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被隴南之役耽誤的一切?

是啊,若無隴南之役,若無靜寧之敗,若無地宮之別,若無他和月兒的相逢、相知、相許……但回想起來若無那些苦心勞骨餓體空身,也會失去與之相伴的太多酣暢淋漓吧。

時至今日他才徹悟,那場戰役他發動得大錯特錯,可當時他只記得他失去了妻女,卻沒想過那樣做他耽誤了無數的知己、袍澤、麾下。

“王爺,您是我們每個人的信仰所繫。”大傑,所幸在蹉跎了二十五年後,我還能聽到你的拼死諫言……

早該醒了,早該硬起心腸,接受上天把小牛犢送給林阡的事實。上天殘忍嗎,它卻早在我完顏永璉還未及弱冠之齡、才剛踏上征途的最起始,便賜給我那樣多的忠肝義膽、並肩作戰。當年風華正茂,叱吒武場,熱血封疆,無論如今是生是死,全都是執意相隨、無怨無悔,即便犯錯,哪怕離心,也全都一個個地回來了。

為了他們,這場一觸即發的泰和南征,他說什麼都要不遺餘力,第一要務,便是徹底忘記他的小牛犢,制止一切可能因她而起的徇私可能。這要求他在重談隴南之役四字時心平氣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想到凌大傑、封寒、孤夫人都已大好,想到和尚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完顏永璉心中一股暖流流過,打定主意,平靜對僕散揆轉述真相:“說起隴南之役,不得不說靜寧之戰。臨喜,我早該料到,和尚找的援兵是龍鏡湖,他應是和尚的結拜兄弟。”

“是他……”僕散揆神色微變,“結拜兄弟?”

“和尚從來都以‘施主’、偶爾以官職稱呼他人,卻只有龍鏡湖,和尚多稱他鏡湖。”完顏永璉說這細節,“可惜我還未來得及瞭解此人,他就離去了……”

“那晚,究竟發生何事?既然搬出了救兵,為何沒救出王妃?”僕散揆難掩關切之意,恨不得他是那個被和尚求援的人。

完顏永璉將和尚的講述全都轉告給僕散揆:“和尚同中天一樣,也是故意攬下的全責,雖口口聲聲‘通融’‘寬容’,其實他也不怕不被原諒。所以在旋淵陣裡,他所求的也只是坦白之後我的‘釋懷’。好在我今次終於有機會說釋懷。”

“果然是結拜兄弟講義氣,和尚知道王爺不熟悉龍鏡湖,他若不頂罪則龍鏡湖必死,所以仗著王爺喜歡攬了全責。”僕散揆面色卻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不曾想到,他這般維護兄弟、包庇罪犯,王爺這口氣憋在心裡發不出?無法排解,才會有後來的隴南之役啊。”

“和尚起先維護的一定是龍鏡湖,但後來龍鏡湖已死,和尚迴歸,仍然沉默,說到底,維護的還是中天的聲譽啊。”畢竟,世人一提及龍鏡湖為何失職,都會聯絡到對嶽離的猜忌。

“龍鏡湖?已經死了?這般便宜他?”僕散揆怒意難忍,“待我打完這場南征,掘地三尺,也要幫王爺王妃將他翻出來解氣。”

泰和南征,箭在弦上。

駐足回望呂梁磧口這風煙俱淨景象,教完顏永璉想起一句“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不過普天之下,清寧不過這最後幾日了。

“兩道相反詔書下達的間隙,對於林阡,自然是越久越好。”話題迴歸天下大勢,僕散揆微笑對王爺說,完顏璟義正言辭地立誓,或許能成為麻痺林阡的煙霧。

“不錯……終究也是為了一勞永逸,為了若干年後真的能天下太平。”王爺說服了自己,無論如何他終是要除去林阡的,哪怕要冒著林阡入魔成淵聲第二的風險,風險和機遇總是並存,想通之際,問僕散揆,“對了,你怎麼也來了?”

“我探望完常牽念,不放心你,便跟了過來,不巧聽到胡沙虎這惡鬼說話,真是敗興。”僕散揆笑嘆,“然而我要發動南征,還得好好處理與他的關係,東線戰場,聖上將他也算作了一路。”

“哦?”完顏永璉不是不知道,完顏璟對紇石烈執中極是偏愛。

“東線,聖上同意由我統兵八萬,分三路出擊;中線,則由完顏匡領兵兩萬餘人;西線,我對聖上說,不太清楚,因地制宜。”僕散揆說了一半的戰略,另一半明擺著交給王爺來補充。

“西線,可出五路兵馬,約四萬,分別自陳倉、秦州、臨潭、來遠、鹽川南下。”完顏永璉很快便作出了計算,“其中三萬對吳曦,一萬對他那個沒用的上級程松,足矣。”

“哈哈,說起這個‘程慫’,名副其實的慫,名為正宣撫使,卻處處被吳副使欺負,莫說禮儀庭參,吳曦連他面都懶得見,還公然抽調他的衛隊,程慫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唉,於是只能到陳倉遠遠躲著吳曦,結果在陳倉也連連敗仗,唯有活在厲風行、楊致誠等人的庇護之下。”僕散揆笑著給程鬆起綽號。

“本就是靠諂媚韓侂冑得來的官職,能有什麼真才實能?”王爺自有戰狼告訴他南宋官場日常,笑,“這吳曦也是欺軟怕硬到極致,這邊對程松視若不見,另一邊,莫說對林阡,對寒澤葉都唯唯諾諾。”

“王爺在西線其餘的兵馬,勢必要嚴防寒澤葉他們了。”僕散揆點頭。

“即日起我便要回西線,希望中線沒有後顧之憂。”王爺忍不住關心,“那常牽念,可有對你流露過什麼?”

僕散揆搖了搖頭:“王爺,不急。他是個可用之才,不過,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忠臣。”探望常牽念之所以靠僕散揆出馬,是為了不教常牽念難做人。謠言四起,王爺自然不能直接接觸清醒後的他。

“意料之內。”完顏永璉救他的命,多半是因惜他的才,卻不能說沒私心,“我雖對他有期望,但人各有志、不能勉強,總不至於拿滴水之恩去要挾著他湧泉以報。”

“王爺著實很壞,存心把常牽念架在火上烤。常牽念雖活了下來,卻困窘得很、難做人,還不如死了。”僕散揆學著紇石烈執中的語氣卻學了個四不像。

“僕散揆,你就繼續不正經。”王爺一笑,拍著他背,“也罷,過陣子,教完顏匡找個機會稟明聖上,‘南征需要進一步深入,可抽調部分河東軍相助’。河東此地,林匪要助五嶽重整旗鼓,暫時應以抵禦為主,掀不起什麼風浪,莫教黑虎軍閒得久了,自己醞釀起內亂來。”

“王爺想得周到。”僕散揆心中妥帖,“如此,不止西線,中線也安妥了,東線就包在我身上。”

“臨喜,小心林阡。接踵而至的這一戰,他很可能更看重你。”王爺提醒,林阡知情後更有可能去東線應戰。

“更好。他顧不上吳曦了。”僕散揆巴不得林阡跟他去。

巴不得林阡跟他去的老年人,真不止僕散揆一個。

還有個叫燕平生的,河東難得清靜下來,總是見縫插針地把林阡叫走切磋,不分場合,有時都不顧鳳簫吟和他女兒在側。

“落落,何時才能恢復健步如飛呢?”吟兒比燕平生還著急,挽住燕落秋的臂幫她行走,實在擔憂這雙漂亮的長腿日後因為自己的連累再也不能跳舞,這當兒知道是趙西風強制她跪地時力道太大的關係,氣得直接罵起他來:“這個不知輕重的趙西風,原本落落都快好了!胡鬧!”

“唉,落秋如此,我也是難辭其咎……”林阡嘆息此生作孽太多,辜負了不止一個好女子。

吟兒還沒來得及琢磨出他對燕落秋又換了個稱謂,燕落秋已嫣然一笑、蹬鼻子上臉:“沒關係,且不說只是一時,就算長久如此,亦不影響閨房之樂。”

“……”林阡當即愕然,陣前不是說只是麾下了嗎?不是接受了我的拒絕嗎?又耍我?還好傻吟兒沒笨拙地以退為進!

燕落秋好像能讀出他的心思來,狡黠一笑,美豔動人:“麾下,用另一個語氣說出來,可以理解成其它的意思啊。”

吟兒傻愣愣地站在那裡漲紅了臉,關鍵是,吟兒居然能聽懂那個其它的意思是什麼意思!

林阡還沒會過意來,燕落秋便忽然不再蹣跚,一個箭步掠到他身前,在任何人都沒意識到的一剎,親在了林阡毫無防備的另一邊臉頰,真的是一點都不客氣地以進為進:“兩邊都有,才不突兀……”秋波一轉,攝人心魂。

“燕落秋你……”林阡本想罵她冥頑不靈,但覺得他愧疚;想吼句成何體統,又覺得他不配;總之這裡不能再待,趕緊挽住燕平生走他這個臺階:“罷了燕宗主,我隨您練刀去……”

“早該如此!”燕平生有了刀法就忘了女兒,非但不助攻,還盡扯後腿。

“吟兒,這可不怨我,誰教你只親一邊?擺明了給機會我。”燕落秋又一次公然挑釁,如斯美貌,燦若桃花。

吟兒攥緊拳:果不其然,才剛放下心,就知道事情還沒完!落落這是存心要顛覆林阡說的那兩個原因啊!一生氣,對落落的感恩就收回去了一點:“還是那句話,你打得過我,才給你過門!不過……”她看得出燕落秋腿傷不假,適才一定全力以赴了,所以語氣再次一柔,“不過你得先把傷養好了,莫教旁人以為我欺負你……”

燕落秋笑著上前來,忽然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臉:“一點都不兇,這可怎麼好?看來我不僅能做二主母,更可當大主母了。”

“你……”吟兒被氣得沒話講,對她的感恩之情驟然就跑得精光。

話說這一天功夫林阡被燕平生拐走數次,卻不僅僅是幫燕平生精煉“萬雲鬥法”,也從燕平生那裡學到不少“天地人”的仁慈心法,真可謂三人行則必有我師也。

有時候一恍惚,都不知道眼前的還是不是燕平生、自己是不是在聽林楚江授業或者程凌霄論道或者和尚唸經,什麼“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什麼“寬厚者如春風煦育,萬物遭之而生,嚴酷者如朔雪陰凝,萬物遭之而死”,類似這樣的句子,和自己飲恨刀的心法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篇,和那些淨化自己的慈悲佛法也好像殊途同歸。世間萬物同根同源,如林阡那樣的悟性,倒是也可以一通百順。

是了,唯有秉著一顆仁慈之心,方能得生生不息之意。

回寒棺的路上他邊走邊想,差點還妙手偶得了一招剋制入魔的招法,但是靈光一現又沒留得住……唉,最近是什麼老年人記性!

“主公。”“嗯。”一路上他委實遇到不少兵將,雖然是大晚上的,他也刻意地躲著,和先前旁人躲著他完全相反,遮遮掩掩,自是因為臉上那兩道一深一淺的印子,真造孽……

“要不,你跟軍師借個面紗戴著得了?”夜深,吟兒一直在寒棺外等他回來,他真回來了反而賭氣不睬他,笑著先進寒棺去了。在淵聲的藥方指引下,吟兒神奇地恢復極快,闌珊說,這應該是她鳩佔鵲巢的最後一日,接下來就能試著走下山。

說曹操曹操就到。他正待進寒棺去,便看見輕舟來找,她似乎聽見了這句,只是微笑站在幾步之外,清幽秀麗,宛若神女:“主公。”

“輕舟,面紗的事……”他看著這道嫻靜溫柔的身影,一時間愧疚萬分,與燕落秋的總是表白、不停被拒不一樣,柏輕舟從未說起過暗戀、奈何不慎被戳穿心事,無論怎樣他都傷害了她,總不至於一直當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那與婚約有關,然而……”

“主公,不知者不罪。”輕舟一怔,自然不怪他,認真回應說,“緣定三生可惜相見恨晚,主僕相宜便也甘之如飴。”

“輕舟,待天下真的太平了,我會給你找一個好歸宿……”他鄭重承諾。

“主公,也覺得這天下其實沒有太平?”輕舟對歸宿不置可否,而是說起她來找他的緣由。

“我是覺得,居安思危。雖然談判已成,也該做足被對方背盟的準備……”他一愣,“怎麼?”

“天象有異,近期必有大戰發生。”輕舟提醒,“主公……變數恐怕是僕散揆。”

“完顏璟發毒誓時,的確是他神態最為不甘。”林阡一經提醒立馬想了起來,“看來是要下令轉魄滅魂多方關注金軍,尤其是留意僕散揆的一舉一動。”

“哦對了,主公,‘滅魂’換了人……”輕舟急忙告知他這一變動。

“出什麼事了?”林阡大驚,尚且以為滅魂殉國。

“過去一直都是轉魄在對主公說‘正在被控弦莊調查’,誰料得此番戰鬥,滅魂第一次開口說,他也正在被控弦莊調查。”輕舟說起這尷尬之事,“但滅魂說他……是作為轉魄的嫌疑人在被盯著。”

“怎會如此……”林阡一愣,沒想到滅魂會蹚進轉魄的渾水。素來為了安全起見,兩脈的交集都是越少越好的,更何況是兩個最高統帥?

“控弦莊調查之際,轉魄滅魂二人,各自為了自保,應該與對方互指過,只怕還不止一次。實在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輕舟面露難色,“主公,海上升明月為何安排得如此秘密?互相不知道身份也便罷了,主公這裡竟也不知嗎?知道的話,還能事先調控。”

“我只知各大細作的本來面目,不知他們在金軍姓甚名誰。”林阡言無不盡,“主公這裡都不留任何底,一是怕萬一主公都被抓了,二是怕主公代入私人感情真打起來放不開手、出現了區別對待反而暴露了他們……”除非他需要去確定身份,否則,除了楚風雪和莫非兩個例外,旁人,他至多隻知道個大致範圍。

“如此……真是有得有失啊。”輕舟嘆了口氣。

確實有得有失,川東之戰時期,就發生過落遠空中途被大嘴張頂替竟無人發現的事。然而權衡再三,當時的落遠空、徐轅、林阡仍然延續舊策,畢竟只要留了底,真正到戰鬥激烈時就不止林阡一個人知道,近至樊井、柏輕舟,遠至孫寄嘯、寒澤葉,多一個人都多一分暴露危險。

“前日戰事緊迫,我與樊大夫做主,教滅魂不再任舊職,而是轉為轉魄的第三級下線,如此,既不算埋沒了滅魂的才幹,也不會因為他捲入轉魄嫌疑而牽累滅魂整整一脈……”輕舟說,“新的滅魂,暫且由其第三級下線接替,吃一塹長一智,確定那人不在高層才提拔上來。”

“只能如此了。”林阡點頭,也覺納悶,“轉魄、舊滅魂,都挺厲害啊,竟都在陝北軍的高層?”一般而言,細作地位越高,在金軍任職越不惹眼,誰料,同時出現過兩個反其道而行之的王牌。

柏輕舟理解地說:“他二人,怕是手上都沾了不少宋軍的血才爬到那位置的,因為他們不爬,便會有旁人爬,不如由他們上。可一不小心,便爬過高了……”

“一不小心,便爬過高了。”

掩日,轉魄,滅魂,這一期的八大王牌,風格真是一脈相承。

莫非何止在高層?都快爬成皇親國戚了。

隴陝十月,金帝關於休兵和反悔的詔書還一起在途中。就算傳到了也沒那麼快休兵和反悔,因為天下大勢的車輪哪有那麼說停就完全停?

六月末那場靜寧會戰,金軍著實在隴陝得到了不少便宜,據此收復的鹽川、來遠、臨潭、秦州四大地域愈發根深蒂固。然而在九月的百餘次戰亂中,秦州金軍這一手好牌險些被郢王輕易輸光,眼看著郢王就要連帥帳都抵押給寒澤葉了,未想居然在宋恆的屠殺戰俘事件中抓住了奇蹟般的轉機——

緊接著,金軍竟借吳曦麾下的防禦失誤硬生生從垂死狀態挺了過去,自此在否極泰來、打回原形兩種狀態間反覆遊離了數次,真正可謂命不該絕。

那不到十天的時間莫非可算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至於為什麼會覺得煎熬?首先,戰勢每天都一波三折瞬息萬變,他心裡的那根弦便和其餘所有細作一樣時緊時鬆,這日子實在不好過;其次,雨祈怕是認為他倆婚事鐵板釘釘了,三番四次逮住機會就邀他出遊,一如既往把戰地當成了兒戲,許多回不知輕重差點誤了他的正事。

好在他隨機應變,就算陪公主遊蕩街頭沒法吹太長時間的蘆管,也利用她要他買的糖稀在牆角給盟軍留下了詳細記號。為了避免事後可能的嫌疑,他騙她跟他一起用吃的東西比賽塗鴉,所有記號都是他倆嬉笑著看似隨意地合作畫出來的……

金宋交界兵荒馬亂,到處都是神色匆忙的百姓,他二人雖然喬裝打扮過,卻終究少了幾分惶恐之色,莫非心忖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把這刁蠻公主送回再說,便在那時遠遠望了牆角一眼,驚見,那個先前聽到他短促蘆管、此刻前來獲取詳細暗號的人,竟好像是……如兒?

心念一動險些上前,既是激動,又覺意外,宋軍怎會教她冒險?是她自願為之?還是剛好路過,巧合而已?

才移半步便強制自己停下,摟住雨祈轉身要走,再一回神,餘光掃及,宋軍果然沒教她冒險,她很快就經過那牆角並走遠了,幾步之遙,卻有個清秀公子如影隨形,對著莫如眼神熾熱、噓寒問暖……有何不可?旁人眼中,他莫非是個死去的人,莫如又是貌美如花,亂世中有人追求不足為奇。

“唉,邊境這些人們,遇到戰亂臉上都是同一副表情。這個時候,哪裡分什麼金人宋人?”雨祈優哉遊哉在旁邊發表見解。

他心不在雨祈這裡,只呆呆望著莫如背影,五味雜陳,敷衍地說:“同一副表情又如何,你是沒見過他們之前的歧視、爭鬥。”

“誰說沒見過歧視、爭鬥?但是也見過平等和融洽啊,為什麼要有選擇地看待?”雨祈一臉天真,“事實上,每幫助一些人消除芥蒂,心情都會好很多呢。”

“宋軍和我軍打成這般,你竟還想要平等和融洽?”他緩過神,雖然他心底也有一分期待種族公平,但現實告訴他那太異想天開了,所以他骨子裡,九分還是仇視金人奪他大宋河山。

“我思索過,打成這般只是暫時的,打是為了更好地相融。”雨祈說著她的想法,“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仇恨,總有一日,再沒有金宋的國別,女真和漢人會相互接受,說到對方也不會咬牙切齒。”

“若想實現你說的‘致一’,女真貴族得先少毆打諸色人吧。”他笑笑,再回望時,莫如已經不見,他心裡隱隱覺得失落。

“女真貴族是會打人,但不一定只針對諸色人,而可能包括其他金人。被毆打的人多半是自己先不抬頭,才會被欺負得抬不起頭,如若自強挺直脊樑,欺軟怕硬的貴族們未必敢隨意打。”雨祈笑著,發自肺腑,“你在路上走,你自卑時便會覺得旁人的目光鄙夷,其實旁人或許就沒有留意你啊,一切都是自己給自己的暗示。”

“都是些歪道理,不切實際。諸色人已然亡國,如何有自強底氣。”他覺得不可思議,收拾心情之後,還是決定不停在這裡。

“沒有啊,是真的,我從前就是這麼過來的……也是這麼期盼著的。”雨祈嘟囔著,“諸色人裡也確實有自強不息、改變命運、受人尊敬的,非但沒受亡國的限制,反倒給他的族人正名。”

他一愣,緩過神,聯絡到她的身世,回味起她適才說的所有,居然好像有那麼點可信:“雨祈。”

“嗯?”

“天下太平的時候,你可以做一個私塾先生。”同乘一騎,談笑風生,這才有些輕鬆。

“咦,你是信了啊,我要收很多學徒,天下人。”雨祈說著雄心壯志。

“得了吧,先把你的小豫王弟弟好好治治。”他拿她取樂。

“快要治不了了,他成天嚷著要上戰場,以後有了軍功,不知怎麼得意。”雨祈笑。

“形勢如此動盪,他還想上前線?不怕死在宋軍手裡?”莫非一愣。

“我也這麼勸他,不過他說,大丈夫當不畏死,趁年少建功立業,馬革裹屍幸事也……我估摸著,有他的齊大人和段姑姑在側,他安全得很。便不勸什麼了。”雨祈說的是齊良臣和段亦心。

“呵呵,紈絝子弟,只知爬樹上牆,說要建功立業,還不是勞煩手下……”莫非心中暗忖,金軍潛在的高手還是不少,好在他們都各為其主、活在政鬥之中。

是日,莫如將莫非給的情報帶回秦州據點,寒澤葉和曹玄分析過後,便得到了天靖山一帶、部分金軍的設施和兵力。

“這細作厲害得很,還指出了金軍若然撤退、我軍該採取哪條路線實施全殲,倒像是個經驗豐富的將軍。”曹玄笑贊。

“只可惜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有個司馬隆在,金軍哪那麼容易撤退?”寒澤葉卻笑不出來,“唉,若對手換成完顏承裕或完顏綱,這細作得到的就不是‘部分’設施和兵力了。”隴右數次交鋒,他眼睜睜看著司馬隆經驗滾雪成長為將才、偵察和反偵察的能力皆是一流,他想著,同樣一張白紙起步,宋恆跟在自己身邊耳濡目染怎就學不來?好吧,這幾天還算規矩,沒惹出什麼禍端。

“這段時間郢王屢戰屢敗,若非司馬隆、完顏瞻這些曹王留下的人撐著,我軍早就已經將金軍打得倉皇而逃,也不至於秦州防線被撕破。”曹玄也覺得棘手,“近日,據說有人在邊境見過楚風流,我只怕曹王的人就快接二連三地回來了,到那時……”

寒澤葉心念一動,忽然露出了一絲邪氣的笑:“到那時,我們反而好打得多。”

曹玄知他攜策於心,隨即就不那麼忐忑:“寒將軍是要以一場大勝迎候主公啊。”

“曹大人,吳都統那裡,可有什麼異動嗎?”寒澤葉問起吳曦,“楚風流會否與他見過?”

“有人見楚風流與那個名叫吳端的奸細接觸、不過並未見她與都統有過會面,前日,都統更將那吳端當眾杖斃,以證吳氏抗金決心。”曹玄回答。

“‘吳氏’,忠義之名束縛,不會輕易變節。”寒澤葉終於放下心,笑得沒那麼邪氣了,“也好,疾風知勁草,主公再無後顧之憂。”

“為防萬一,我還會派人繼續關注。”曹玄說。

二人起身出帳,日暮風煙傳隴上。

寒澤葉仰望片刻,視線凝結在東北:“待天下太平了,我去河東、看看主公走過的地方。”

“五千仞嶽上摩天。”曹玄也一樣憧憬,“屆時我和寒將軍一起。”

夜闌臥聽,三萬裡河東入海。

當晚,吟兒在寒棺裡打了個瞌睡,才發現等半天林阡沒跟進來,蹊蹺地探頭出去看,望見那傢伙和輕舟把帷幄搬到山頂來了。氣得連連搖頭嘆,要不是美人軍師溫婉,我就算親了你兩邊臉都不夠吧!

“建議主公,一邊暫先以海上升明月打探金軍舉動,一邊立即按僕散揆背盟伐宋的方式備戰。”輕舟就地以樹枝在泥上畫,最先是簡單的一條金宋邊境線,其後,東至泗州、楚州,中線唐州、襄陽,西至秦州、興州,無不躍然於林阡眼中。

“聽聞完顏永璉官復原職,西線將會重新‘敵強我強’,不過初始一定是一山不容二虎,寒將軍可抓緊戰機迅速從中獲利。”柏輕舟與林阡論勢,“此前僕散揆在淮北大勝,彼處官軍羸弱、義軍貌合神離,故而東線面臨‘敵強我弱’。”

“重急在東線。”林阡點頭,關於這貌合神離,林阡委實也聽過,如他般警覺,自然不允許他人偷窺,所以一旦聞聽窸窣響動,便立即出手將洞口吟兒拖過來坐下了。

“出了什麼事嗎?”吟兒關切地問。她記得一些有關淮南人的戰報:開禧北伐開始以後,五月,司馬黛藍、慕容荊棘曾經有過合作,六月李君前更是攻奪過壽春,儘管也發生了官軍貪功射殺南龍的惡性事件,但作為盟軍在官軍中的代表,楊宋賢、葉文暄都為官軍義軍的交融出力不少。

後來吟兒被囚兩月昏迷一月,自然不知,這三個月,東線宋軍再無任何勝績!長江中下游宋廷早已放棄泗州、全線退出淮北,完全轉入守勢。

林阡雖入過魔,卻顯然比吟兒知道的多些:“六月以來,宋廷罷免鄧友龍,改派丘崈接任兩淮宣撫使,丘崈以揚州為基地,招撫逃兵,鎮守要害,建立江淮防線。”

“丘大人……”吟兒隱約記起,短刀谷裡他們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丘崈對於林阡而言,是到川蜀調查蘇降雪通敵案件的,對於吟兒而言,他帶來了雲煙姐姐的音訊……

“是啊,丘崈善守,韓侂冑決定任用他時,開禧北伐就名存實亡。”輕舟說。

“那時的義軍,竟在貌合神離?”吟兒只恨不在當場,不過也可以理解,淮南義軍,九年前就舉辦過東施效顰的“淮南爭霸”,堪稱鬧劇,還沒爭霸呢那些亂七八糟的亂象就把她這個盟主迫得失去信心出走了。

“慕容荊棘存私,推測是在今秋被離間分化,先前義軍還不曾覺察,如今卻已和司馬黛藍公開對峙;百里笙和李君前雖英勇善戰,卻難免要受到她們的掣肘。”林阡說。

“淮南義軍本身便不團結,遑論義軍與官軍之間?無論僕散揆是否背盟,主公都應當去彼處。淮南亂,非主公不能平。”柏輕舟說。

“啊……”吟兒也沒想到,這麼快她就要去面對淮南人了?

“西線澤葉,東線有我,那麼,中線?”林阡視線停留在漢江南北,“這地方,北伐時官軍就總輸給那個完顏匡、盟軍不得不在北面拖著河東軍。但若是金軍南侵,我軍還得著人去南面擋。然而河南一帶盟軍據點甚少,多半還是昔年紅襖寨開拓的。”

“如此,主公可將紅襖寨最具分量的當家抽調至此,並從平涼、鳳翔盟軍,各派遣一高手相幫。”輕舟建議。

“輕衣,子滕。”林阡立即得出最佳決策,“紅襖寨,最具話語權,又能獨當一面的,自是新嶼了。”

“好啊。我聽說石磊姐姐目前也在軍中?倒是不用去山東了,等著在河南同吳當家會合。”吟兒眼前一亮。

“具體細節,還需再議。”林阡再不阻止,她這八卦得扯一晚上。

翌日天還沒亮,林阡便去半山腰,與徐轅商討起這三線作戰方案。

“未雨綢繆。”徐轅點頭,“主戰場在大散關、漢江、淮河三處,分別由澤葉、吳當家、主公抵禦,自然是萬無一失。”

“天驕暫且養傷,傷愈之後,可根據形勢,自行決定西線、中線選擇。聞因,你且陪在他身邊。”林阡轉過臉來,柳聞因微微一驚,急忙收起她握在手裡的暗器。林阡沒那麼明察秋毫,看不出聞因一反常態地失神,倒是徐轅,盡收眼底,笑問:“主公,可否將柳大哥那個閒人從川蜀調往河東來?”

“怎麼?”林阡一愣,不解其意。

“唐門那個暗器女高手,只怕是當年赫赫有名的千手觀音,凌未波。”徐轅洞若觀火。

“……天驕,怎會知道?”柳聞因登時怔在那裡。

“遠超暗器王石暗沙、楊致誠、莫非、吳當家,天下間再無其餘女子了。”徐轅說。

“原來是她……”林阡先恍然,後憶起百里林的石碑,不禁錯愕,“聞因的親生母親嗎?可是,怎麼會?當年她離開柳大哥,是說想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受不了短刀谷的勾心鬥角,怎會不抗金反而打起南宋來了?”

“只有與她對質才知道,為何想不開到這地步、竟要對峙起自己的祖國?”柳聞因噙淚說。

正說著,樊井挎著藥箱、帶著一隻信鴿、一臉凝重地進來了。

“樊大夫……您可是新一任的落遠空啊。”徐轅趕緊向著他臉上貼金。

“轉魄下線‘玉兔精’來報,僕散揆意圖兵分九路大舉攻宋……”樊井馬上按著他身體敷藥。

“才剛發誓,便背盟了。”林阡嘆了口氣捉起那信鴿。

離開河東,便是這麼快、這麼突然,連口氣都沒給人喘。

不過有了六月初分道揚鑣的經歷,縱連燕落秋也不再覺得意外,不像上回那樣在送別阡吟時焦慮地問“這麼快就要走嗎?”

反倒是吟兒離去前連連抹淚,只因她看到燕落秋腿傷未愈、行動不便、暫時沒法動身,是以竟未主動提出要跟在林阡身邊。

“別難過,吟兒,待我好了,便立即去找你們。”燕落秋伏在她耳邊,笑意深邃地低聲說。

“什麼?”吟兒淚在眼角。

“小心點,我隨時隨地出現……”燕落秋滿懷威脅地看了吟兒一眼,轉頭假裝不支地倚靠在林阡身上,害得他讓也不是不讓也不是,“給你驚喜和意外,小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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