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四年春,短刀谷。

自那年渭河之戰大捷後,川黔軍民已度過兩年安定。歲月如梭。

南宋各地義軍抗金情緒高漲,朝中亦因韓侂冑北伐之念膨脹、而有諸多主戰派久廢啟用。非但國內軍政鼓舞人心,金國境內的戰績傳回谷內,也教人忍不住為主公林阡稱歎。失蹤多時的主母重返聯盟,則更加是喜上加喜錦上添花。

“主公征戰勢如破竹,取鳳翔路指日可待。”天驕對石中庸、風鳴澗、百里笙、宋恆四位義軍首領,以及曹玄、李好義、李貴等五個官軍將帥講述局面,西線戰場一片大好,然而,目光落到地圖的右面、山東河北諸省時,天驕語氣自然沉重起來,“可惜完顏永璉老謀深算,只用數月便圍剿山東……實在太快,始料不及。”

“形勢對我們豈不是非常不利?”曹玄蹙眉。

“各位放心,雖紅襖寨已然支離,尚有楊鞍、劉二祖、吳越諸位當家堅持,只要我們救局及時,仍然可以扭轉乾坤。”天驕一笑,“如主公所說,這世上沒有打不了的仗。”

“是啊。想當年,關隴是越野和金軍分佔,現在還不是被盟王的兵將鋪滿!”李好義讚歎不已,李貴則當即請纓:“天驕,若蒙不棄,李貴願去山東救局!”見官軍諸將都躍躍欲試,義軍的風鳴澗百里笙哪願落後。

“主公信中,已寫明瞭救局人選。各位好意,我為主公心領。”天驕見這般景象,心內代林阡高興。幾位將軍反問了一句“不是我?”之後,都垂頭喪氣怏怏的。

“去山東打頭陣的就是天驕自己啊。天驕主公皆不在谷內,坤維軍政,豈不就全賴眾位將軍了?”荀為、覃豐兩位謀士對諸將勸解,諸將才知分在自己肩上的任務也是極重的,一掃洩氣紛紛抱拳領命:“末將自當守衛蜀川,不教任何金人犯境、撒野!”

“諒他們也不敢。”徐轅心知,完顏永璉這次的聲東擊西選擇紅襖寨卻不選短刀谷,八成原因是撿軟的柿子捏。

“卻不知除了天驕之外,主公還遣哪位將軍赴戰?”百里笙問。

“宋恆。”天驕說罷看向宋恆,先告知他相關任務,繼而向其餘將帥囑咐事宜。

不錯,是宋恆。雖林阡給徐轅的信中寫了要楊宋賢赴戰,但徐轅酌情換了人。沒有辦法的辦法,楊宋賢因個人原因請求延遲赴戰,徐轅閱遍三軍覺得宋恆戰力最與他接近、與己合作起來也最得力,故只能帶宋恆一起,林阡信中也說,“若有萬一,天驕決斷”,是將決定權全權託付了徐轅。

畢竟,身處隴陝的林阡,未必能瞭解楊宋賢的現狀是否適合救局——宋賢他,其實已經賦閒多年。

翌日清晨。長坪道。

風從遠處吹來,總算有點春季的感覺。

路政的兒子路成,跟柳聞因差不多年紀,如今也已長大成人。身為短刀谷七大首領的後人,路成的戰績可差了聞因好一大截,聞因自小就跟著柳五津到處跑崇拜軍營喜歡刀槍,路成遺傳了父親的內向和母親的溫和,反而一直喜歡安靜呆在一處、最不喜歡人多嘈雜——其實路成倒覺得沒什麼,奈何大人總是會拿相熟的孩子們比較,比到最後,路成也覺得落在聞因後面太可恥啦。所以,此番往天闕峰的方向去,就是要請命跟著天驕一起去山東,磨練。

一路走一路心裡就打退堂鼓:聞因、聞因,都怪你!你要不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一分神,不慎被石塊絆倒,路成一驚跌下山道,狼狽不堪,腳扭傷了好久才站起來,正尋思如何喊人來救,正好聽見有人聲傳來,路成無暇去奇這麼偏僻的地方怎也有人,趕忙想要呼喊,那兩人先對話起來。

“山東之亂已傳遍谷中,他們的聯絡實在太快。”第一個發話的男子,顯然是短刀谷內的人。

“不錯,林阡之所以知情,是楊妙真逃出圍剿、趕去隴西向他求援。”另一個聲音,似是從隴陝而來與他接頭。

“難怪了……”前者恍然,“林阡已著手派人去山東助戰,我想您還是加多人手、能在邊境攔截最好。”

“派人去山東協助……”後者沉吟片刻,“打頭陣的那個,想必是天驕徐轅了。”

“正是。您怎生知道?”前者奇問。

“因為他以一敵萬……試想除了徐轅之外,林阡還會用哪一個金宋雙方都可以輕易猜到的人、而又不必為他擔憂絲毫。”後者說話之間,難免對徐轅存在崇仰。

路成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天啊!居然被自己撞著了奸細!?

兩年前,銀月與落遠空的較量結束以後,海上升明月和控弦莊都有過短暫僵硬,海上升明月在林阡的操縱下率先復活,控弦莊當然也會被完顏永璉調控、有了它新的莊主和組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路成滿頭大汗,不知是福是禍。

“是否還有楊宋賢?徐轅我們下不了手,但要犯楊宋賢,還是可以一試。”後者又問。

路成一驚更甚,不免警覺起來,當年飲恨刀丟失,楊宋賢曾因緣救過路成,乃是路成救命恩人,得知有奸細要害他,路成豈不驚疑!

“沒有楊宋賢。昨夜我聽徐轅部署,將去山東救局的主將是他與宋恆。”前者回答。

“宋恆……九分天下之‘江西一劍封天下’?他的戰力,確該與楊宋賢比肩。不過論及與紅襖寨的淵源,宋恆怎能敵過楊宋賢?”後者半信半疑,“宋恆救局,會否只是徐轅煙霧?”

“不會是煙霧。這次徐轅部署機密,參與者都是所信之人,我想,一定是徐轅的真實決斷。”前者道。

“你能確定,你真是他所信之人?”後者又問。這種懷疑,不止那人有,路成也有。

“完全可以確定。”前者信誓旦旦,“昨夜議事,總共僅有十二人參與,且並非都是最高統帥,可見徐轅是從可信程度上考量。”

路成心絃緊扣:難道天驕身邊的可信之人裡,也出現了奸細?!換做往年倒還好,現在官軍義軍已被整合……官軍裡的人,就算天驕信,路成也不能全信!

“既然如此,盯住宋恆——務必拖住他,拖垮他。”後者傳達指令。

路成既想看見他們面貌、又怕暴露自己,就這麼倚著石頭聽下去腳都站麻了,就這麼一緩,那兩人都已經不在原地。路成心亂如麻自己也不懂如何處理,心想還是把有奸細的事告訴父親轉達天驕要緊。

天驕等人聽說此事,都知短刀谷十有八九又出了奸細,但未必就鐵定在官軍將帥中——林阡殫精竭慮才安定的川軍,若突然傳出流言說中有奸細,豈不是打擊軍心之舉?故路政吩咐兒子千萬別傳揚,路成連連點頭答應。徐轅細想路成轉述的那兩個奸細的言辭屬實,心道,這樣一來,宋恆赴戰的事就面臨考驗了……

路成口中的谷內奸細,很大可能上看,未必是控弦莊的間諜,而是金人買通的宋軍將領,換句話說,這奸細跟以往的銀月、王寶兒等人不一樣,他的本來身份是宋軍、半道變節給了金人,不是敵方親自培養,但一心給他們跑腿,雖不難對付,卻特別壞事……心憂,徐轅怎能不憂,昨夜僅十二個與會者,真是他賦予全部信任之人。

原先徐轅極是看好宋恆,如今卻有奸細盯上了他、很可能會在途中給宋家高手引發騷動。赴戰在即,實在節外生枝。徐轅正自冥想,忽而心念一動:何不對這些奸細將計就計,先以宋恆誘之引蛇出洞……?

便這時聽不遠處人聲鼎沸,兵將們都已到齊了。這些都是和路成一樣、願追隨天驕近身的後輩,自己都覺得武功過得去、等待天驕從中拔擢。天闕峰這裡,倒頗有些像當年的雲霧山了……徐轅遠遠看著,不禁意返當年。

忽然,宋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徐轅不由得一怔:奇了,宋恆怎應該出現在這裡?

須知,短刀谷派遣高手赴山東救局之事,因有越境風險,是以機密至極。到底哪個將軍出馬,只容許昨夜議事的十二人知道,絕不可以洩露半句,哪怕對下屬、親信都不行。一旦任務分配,則各司其職、相互合作、令行禁止。被指定出戰的宋恆,最該守口如瓶、加緊精兵。

而為了宋恆的安全,徐轅還特地借選拔人才為名、以自己引開所有金人宋人的視線。所做一切,無不是在為宋恆保密!

然而,所信將領中出現變節者已經令徐轅相當意外。現在宋恆還不請自來、來得這麼大張旗鼓,並且還拉扯著楊宋賢一起。怎不教天驕更加吃驚!

徐轅還未及上前,就聽宋恆嘲諷起楊宋賢來:“什麼‘玉面小白龍’,大家來評評理!山東義軍告急,身為首領的他卻不回去救!說得過去麼!?”

“我有我的原因。”楊宋賢強忍氣惱,“早已不是首領!”

“哈,我倒要聽聽你是什麼原因!什麼‘不是首領’,我看你是不敢去!金國那邊沒有川蜀享受,你楊宋賢怕死苟且貪安!你怕死嘛,只喜歡挑一些簡單安全的仗打一打,然後跟在主公屁股後面領功勞。領功勞的時候,你就又是首領了。”宋恆一肚子不滿,徐轅不禁蹙眉,楊宋賢為人如何,徐轅豈能不瞭解,他是林阡最信任也最重要的人。

楊宋賢又好氣又好笑:“宋將軍,人說心直口快也該有個限度,傳出去這像你一個將軍口中迸出的字句麼!”

“宋恆。”徐轅看宋恆面紅耳赤,也不知他究竟氣從何來,急忙打斷,壓低聲音:“宋恆,蘭山姑娘的母親病危,宋賢需陪她一同照顧。”

“冠冕堂皇!”宋恆冷笑,徐轅一愣,這是在罵誰?宋恆續道:“我最看不慣他這種人,家業國事,孰輕孰重還用問麼!怎能因個女人需要照顧,就連自己的職責都不管了?天驕你也太縱著他!”話鋒不知不覺全轉到了徐轅頭上,徐轅越聽越覺宋恆出戰的計劃要泡湯了,他嘴這麼快,完全對奸細闡明瞭楊宋賢不去山東換成他宋恆的事實以及理由,讓金人徹底明白了他們的情報準確……看來赴戰中途,宋家兵馬的騷亂不出意外會很大、至少行程一定會被耽擱。徐轅心中,隱隱在找起別的人選來,苦於一時無人更適合。

“宋恆,我沒有說過不管。只是想等這多事之秋過去罷了。”楊宋賢低聲。

宋恆一愣:“哼,仗打完了你再過去,等著過去坐收漁利麼?”“宋恆!”徐轅阻止,宋恆不依不饒,走到跟隨楊宋賢而來的一干兵卒之中:“你們,誰有這個膽量,跟著我宋恆一起,入金國,抗金軍?!時時刻刻都冒著腦子搬家的危險!”

跟著宋賢而來的部下們個個鴉雀無聲,原是不知道到底宋恆拉楊宋賢來做什麼,現在明白了,又哪裡好當著自己上司的面跳槽?這場面雖然緊繃著,深入剖析也挺好笑。

“你敢嗎?你敢嗎?你敢嗎!?”被宋恆問過的,無論侍衛也好部將也好、都沒有應聲。

“……”徐轅眼看著這一幕覆水難收:宋恆為了襯托出楊宋賢的膽小、已經故意把危險誇大其詞。

“跟你們將軍一樣,膽小如鼠!”宋恆冷笑。

“宋恆你鬧夠沒有?!”宋賢忍耐有限,“你針對我可以,憑什麼辱罵我的部下!?”

不知不覺,宋恆已經走到了“非楊宋賢部下”,這些初生牛犢,原是等待天驕選拔、一腔熱血想去山東建功立業的,聽宋恆把局勢渲染那麼危險,一個個都也不敢說話。

“路成!你敢嗎?!”宋恆一臉得勝的笑走到路成身前。路成捏緊拳頭,膽怯羞急就是開不了口。

“你……你敢嗎?!”宋恆忽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詫異不已才知道自己已經走入了別的隊伍。這個隊伍,是軍醫的……

眼前女子,不就是自己魂牽夢繞了多年的,藍玉澤嗎!?一時咋舌,她怎來了,難道是想請纓去山東……說到底宋恆對楊宋賢積了一肚子氣,根因還不是在此?

“有何不敢。”玉澤短促答得這句,霎時劃破四境沉默,徐轅不禁一愣,微笑打量著她,與她的故事已過去了多年,她不僅依舊美若天仙,而且志存高遠亦是如昨,自己當年沉淪江湖事務、錯過如斯佳偶,三千弱水,自己僅取一瓢,卻依舊失了這一瓢……這麼多年過去,他二人都還孑然一身。

徐轅從回憶中回神,自是感謝她停止鬧劇。她比過去多了堅定,少了柔弱,雖然聲輕,卻壓得宋恆的話軟綿無力。

楊宋賢亦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但聽到她的聲音,又不自禁循聲看來,雖然這麼些日月,她彷彿在生命中消失了一般,但重見的時候,又連線起上一回見面的片段,中間那一段冗長而多餘立刻忽略過去:玉澤,玉澤,你從第一眼起,就註定是我今生越不去的一個坎……

那一刻宋恆心裡是既不服氣又難受,不管時空如何更換,玉澤始終厭惡他並且和他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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