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射雲天,鼓聲動山嶽,天明之際從金到宋,四處可見黃塵塞路,無不忙於調兵走馬。

如火如荼,是戰士所見;死傷累累,在醫者心間。

樊井忙了半夜好不容易得空來看林阡和徐轅的傷,他兩個倒好,後者以需要前往金軍“作進一步交涉”“一定還有下次交涉”為由委婉拒絕,前者更是連話都沒來得及跟他說,就旋風一樣和他擦肩而過害得他明明撞見還撲了個空。

他本想罵他們倆都是哪裡來的混賬小子,轉頭卻見柏輕舟還留在案邊,一下就把自己的紅臉降成了白,笑而上前:“軍師,主公這是去哪裡……”

“和紫檀、落秋準備破陣事宜去。”柏輕舟正在自我對弈,聞聲抬頭回答樊井,“待天驕把金軍的‘土’‘水’帶來、一同前往冥獄救援。下一戰,便也開始了……”過程中她不經意咳了兩聲。

樊井望她氣色不佳,再細聽她聲息片刻,問:“軍師,是犯了咳疾?”

“不要緊,是老毛病了。”這病小得,她自己都沒覺察到。

但樊井是醫者,自然“治未病”:“多事之秋,軍師且注意身體,防微杜漸。”

“好。還請樊大夫幫我看看,這方子上的藥可都有?”柏輕舟剛好棋下到瓶頸,便找了紙筆來把自知的藥方寫給他,他接過那方子一目瞭然:“都有。”

“那就多謝樊大夫了。”柏輕舟微笑相謝,溫婉嫻靜。

樊井在林阡或徐轅的軍帳裡,從沒感受過如此溫暖,不由得熱淚盈眶:還是軍師好!不諱疾忌醫還禮貌,主公和天驕要對我這態度該多省事!

他又隔著薄紗出手給她診了脈,以確定她給的那方子最為對症,那時,她目光卻始終聚集在棋盤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

他知她無礙放下心來,也來看這棋盤:“軍師在擺戰勢?”興之所至,立即把自己從軍醫模式切換到謀士模式,“主公此番將金帝擒獲,初衷必不想捲入五嶽,奈何完顏永璉也控制不住紇石烈執中那些變數,竟不慎在起始就將戰伐引到了黑龍山。如今淵聲抓了完顏永璉囚在山內,看來金宋的正面交戰還要激化,五嶽竟愈發在劫難逃……”

他清楚,柏輕舟說的“下一戰,便也開始了”的“下一戰”,形容的顯然不是金宋高手們合力去冥獄打淵聲,而是在此期間、外圍的金宋必有暗戰、會隨著曹王的歸來或失去倏然形成明爭。柏輕舟此刻邊擺棋邊冥想,顯然是在算對面僕散揆所算。

“樊大夫,想說什麼?”她看他頓住,追問。

他嘆了口氣:“怕主公與初衷相悖。六月的那場決戰,他之所以選擇速戰速決,就是不想五嶽中人衝鋒陷陣、磧口孟門的無辜受牽連……然而,安穩了不過三個月,竟然眼看著避不開要硬拼、損兵折將……”

“不,主公不會到那一步。”柏輕舟理解地說。

“嗯?”樊井還沉浸在對五嶽血流漂杵的幻想裡,緊緊蹙著眉。

“主公不會把盟友置於險境,哪怕無心都不允許再犯。所以這一戰,五嶽的蒙難到此為止,接下來盟軍會將可能發生的戰鬥全攬。”柏輕舟告訴樊井,“下一戰,趙西風、呂苗等人只是休養生息,五嶽由小秦淮、十三翼、馮天羽分兵重點保護。”

“軍師早已考慮好了,幫著主公排憂解難。”樊井欣慰點頭,“所幸,金軍雖有心將戰鬥升級,卻恐怕群龍無首、有心無力。或許是老夫先前想多了,看見軍師這棋盤廝殺激烈,還以為下一戰敵人難纏……”

“樊大夫沒想多,敵人確實很難纏。日前,完顏永璉演一出‘與執中不和、各懷鬼胎’的戲,此刻,僕散揆也是演了一出‘人心惶惶、群龍無首’,為的就是要騙我們掉以輕心。他們根本沒群龍無首,戰鬥實際早開始了。”

“啊……”樊井一愣,輕舟告訴他:“一大早,趙西風、呂苗駐地便有失火,好在主公親身救護,才粉碎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謠言。那些謠言不知源頭,卻旨在引五嶽分崩離析。”

“但是,火不是淵聲放的嗎?”樊井奇道,“我聽聞,馮天羽那裡,也失了兩處火。”

“未必。我認為是僕散揆所放,放給馮天羽只是混淆視聽。”柏輕舟搖頭,“不管僕散揆是巧合獲利,還是他順水推舟,趙西風那裡出現了有利於金軍的謠言,都提醒我要按著‘僕散揆正在攻心和分裂五嶽’的可能性打。”

僕散揆,這個人,柏輕舟比沙溪清、林阡更熟悉:其父僕散忠義,曾任金國左丞相兼都元帥沂國武莊公,僕散揆自己則娶了鄭王的親妹妹成為駙馬,春風得意,雄姿英發,仗著父名和皇親貴族的身份,也算到達了人生巔峰。不過那對於壯志凌雲的少年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小巔峰罷了。

青年僕散揆從未上過半次戰場,但不得不說天賦和才能會遺傳,剛被完顏璟委派到軍事崗位上,僕散揆便如魚得水、大展宏圖、鋒芒畢露。十多年來,正是他輔佐完顏璟、協助完顏永璉守備北境,漠北各部無不如雷貫耳。他,也正是韓侂冑發動開禧北伐的半年來,東線宋軍遇到的最強勁敵,臨淮、蘄縣、符離各地,都是靠他力挽狂瀾並反敗為勝,生生將南宋官軍打得轉攻為守。

這樣可怕的對手,柏輕舟能不高估他?

“僕散揆別有所圖。他想要趙西風的擁躉變成叛徒。”柏輕舟推測,“而主公,卻需要擁躉變成死忠。這是一場人心上的時間戰。”盟軍勝在近水樓臺,早就著重對五嶽安撫、融合和把控。但金軍,勝在由淵聲給予的天時。當是時,主公必須率著幾大高手去打冥獄裡的淵聲,部分精銳需要去外圍挑戰淵聲門徒及其陣法……如此,便給了僕散揆鑽空子的機會。

縱然金軍也會出高手去救曹王,可別忘了,玉皇山火樓上的勠力同心伴隨著王冢虎的“盛世”傾覆!

即便何慧如控制著完顏璟的五臟六腑,可別忘了,事不過三,末路兇徒。慧如至多也只能盡力阻止金軍大軍開入,不可能要求完顏璟去幹擾僕散揆的弄鬼。

僕散揆此舉,未必影響曹王的順利放出,因為分裂在暗、靜水流深、目的是有朝一日的水到渠成。人心是最大、最虛空、最渺遠的戰場,誰也不知道此刻種下的惡念何時開花結果,不過僕散揆必定給那加了一個限制:在曹王歸來後。“這個時間差,主公他們去打冥獄,後方一定要兼顧好。”柏輕舟如是說。

後方兵力,五嶽境內有天驕、馮天羽、鄭王府一干高手,西麓東坪,則有越風率眾駐守。要面對的金軍,是並不在最佳狀態的曹王府、郢王府、武衛軍,再如何熱血沸騰,戰鬥力半斤八兩。樊井理解得很:“後方最有可能出的亂子,還真是五嶽的自我分崩了。”

屆時,金軍對先前的約定作出任何反悔都不算背盟,畢竟林阡和徐轅沒有及時放出人質,“害我們曹王多受了一天苦”,這也是天驕連軸轉地總是在和金軍交涉的根由;而到那時,更關鍵在於,鎬王府還有多少人需要靠他林阡來平反?一切全都是未知數。

“因此,就算真的有分崩或離叛,也絕對不能發生在今日。”輕舟決然說,“主公既赴戰,我們便謹遵著他的指示,對五嶽付之以誠心實意,不停止地安撫和融合。除此,將‘真剛’一脈全都投入到制止謠言、維繫秩序。”

“倒也好。”樊井知道,真剛一脈大多都是探子,行動相對自由但無法深植金軍,故而偶爾啟用一戰尚可,不可能每次都靠他們來傳遞情報;而真剛本人在六月決戰中曾組織過五嶽的情報網,對於遏制暗戰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那麼,接下來又靠誰來傳遞金軍中的情報?”

“‘轉魄’不予啟用,軒轅九燁必定盯著。”柏輕舟說,“金軍對‘滅魂’掌握甚少,這一戰便教他來頂上。”

漫天的鼓擂風作,滿目的磨戟拭刃,完顏豐梟悄然走偏十數步,分辨出來主公給予的銜葉之音,原是要他繼續賦閒。

“唉。”好吧,去你媽的軒轅九燁,妨礙我給主公效力!既然賦閒,便只能當他的完顏大將軍了。沿著這條黃河支流走了片刻,好像正是黑龍山桃花溪的源頭。

忽然之間,感覺到自己被一道歹毒的目光鎖定……仔細分辨步聲,只有一雙,越來越近,跟以往哪個都不相似。我也是服了!軒轅九燁你到底幾個妻舅啊!

不知是敵是友,拔刀轉身先探,那人急忙拔刀應戰,完顏豐梟定睛一看,熟悉得化成灰都認得的徒禪月清。這是他從陝北軍嶄露頭角開始就一路跟他較勁的對手,實力相近固然不假,卻被他一早貼上了“替罪羔羊”的標籤。是的,無論有什麼行動,他都不忘帶上對方一起、分攤嫌疑。偶爾被對方懷疑、咬定、尾隨,也是情有可原。

不過,根據完顏豐梟一直以來給自己設定的劇情,他和徒禪月清就該是為了權位水火不容的,隴幹之戰結束時他倆還在互咬對方是“轉魄”,現在見面,能動手就千萬別動嘴——

“徒禪雜碎,你正事不幹跟著老子是嫌命長?!”完顏豐梟全力以赴,是為嚇嚇他杜絕後患。

“誰跟著你!”面目清秀的徒禪月清和鬍子拉碴的完顏豐梟,形象截然相反,刀法平分秋色。

但徒禪月清畢竟始料未及,所以被他佔據主動,十招以後被擊退數步,一臉氣憤:“夜裡!我守的!好不容易有空閒!”

“難怪夜裡沒守住。”完顏豐梟笑諷,賊喊捉賊,“即便有空閒,也別擅離啊。”

“我帶我兄弟們來下河洗澡!倒是你,你才是擅離吧!”徒禪月清冷笑。

“哈哈哈,我也是來洗澡的。徒禪月清,一起啊。”完顏豐梟忽然想起可以找洗澡做藉口,真不錯,想到就做,比徒禪月清更早就付諸行動把戰衣脫了。

徒禪月清臉色頓時劇變:“……滾!!”一臉嫌惡地將他推開老遠,出乎意料。

緩得一緩,完顏豐梟才想起來,自己曾經當著徒禪月清的面和女扮男裝的楚風雪在地上“苟且”,當時他倆正在傳遞情報,徒禪月清剛巧出帳撒尿,看見了那一幕臉上通紅:“何不找軍妓?竟嗜好男人。”……

所以現在,一定是誤會了吧……哈哈哈哈。完顏豐梟強忍笑意,也好,教你怕我。

每個高強的細作大抵都有一個或多個盾牌。

完顏豐梟找的是徒禪月清,但對方不是個省油的燈,故而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莫非找到的,卻是雨祈公主,情竇初開,單純可愛,自然心想事成、一帆風順。

然而,莫非原只是與她遊戲人生,對她若即若離、不置可否,心想著北伐結束便回南宋去,與她不過是沒幾年的緣分。

誰想到那少女居然當著郢王爺的面不止一次捨命相護,更在交往才幾個月後,就說出一句“本公主要選駙馬”“就是他!”

那時他確實震驚,沒想到遊戲會成真,本心自然不願傷害了無辜,傷害她亦是傷害莫如。但他所寄居的軀殼黃明哲,有什麼理由推辭?

沒有任何理由,黃明哲的設定,是一個仕途為重之輩。他得到郢王喜歡、得到郢王的掌上明珠青睞,歡喜還來不及。

作為“掩日”,他也一樣沒辦法不點頭,先前他只是用雨祈的好朋友、郢王的最信任來掩護自己,就已經數次化險為夷,今後,若是用準駙馬的身份來為盾,更加是鯉躍龍門、方便行事。

“待父王問過聖上……”那日屏退左右,郢王說,“公主成婚不能隨意。”就算雪舞嫁人存私,郢王都不可能不經過完顏璟的首肯。何況雪舞嫁的好歹是羌王,黃明哲實在是……出身寒門啊。

“可是暮煙姐姐不也很隨意嗎?!”雨祈和吟兒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卻是十分崇拜那種江湖俠女、想嫁誰就嫁誰的自由。

“雨祈,莫任性。”郢王相當愛護他的一雙女兒,尤其雨祈。只不過,他也不能跟她說,聖上現在自身難保,大金正逢多事之秋。

“不說了父王!我去找他去啦!”雨祈收起不悅,掛著“來日方長”的笑。

“……說多少遍了!男子的營房,別動輒亂入!”郢王望著她像極了那契丹女子的作風,搖頭笑嘆。

說實話郢王著實是很有預見性的,這不,雨祈闖進莫非的營房時,莫非剛好正在洗澡,背對著她霧氣氤氳。

“……”雨祈羞紅了臉,但想著他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便打定主意、緩步靠近。

莫非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靠近,正倚在盆壁閉目沉思,是的,黃明哲和掩日都需要雨祈,可是莫非怎能對不起如兒?如果真的成婚了,如果說將來金軍慘敗,那這個妻子,是否要帶回南宋?按照目前這個趨勢,可能用不著幾年,幾個月金軍就會敗潰。莫非啊莫非,那時你要置如兒於何種境地!

人在泡澡的時候身體本就是放鬆的,何況他想到了莫如便更加心神凌亂,雙重的忘機之下,他沒注意雨祈已到了他背後,輕輕按在了他的肩上……

像極了昔年的閨房之樂……

“如兒別鬧……”他低聲囈語,微笑攥上她的手。

下一刻,陡然想起了身在金營的事實,大驚失色,轉過身來啊的慘叫一聲,水潑得雨祈滿身都是:“你這丫頭,跑來偷窺我作甚!”

他不確定雨祈有沒有聽到如兒兩個字,此刻臉上的慌張,和心裡的慌張,並不是同一層意思。

他早過了那個可以確定雨祈眼神的時間,此刻的雨祈滿臉堆笑、色意滿盈:“準駙馬,本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你可有準備什麼禮物送?”

“不急,十天後……”莫非心念電轉,確定了逃過一劫,所以長吁一口氣。

“其實什麼禮物都不重要,本公主都見慣了,不稀罕。”雨祈低下頭臉上微紅,帶著笑容輕聲要求,“你記得對我說些話……就可以。”

“哦……什麼話啊?”他裝傻,心裡也一頓:十天後,要對她說,求公主下嫁?

終究他深陷敵營、任務繁重,無暇糾結於兒女情長。那兩日,剛巧發生了宋恆屠殺戰俘、引發金軍絕境反彈、連累曹玄官軍損失的意外,這一場場的節外生枝,實在給本來已經一馬平川的隴陝宋軍帶來不少不安,也給了郢王府治下金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不錯,就這麼歪打正著地,被金軍發現了曹玄的好幾處防守漏洞……

如此,莫非便不再有前幾日的輕鬆,當務之急協助寒澤葉救局:“雨祈,會吹蘆管嗎,我教你。”

儘管那些人很快便被寒澤葉救護、那幾戰不到半日就被寒澤葉扳平,但是那些漏洞,無一例外恰好是吳曦的部下,是他近日才派來增援秦州的馮、楊、李等戰將,起初,寒澤葉等人焦頭爛額還不曾發現。

緊隨其後的九月廿六,在曹玄收復秦州的大戰中,馮、楊、李率領八千步騎從側翼輔助,完顏承裕、蒲察秉鉉採取集中優勢兵力殲其一路的戰術,避開曹玄鋒芒,向馮楊李的這路宋軍發動猛攻。宋軍難以抵擋,步兵先被殺數百人後斬首二千級,騎兵被殺千餘人。楊、李二人為國捐軀,馮將軍因寒澤葉及時救援才勉強保命……

那是九月金宋百餘大戰中的偶然一仗,卻因為一敗塗地而引起了寒澤葉、曹玄等人的高度重視,他們很快就注意到了這樣的不妙:“漏洞偏是吳曦的人……”當機立斷,告知莫非也囑咐王鉞、薛九齡,謹防吳端手下遺留在秦州的奸細作妖,他們很可能在金在宋,從外從內,再度給義軍和官軍挑撥離間。

“宋軍實在固若金湯,我們……無從下手。”控弦莊堪稱無孔不入的情報網,在鵷雛的指揮下接連碰壁無功而返,不知是否時運不濟,不僅策反吳曦不成,更還接連暴露給了孫寄嘯好幾個鵷雛下線。

“他們為了矇蔽吳曦,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完顏綱冷笑一聲。

矇蔽?保護!

迄今,吳曦已經在忠和反的拉鋸之路上,被林阡及其麾下保護了長達五年。

縱然吳曦在入蜀之前就不安分、入蜀途中被控弦莊劫持過、入蜀之後數度急功近利拖後腿,造成了官軍與盟軍的矛盾時斷時續、難以根除、動輒加深,林阡麾下的盟軍仍然不止一次地給他吳曦保駕護航。吳曦之於林阡,等同於林陌之於吟兒,林阡不止一次說,“他的路絕對不能偏。”

他,吳曦,出身名將世家,怎能可笑地因為和林阡一山不容二虎就學蘇降雪郭杲?

該給的功勞,該讓的勝仗,該救的死傷,單論這一個月,寒澤葉和孫寄嘯都做足了全套。該壓的異心,該穩的感情,該按的脈搏,曹玄一個人悉數代勞。可以說,林阡安排在隴陝的戰鬥鐵三角,不僅是對金軍的攻防並舉,更是對吳曦的軟硬兼施。

層層保護之下,即使吳端已經幫完顏綱叩開了姚淮源、吳晛等人的心門,都無法賦予吳曦再次開啟完顏璟詔書讀第二句的勇氣和力氣,久而久之,由於吳曦自己拒絕叛宋,金軍連他的面都別指望見。作為策反吳曦的總負責人,完顏綱自然感覺頹喪。

“這有何難?”逆境聽到那女子篤定的聲音,完顏綱如久旱逢甘霖,臉上瞬然就一喜。

這女子的聲音,很快便出現在了吳曦的耳邊。

九月底的這晚,吳曦及其心腹原在個常去酒館的廂中對飲,期間有人三急離開,卻是半晌都沒回來,同時相鄰的包廂傳來嘈雜。“何事?”吳曦喝得三分醉,但也始終警醒。

“回稟都統,米大人他認錯了門,趁著酒興想輕薄一女客,卻被那女客一耳光打在地上。”去看了之後回來的人,滿臉通紅。

“息事寧人,叫他認栽,趕緊回來。”吳曦沉下臉。

“可是他……正在被那女客的同伴們……”那人慾哭無淚,三緘其口,“輕薄……”

“……”吳曦等人驚愕不已,被離奇和羞恥這麼一蓋,戒備竟一瞬跑了個精光,吳曦帶頭前往隔壁救人。

掀簾進去之後,並未看到任何齷齪景象,只有米大人被五花大綁在一隅,刀兵暗伏在四周卻是在對他吳曦守株待兔,一眾穿著便服的金軍高手,眾星拱月一個黑衣女子,身姿婀娜五官精緻?不對,眉宇間卻是冷厲,眼神中完全狠辣,品著酒實在瀟灑,舉手投足都是一副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氣場,那女子吳曦怎會沒見過,昔年渭水的河橋大戰,他就曾被她俘虜,這次,林阡卻救不了他,哪怕曹玄的人就在一簾之隔保護他……

他看到她的一剎,再驚豔,也不可能用形容女子的溫柔詞彙來形容她,誠然她楚風流這輩子也沒對幾個人流露過柔情的樣子。

形容她的,都該是形容男人的、梟雄的詞啊……

一如既往,神態裡透著精明強悍:“吳都統,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她知道林阡的人就在近前,不能被他們發現異常。

“說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吳曦剛想提高嗓音,就瞥見寒光一閃,原是楚風流極速上前,親自以她青溟劍鎖他喉:“不想死就老實給我聽著。”

“吳曦寧死,也不做侮辱祖宗的事!”吳曦含淚,壯著膽子頂撞。

“哼。名為北伐,實則賦閒,昨日打獵今日飲酒,就算光耀門楣了麼?”楚風流輕笑一聲,驟然就瓦解了吳曦的壯志。

是的,吳曦說的可不是寧死也不叛國,他說的是寧死也不侮辱祖宗。

換而言之,束縛著吳曦的不過是“名”,世代抗金、鎮守西陲、足以青史流芳的名。

楚風流洞若觀火,如此,瓦解吳曦還有何難?天助我大金,九月隴陝發生的一切勝敗,都可以用來策反。

簾帳若隱若現,這段時間,只有店小二、賣藝女、尋常酒客路過走廊,他們大多為了生活奔忙,不會在意這裡的劍拔弩張,甚至遠近的烽煙四起都和他們沒有關係。

“那人是個小二,出身在貧家,只能為人使喚,那人是個賣藝女,出身在瓦肆,只能陪人賣笑,你是個都統,是因為出身在吳府,便能當上都統。若然不是投胎投得好,憑你吳曦的能力,未必不是那小二,甚至沒那賣藝女活得舒坦。”楚風流微笑,毫不留情。

吳曦臉色大變:“楚風流你辱我太甚……”

“難道不是?就算百年之後,吳氏名垂青史,你吳曦僥倖能載其上?又如何,不過是作為‘吳璘之孫’、‘吳挺之子’,潦草一筆,你自己有何功業?”楚風流繼續攻心,“不錯你吳曦是有蕩平隴陝之志,韓侂冑也給了你建功立業的機會,誰料到偏有林阡,偏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你想做的事他全都做了,你想走的路他遠遠走在前面擋著……”

“不,不對……”吳曦拼命搖頭。但他本就不堅定的心志,被楚風流輕易擊得粉碎,是的他是那樣的恨林阡,既生瑜何生亮!

“怎麼不對,還沒睡醒嗎吳都統,這一個月來,林阡的人每一仗都打得出色至極,你吳曦能被記載的卻全是些敗績,你有何顏面去見祖宗,有何資格說光耀門楣?”楚風流聲音越來越低,吳曦的心被戳得越來越疼:“我……我該如何是好……”

“唯一的辦法,越過林阡,成為蜀王,做那個左右歷史、影響後世的人。”楚風流字字擊中人心,“豈止光宗耀祖?既成霸業,萬世不朽!”

吳曦的神色愈發變化,楚風流看得清清楚楚,他吳曦,怎可能是一個甘願躲在林阡羽翼下的庸才?

他是個自命不凡的庸才呵。

“聖上的詔書,你必然沒看完。”策反吳曦,是黃鶴去最初提議、完顏璟和完顏永璉頂層設計、完顏綱負責施展、吳端穿針引線,而由楚風流在這九月末完成了最後一擊,“我便開門見山與你說了,若你答應與聖上合作、叛離林阡,在我軍攻打他時按兵不動、閉關絕境甚至背後一刀,那聖上便會按金宋第二次紹興和議的條件,冊封你吳曦為帝,在林阡死後由你統治川蜀;我軍攻打江南等地之時,若你能順長江而下出兵幫助,那麼你所佔領的區域都永世歸吳氏所有。”

吳曦越聽越是動心,情不自禁手都在抖。

那日,除了吳曦近身幾個心腹,無一人得知吳曦與楚風流這兩個賦閒之人竟有過一場私會。強裝鎮定的吳曦,回到府邸時氣息粗重、急不可耐地向吳晛索取了那道沒被處理完的完顏璟策反詔書。

“堂兄!?”吳晛驚喜。

“反。”吳曦讀罷詔書,反意立決。

楚風流離宋之前,笑著對吳端說:“姚淮源、米修之、吳晛,都收買得好。”

“多謝王妃讚賞。”吳端諂媚之態。

王妃?是啊,我楚風流,當王妃很久了……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山高水長,雲海翻滾,腳下不遠隱約呈現著昔年散落的吳家軍營壘。

父親,那該是你當年的嚮往和寄託?作為長女,我竟連么妹都不如,對這父志,徹徹底底地背叛了。

苦嘆一聲,心口隱痛。

“王妃,走吧。”麾下催促,不該再在關南滯留。

放棄遐思,轉身旋走,頭也不回。

無獨有偶,這一天的傍晚,有宋人在關北經過,停留遠眺短刀谷方向。

懷念,曾有女子對他講過個故事:“一個人覺得好熱,他就以為太陽追著他烤。”

那時他嫌這故事短得只有一句話,好不容易才想到其中可以發掘的真諦:“這算什麼故事!哦,我懂了,其實,太陽真沒空追著他一個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圍著他一個人轉……”

後來,卻因為悲慟她的故事更短,所以忘了這個她跟他講的小故事。

直到廿六那日,他聽聞寒澤葉對主公寫信說,“宋恆沒救了、主公放棄他吧”後,惱羞成怒又一次在營帳裡摔東西時,另一個女子匆匆趕到,厲聲對他說:“你這人覺得很熱,怎覺得太陽在追著你烤?!”他才陡然驚醒:“你……你怎知道這話……”

“……這句話,是我讓蘭山變著法子勸你的。”陳採奕才知失語,噙淚道出實情,“我只想你知道,你覺得苦,其實,大千世界,人人都苦,這般想來,便不叫苦了。”

他因為陳採奕和賀蘭山的這一個交集,願意聽陳採奕給他的所有勸導:“這個故事就在告訴你,世人都寂寞、都苦。只不過,有人把寂寞衍生成夢,有人把寂寞剝削成罪惡。堡主,你願意做哪種人?”“堡主,你只見到寒澤葉的好,卻不知道人家經過了多少努力才這麼好。”“不妨摒棄前嫌,勉為其難和他學。”

很快他收到主公的回信,“非復仇,望復興”,喜從中來,才知主公到現在還沒放棄他,如是,便又舔著臉跟在寒澤葉身後,與他合作並且學習、如何與完顏綱完顏承裕等人交戰,平心靜氣地窺探寒澤葉用兵、用人、用計。屢戰屢勝,到真是有些心服口服。不過性格驅使,宋恆自不會和寒澤葉當面示出這些好。

“蘭山……”之所以今日要到這裡來,看著殘陽如血懷念她,是為了放下她,逝者已矣,戰鬥還是要繼續。蘭山,大家都說得對,不能讓你成為我的心魔,那樣反而是對你的褻瀆,“放下你很難,但我會嘗試。”

蒼山負血,從隴陝一路東漸,悄然染到河東去。

空氣裡瀰漫著濃淡不一的腥味。

呂梁磧口,九月末的最後一戰,冥獄,在這個時辰原該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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