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鳳簫吟竟然用這種語氣對王爺說話,僕散揆神色微變,嶽離若有所思,凌大傑亦摸不清頭腦。

他們雖不知鳳簫吟到底是為了何事欣慰,卻儼然看得出這女子臉上沒有一絲懊惱、沮喪、慌亂,而這些,才都是慘敗後的人應該有的。別說凌大傑不信她有嶽離那樣的寵辱不驚,關鍵在於她今日是為了營救戰俘而來,身處劣勢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份希望、卻下了一盤比想象中還要丟醜的棋、自斷了談判之生機,怎沒有半分心急?!

好吧非但不心急,還居然是眼睛一亮、自信滿滿、輕笑了一聲,自我安慰了一句之後、毫無愁緒、繼續執子、重開一局……宛然初生牛犢不怕虎,張狂得像極了昔日與王爺對弈的某人。

這神情未作停留,這氣質稍縱即逝,這句話倒是留在了完顏永璉的耳裡——我執黑久矣,與白無情誼,意思是說,她領導的抗金聯盟向來佔主導,如今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強悍的對手,是那種“棋逢對手,難得難得”的一笑,箇中傲氣,不言自喻。

完顏永璉自與凌大傑、嶽離等人不同,他聽出的不止這女子性格,還有她的不一般。事實上關於她的不一般他早就確定了,天外村時期嶽離放水或還正確,但扇子崖他看到她逃退戰術後立即明確了一個結論:即使下明棋凌大傑也必須以立殺態度才能與之相持!僕散揆曾對此大惑不解,今日也因她的言、她的劍法而對這結論心服口服。

而他,亦因她的當仁不讓和斷人口舌,心知他對她只有低算沒有高估,對弈能幫他更精準地瞭解她——眼前女子的氣勢,恰恰襯托著林阡的實力。

他雖前一局輕易得勝,卻看出她棋藝並不平常,因此適才也提醒她心平氣和,這女子倒也聰明,下第二盤就把第一盤的悽慘忘光了。開局伊始便是妙手,原本他有兩個位置均有做眼餘地,看似絕無被殺危險,而她出招甚是老辣,竟極快就將他迫得只能做一隻後手眼。真實水平堪稱一流,完顏永璉面露微笑:“果然適才是和白棋沒有感情。”

吟兒這次可是吸取教訓物我兩忘地在找手感了,哪還會重演一遍第一局的慘烈?她的制勝之道,棋法和劍法一樣——先聲奪人,開局一定要好!

當是時陣中氣流開始湧動,似有能量漸漸攢集、達到極致又不斷釋放……各種聚散伴隨衝突,時時刻刻變演無窮……

不知不覺這一盤就殺了半個多時辰,完顏永璉著法耐人尋味,羅網陷阱層出不窮,吟兒戰法靈活萬變,怪招奇式比比皆是。

看吟兒竟能和王爺下這麼久沒輸,嶽離等人才懂她何以笑,這時看她竟還有困住王爺的跡象,更加露出些驚異之色——仍然和她的劍法一樣,這半個時辰裡諸多亮色都在她處!

一改第一局起先被王爺打得措手不及陣腳大亂、中期頻頻負隅頑抗卻苦於困獸之鬥、後期昏招迭出無力迴天,這第二局她非但沒有很快就慘敗,反而屢屢妙手終於將王爺困住,種種表現,告訴凌大傑她適才只是狀態慢熱,就像他這些天來與她對戰的表現一樣……凌大傑心裡倒也嘀咕,這女子怎有一面像他?

僕散揆在一旁看吟兒提掉王爺數子,笑說,“這小姑娘棋藝精湛得很啊。”他適才輸給王爺只能賴皮,現下看吟兒還擊得漂亮極是欣賞。

棋藝精湛……吟兒等待王爺落子時聽到這句,心情繁複:棋藝精湛卻碰上林阡那個笨蛋,棋藝精湛原是今天能與父親對弈嗎……

凝神而看,父親出手,一棋著在空處,反過來擒住了自己數子,吟兒一驚,不禁暗叫不妙,回味之時,方知父親故意送給自己吃一塊棋,卻反過來倒制住自己的子瞬間活了他一大片。

吟兒暗叫慚愧,雖然這半個時辰內她時刻注意著自己的棋型不教對手有可趁之機,卻竟然沒看出對手在演變著反敗為勝的“倒脫靴”,這種只有高手戲弄下手時才有、而高手間對決極難出現的“倒脫靴”,吟兒不該任憑對手做到!到底是對手棋藝太高把她逼得太緊害她還是對棋型有所失察了,還是對手棋藝太高出招時似是而非令她沒有察覺……

自此形勢陡轉。吟兒心登時一落千丈,真可謂站得越高摔得越重,霎時只見父親的棋再不像先前那般受困,而自己消耗掉了致命的一氣繼而整個有被圍殲之跡象……對於金方的觀戰者而言這種扭轉未免爽極,宋方懂棋的盡皆露出驚亂之色。

“棄小而不就者,有圖大之心也……我竟沒注意。”吟兒嘆了口氣,卻未認輸,“倒脫靴”雖使他死地後生、反敗為勝,但吟兒未必走不出這一劫,是以堅持找最佳的應對方式。

“盟主亦讀過《棋經》。”完顏永璉一怔,淡笑,繼續落子。

吟兒雖然老拿棋經和林阡吹噓,但那是跟外行顯擺的實際她只是半吊子,因而不敢說讀過,而是儘量岔話題:“讀過一二……其實,棋法與兵法亦互通吧……”

吟兒隱約覺得,上一戰中海逐浪助她打贏金軍吃掉龍泉峰,而這一戰以黃摑攻龍泉峰為始拉開了合圍箭桿峪的序幕,形勢上像極了棋局裡此情此境,雖然龍泉峰當然不是父親刻意輸、箭桿峪此策聽說也是凌大傑所獻,但戰場和棋局真是互相通融的……

完顏永璉聽她諏棋法與兵法互通,忽而眉間平添一絲悵然:“棋道與天道,又何嘗不是。”吟兒一愣,雖一知半解,卻知這絲悵然來自母親。

他二人心境,在這一瞬都因柳月的關係而影響——實則除了逝者之外,他二人心中所念不正是彼此?然而,心緒註定隻影響這一瞬,一瞬之後仍迴歸局中繼續廝殺,態勢並不比先前緩,出招也不比先前差,因他倆正視對方為敵、為對手,因完顏永璉不知她是暮煙,亦因她心裡牢牢鉗住了一個名字是林阡!

林阡,為了這個名字,這個人,吟兒曾數典忘祖、忠孝兩拋,而今天,吟兒亦絞盡腦汁,竭盡全力,與完顏永璉對面激戰!

隨著戰鬥升級,逐漸全盤子力都派上了用場。吟兒好不容易走出“倒脫靴”,剛鬆了一口氣,卻在幾招之後,發現在下邊又出現了兩個絕倫的“倒撲”,吟兒發現之時,根本無法兼顧兩路危機,才知適才為了走出區域性困境而用力過度,沒注意到全域性,又把全域性給忘了——那種困境下她哪有辦法照顧到全域性!

這下吟兒是半點力都使不出了,真沒想到完顏永璉一招套著一招、一環扣著一環。掌握全域性、因勢利導如他,早看出來“倒脫靴”她不死、而牽著她走進“雙倒撲”,如此吟兒必輸無疑,是還想頑抗卻死透了。

第二局比第一局長了一個時辰,眾人都是驚魂動魄又心絃緊扣,到這時勝負分曉,金軍眾人都一副合情合理的樣子,而宋方的僥倖希望又降一分,祝孟嘗、柳聞因等人都以為戰俘若不迴歸必定就地屠滅,是以有心急如焚者、心如死灰者,卻都也理解鳳簫吟已然盡力。

誰都知道,第三局,可以不必下了。第一局令他們發現雙方實力懸殊,第二局令他們看見吟兒拼盡全力也無能為力。

滿頭大汗的吟兒,臉上也不再有笑容,而是幽幽嘆了一聲。

“盟主何故嘆息?”完顏永璉問。

“是想起昔日弈棋,林阡輸給我的時候,對我說過一句話。”她因想起林阡感傷,也因說起林阡嘴角浮現出一絲笑,“他說,要拿只筆,把我的白子全塗黑,這樣的話滿盤都是他的子了,也就贏了。”

凌大傑等人皆笑起來,一聽就是外行的話,再怎樣棋盤上都不可能只有一種顏色另一種一乾二淨。完顏永璉卻見微知著聽出了林阡的觀念——終有一日,黑與白無界限。

吟兒明白,林阡與父親都是心懷蒼生之人,都是一時無兩、命格堅硬、戰遍天下,都在實現著各自的理想、灌輸著各自的思維、為跟隨各自的軍民謀福祉。但征途上他們遇到了彼此……哪怕他們的理想、思維、謀求的福祉都一樣,卻無法融合、註定為敵。

就像田若凝曾經嘆惋同一個時代為何出現兩個人一樣,即便官軍義軍盡皆為了抗金,但蘇降雪和林阡是不被允許共存的——一個整體,如何兩個軸心?只有林阡削弱和消滅了蘇降雪,才能實現官軍義軍合二為一……

當此刻同樣王不降王,麾下亦各為其主,實天下百姓之禍也。

吟兒這聲嘆息,更是因為今日弈棋更教她堅定了心念,她不是黑白之間,林阡是黑她就是黑,林阡白她也是白:“王爺,再弈一局。”

看她仍是微笑求戰,祝孟嘗下意識去勸:“主母……”凌大傑亦覺不必:“連續兩局都是敗戰,你已看清楚王爺棋藝……”

“你也看清楚了我的棋藝,能下出這盤棋世間幾人?!”吟兒帶著狂氣與不敬回應,是因為已經想到了撂倒父親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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