放下:“證據確鑿,抵賴何用!”

“我信林阡哥哥!前晚,他即便入魔也知遠避人煙,更說過一句‘我若成魔,便教我死’,何況他後來接受了我的血,身體裡的汙濁之氣殆盡,如今的他怎可能比那時還差、竟不能自控地濫殺無辜?!”聞因一手堅決提槍對薛煥,一手果斷支撐住林阡,有理有據地辯駁,回頭卻見林阡仍然不省人事、非但不自辯反而還想衝破穴道震開鐐銬……隨著鐐銬的越來越脆,此情此境對薛煥沒有半點說服力,眼下林阡這光景,和昔日的淵聲有什麼兩樣?難道他這次入魔非同小可,竟然是完完全全地回不來了?!

等等,淵聲……

柳聞因心念一動,話鋒急轉:“薛大人,這情景是否似曾相識?您就是嶽天尊,他就是淵聲啊。”

薛煥不由得一愣,他確實體內有嶽天尊的真氣留存。但柳聞因所說的,分明是三十多年前冤案的一幕——藥鋪前,村落中,前去追捕淵聲的嶽離,也是親眼目睹了民眾被血洗,可是三十年後在河東的冥獄裡,曹王親口承認了淵聲不是兇手、當初嶽離是被奸人矇蔽而誤判,誤判的結果卻是進一步的生靈塗炭……

“你是說,林阡他,是被有心人栽贓嫁禍……”不同於嶽離對淵聲的預設立場就是不相信,薛煥對林阡的預設立場卻是相信,“確有可能……”

然而,有幾成可能?這些命案眼看著是剛發生不久的,林阡只怕也就先了他們半步到此,還有人能到林阡的半步之前?且不說戰力,就憑金軍或吳曦那種近乎破碎的情報網,辦得到?!

況且這兩日的階州烽煙四起,金宋雙方想增加人手來找尋或殺了林阡都是奢望,誰會有那般精密策劃來嫁禍林阡?!

可能性不到一成!

眾人正自膠著,聞因忽然看見薛煥的背後好像發著兩道綠光。

暗叫不好,才剛發聲,木叢後猛然躍出一頭野獸,橫爪一掃眾人聞聲齊退數步,那龐然大物現身伊始便衝著離它最近的一條死屍撕咬,想必是被這裡的血腥之味吸引過來的。

“會是這頭……群豹子乾的?”薛煥的麾下顫聲問時,只因看到那豹子後面又來數十隻,來勢洶洶,橫行無忌,此地無論生者死者,一不留神都將葬身於他們的腹中。

“不會,你看它們飢腸轆轆,想必此處聚集的民眾平日都有對抗野獸的方法……”薛煥冷靜分析,“何況民眾們身上全是刀傷……粗看,大多是飲恨刀的傷口……”

尚未說完,就見這群豹子都來啃咬或拖移屍體,便連屍體旁哭叫的孩子亦不放過,薛煥帶人雖少,卻皆心存俠義,怎可能任由這群野獸肆虐,但不得不說他們第一刻都是被眼前的末日景象懾得震驚原地、動彈不得,更沒想到,便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杵在死屍當中有個沒退半步的行屍走肉,赫然操著他手中兩柄利刃往獸群衝殺過去……

眾人來不及移步上前,全被噴了一臉的獸血,就看著那戰鬼不正常地仰天長嘯橫掃千軍,飲恨刀斬掠之處橫七豎八落滿了雪豹們的斷肢殘骸,間隙,他還倚靠著那瑟瑟發抖哭不出來的孩童、自己給自己好像缺掉的半邊身體裹傷,那時候別說孩童嚇傻了不敢動,數丈內所有生靈都跟定住一樣、任由宰割!

這,可以說他林阡是在重演著他剛才殺人的畫面?

也可以說,他根本沒殺人,他還是一如既往在救人?

到底他們該信哪一種!

最後,哭嚎的晚風中,只剩他們這群人和核心的孩童站著,禽獸屬性的全部都同歸於盡倒在了血泊裡……

柳聞因如夢初醒,慘叫一聲掙脫薛煥,衝上前去一把將林阡抱起。遠遠看著林阡與死無異,薛煥陡然身體一顫,這還是那個在黔西笑說“承蒙薛大人厚愛,飲恨刀隨時應戰”的晚輩?這還是那個在山東狂言“我覺得,我是薛大人的剋星,一年三刀需作廢了”的後生?這還是那個在南石窟寺不分國別“邪後,去助薛大人一臂之力”的同道中人?

這般“你是兇手,證據確鑿”的境遇,也不必刻意設身處地,薛煥幾個月前切身體會過——河東之戰,謝清發的身上插著楚狂刀,傷口是他薛煥造就,人證物證都有,但兇手根本不是他薛煥。雖然當時的林阡選擇的是置身事外,但薛煥不介意在這裡以德報怨,或者說,還林阡適才對他的救命之恩,因為如果不是林阡出手他們也許會由於一時失神葬身豹腹……薛煥抱起那孩童擦拭他臉上的血汙,低聲說了一句公道話:“適才林阡沒殺這個孩童,可見比先前在戰場上‘見人就殺’好得多了……”

不錯,薛煥說服了自己,託柳聞因之血的福,林阡此刻可能是半魔狀態,應該正在往正常方向發展,“濫殺無辜者,或許另有其人。”

殺的必要沒有了,殺的契機也沒有了,薛煥聽從了自己的心,親手放過這殺林阡的機會。

最終薛柳二人勉強達成共識,柳聞因帶林阡回階州去,在林阡清醒、鎮靜後便與薛煥作別。薛煥卻怎可能完全放心?一路掩人耳目地與他倆保持適當距離。

從文縣回去階州的那一路,“三村血案”已然傳開,並且是林阡的畫像先行;疊加在吳曦先前製造的“霸佔四城”謠言上,使得這白髮惡魔走到何處都備受指點。

“他不是惡魔……他是盟王林阡,要保護大宋的人……”聞因百口莫辯,怕林阡聽了難受,還好他半睜著眼懶得過問。

即使被菜葉雞蛋磚石砸到頭,他也是無所謂地撥開,微笑著嘗一口或是再自己砸一下自己試試……

每當那時,聞因都來不及顧自己,差點眼淚因之震落:林阡哥哥,當真瘋了?!

臨別時薛煥曾告訴她,不同於和尚、燕落秋、鳳簫吟等人能制約林阡入魔,她柳聞因是唯一一個在他入魔後還能制伏他的,可制伏了又有何用?之後還是要淨化啊,從這樣的半魔狀態,一步步將他過渡到正常、徹底地拉回頭……然而,怎麼拉?

死命地想,林阡哥哥第一次入魔,是誰將他喚醒的?第二次,是誰喚醒?第三次,第四次……

幾乎都是靠他自己醒的!

可怕的是,除了第一次是在九年前,最近十幾次全都集中在這兩年,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兇殘。

但他為什麼能靠自己醒?因為他有信念,忘不掉的根本。

驀地記起她最有印象的山東之戰,林阡為了胡水靈瘋魔數日、消失戰場久久不歸,最後是如何回到盟軍幫大家反敗為勝的?無非是看到吳越派去的小兵流眼淚喊他盟王……昨日他之所以奮起屠殺豹群,不也是一個痛哭的孩童受害?心念一動,那不就對應著林阡哥哥說過的他的理想——“我覺得世間最悽慘最寒心的情景,就是看見亡國小孩的一滴眼淚,也許他們什麼都不懂,也許他們不是因為悲痛國家滅亡。我不要看見這情景,不要看見越來越多的小孩變成亡國奴,或者國家半壁還一無所知,有什麼可以阻止這情景發生,我就會為之奮鬥一生。”

所以,只要有孩子在他面前哭?

無需聞因刻意演繹,很快就有孩童靠近,卻是意想不到的哭叫淒厲、淚流滿面:“是這惡魔,殺我爹孃,不共戴天!”

他果然臉色煞白,動容而勒馬,眼神裡的血色一點點褪,目光卻也一絲絲地黯。

驚回首,一路滿目瘡痍,千村萬落生荊杞,

可他,完全不記得他做過什麼,殺過無辜?有這回事?林阡,無論是否你直接殺的,他們的父母都是因你而死……“無論是否”?哼,真會找藉口推脫,不是你殺還會有誰?!都是因為你,不計後果走火入魔,口口聲聲守護家國,卻親手讓越來越多的小孩變成了亡國奴!!

他恨敵人逼他入魔,更恨自己忘乎所以,為了救世反而滅世,終究步了淵聲、瀚抒的後塵——

強到難以收拾,居然還在落難?是,入魔,可笑的入魔,想殺的人誰都殺不死,戰力雖強可是分散,沒個準確度,徒害人害己!

泫然止步,他有什麼臉面回去前線?阻止金軍攻陷階成和鳳四州的方法就是先金軍一步由他林阡屠城?作為西線傾覆的罪魁禍首,他林阡到底該何處容身!?

“聽我說……林阡哥哥,此事大有蹊蹺,您若繼續瘋癲或就此沉寂,都是正中那幕後黑手的下懷……”便算這般千夫所指,竟還有人不離不棄,

可是,他這樣十惡不赦的惡魔,配與誰人同生死共患難?!

他痛撫這雙名叫飲恨的刀鋒,滿手鮮血地將她推開老遠,狂笑不休,自暴自棄:“哪有幕後黑手!全都是我乾的!!”

拿民眾下手,吳曦沒有這樣的能力,完顏永璉沒有這般的無良,只能是他林阡在腦中一片空白之際所為!

激動抽搐,發狂發癲,好像又有了那種渾身血流胡亂衝撞即將爆炸的感覺,也好,就這般,自裁以謝天下……

“萬一不是你,真要這般一時衝動拋下大宋嗎!拋下短刀谷和抗金聯盟嗎!拋下盟主和孩子們嗎!”柳聞因不管不顧地衝去他背後將他抱住制止他抽風,“拋下死去戰友們撂下的擔子、以及活著兄弟們的期望嗎!林阡哥哥,查明真相要緊!”

她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緊緊抱住他,他剛巧傷勢發作被勒得吐出一大口鮮血,虛弱地徑直癱倒在地,半昏半醒時,又感覺被她收攏了碎片重新組裝在了一起,過程中他的手始終由她攥在手心裡,雖然雲裡霧裡但那句從她口中說出的話還是直衝他心頭:“別一時衝動,拋下聞因啊……”

他揹負那麼多責任,卻造下這般多罪孽……當罪、責背道而馳,他不知何去何從。

國難當頭,內憂外患,他偏偏入魔失智,犯下無法原諒的過錯。破碎的身心勉強維持完整,當真只為了她口中所說那個“萬一”。

臘月二十,適逢宋恆率眾反攻階州,他的行蹤和血案一起傳到戰地,他作為主公,怕影響勝負,竟只能過階州而不入。

這遭遇前所未有,畢竟過去再怎樣孤立無援,他還是清者自清的,可現在,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越清醒,越罪孽,還不如借酒忘卻。

是夜,他所處的偏僻村落再度經歷腥風血雨,彼時他正沉溺酒中尚未清醒,面前卻忽然來了一大群新仇舊恨。

“傳言說你濫殺無辜,我原本還不相信……”竟然,居然,漫天寒霜、遍地死屍的中間,倖存的幾個民眾簇擁在“守護神”軒轅九燁的身後,膽戰心驚地紛紛伸手指著“惡魔”林阡討伐。

軒轅九燁,解濤……這些暫時沒法決戰沙場的金人全來了江湖,是想要在階州之側錘死林阡逼他自裁?

聞因在他身邊銀槍白馬,清雋的臉上寫滿了無懼:“林阡哥哥。幕後黑手,只怕終於現身了……”

林阡只覺心裡壓抑至極,強行散著酒氣的同時,一瞬心底流轉了三千念頭——金軍曹王府全是正人君子,有且僅有軒轅九燁可以不擇手段喪盡天良,軒轅九燁確實具備著栽贓嫁禍自己的可能,

可是,眼前一干人等,哪個不是他林阡的手下敗將?全都不在最高狀態,如何冒充得了他、在他和柳聞因的眼皮底下一瞬就殺了這許多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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