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已經在一個陌生的環境。

四周黑暗且冰冷,無疑是死後的世界。楊鞍此生罪孽過重,怕也只能下地獄了。

他隱隱記起最後一刻放大的瞳孔裡是那個人的樣子,那個人說什麼他沒聽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拼盡全力說,“下一世,再做兄弟……”然而,林阡他,有聽清楚嗎?

如果彼此心的溝通真的能那麼準,也就不至於發生這些無法彌補、一錯再錯的經歷了……

勝南,二祖,安用,寨主,下一世,再做兄弟吧。還有,天驕徐轅,很可惜楊鞍有機會卻沒珍惜。

卻在不經意間,一道昏黃的光線飄然而至,像極了妙真手裡擎著的燈火——除了兄弟們,他今生最珍貴的就是她,即便這今生其實也恍如隔世。

“哥哥!”她伏在自己的屍體上,那麼實實在在的觸感,楊鞍忽然覺得自己還沒有完全僵硬,甚至和她一樣暖。

便在這不設防的一瞬,聽得她喜極而泣:“哥哥,哥哥醒了!”

醒?醒了……原來沒有死,怎會沒有死……他伸手去探腹,已沒有那種穿腸之苦,但他明明記得,那種瀕死的感覺。

“鞍兒……”響起了寨主的聲音,他下意識地轉頭,想喚寨主,卻虛弱。這時他終於看到寨主身後的一切,這地方說陌生也並不陌生,雖然是第一次睡在那兒,屬於別人的營帳別人的床榻,可是佈局和自己的一樣。

應該是……安用的營房。他們紅襖寨,一直都同氣連枝,彼此連習慣都濡染。

“哥哥,你且好好休息。”妙真看出他體力不支,為他擦去額上的汗水,“嚇死妙真了,哥哥吐了好幾盆的血……好在,終於是醒了。”

他用疑惑的目光去問妙真,問寨主,他們卻一直沒回答他,而是在說他有多難救、醒了就好……沒有勝南在……

不知過了多久,徐轅和安用才一起出現在這裡,他們應是一聽到他醒就來的,可是他覺得過了極久,極久。

“鞍哥,變壞容易變好難,你應該明白這句話了,其實變好難,不一定是自己不想變好,而是別人設重重阻力。”國安用微笑,已不見當時仇恨,“真正的勇者,卻敢闖過這些阻力、無論如何都要回頭——寧死不移和兄弟至上,都不是說說而已。這樣的人,兄弟們才願意給他機會,也希望他能夠對所有兄弟都這樣,像他過去一樣。”

他噙淚點頭,知國安用的麾下們已然饒恕,更知國安用早已寬容!

“以罪身死去太簡單、太輕易。楊二當家,真正的代價並不是死,戴罪立功才能表現你對他們的誠意。”徐轅說時,他的淚水已滑落,想不到還有機會,可以讓他彌補。

安用握住他手:“鞍哥,如今我只給你一半的信任,剩下的那一半,記得我的兩年之期,你要用行動來說服所有人。”

“是……”他連連點頭,攥緊國安用,本應虛弱無力,手指卻嵌進國安用的肉裡,像是用了全身的勁在抓住這機會。

“兄弟們都已和我一樣,選擇原諒。也恍然大悟,原來激進者中有人是黃摑收買。”國安用看出他心情、輕聲安撫。

“我……”他感動點頭,一直說不出話,片刻後,才擠出了兩個字來,“勝南……?”沙啞地問出這句迷茫,現在只有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原來是勝南救了他嗎?

“不是,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徐轅一怔,悟出了他的意思,搖頭。

“哥哥……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怪不得師父不早點攔你,怪不得安用叔叔那麼狠毒。原來是安用叔叔的計,和師父串通好的。”妙真淚中帶笑。

毒酒,國安用的計。

國安用在原則上並沒有讓步——“毒”,是調軍嶺宋軍決意對梁宿星的復仇;懲罰楊鞍這個同罪者,自也要用一樣的物。

但國安用在細節上做了手腳——“酒”,是兄弟們歃血時一起喝的,是義的象徵,怎能用它殺兄弟。

原來,楊鞍飲下第一碗毒酒之前,林阡是故意置身事外沒有插手、讓國安用和楊鞍自己解決。國安用以毒酒試之,是國安用給楊鞍設下的第一關:考驗他迴歸的誠意。楊鞍敢接毒酒,才證明願意以死謝罪是不是說說而已。一旦楊鞍付出了這一代價,國安用已經勉強可以服眾、也幫林阡維護了公允。

而楊鞍還有隱形的一關要過,那就是剩下的十幾碗,試探他到底有沒有兄弟至上,也給國安用的兄弟們看見,楊鞍是否如輿論裡一樣並未變質。卻其實,“兄弟們的十幾碗酒中,全都是解藥。”“楊鞍只需願為兄弟們救贖,那他就會自救。”國安用對林阡提議之時,也未料到事件會這麼快就發生。整件事只有他與林阡你知我知。

是以林阡過程中一直沒有多說什麼、幫著國安用施行此計,只因這計策是談孟亭都不能完全解決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先前林阡就對國安用說:“安用,我可以確定,他一定會喝所有的酒。”所以林阡雖然在他喝完第一碗時就上前相扶,卻一直沒立即救他或阻止他。

事實上,林阡若是真的出手相攔,楊鞍怎可能喝得下毒酒?一碗都別指望……但林阡知道,僅有這方法可以暗自消除激進者們的悲憤,也算在當時給楊鞍一個得償心願的解脫、贖罪。

“前事不咎”這四字,反而給鞍哥極大的心理負擔,與其背一世的包袱,不如讓他付出“死”的代價。林阡察言觀色,早知道楊鞍求死之意堅決。

“都要那人‘死’了,眾人才會有轉圜。那就讓他死吧。”國安用清楚這個意思,便給眾麾下演出了這樣一種表面現象。

整個過程,天衣無縫,卻是害徐轅和談孟亭擔憂不已、也害妙真失態於人前了……

然而,卻又正是在楊鞍嚥氣後妙真歇斯底里喊“救他啊!師父!救他”時,國安用靈光一現對林阡說,“盟王你不是能起死回生嗎,救救他吧。”便這句話給了這計謀一個最為完美的收尾——於是林阡硬著頭皮給楊鞍運了會功,替他“逼”出了劇毒,“起死回生”了,眾人眼中倒是能夠理解,但知道真相後的幾位都覺得那一幕回想起來可笑極了,明明楊鞍是自己救了自己。

“不,是勝南救了我。”楊鞍終於有力氣說話,他知道這一切並不可笑,勝南已經為了他、極盡所能在各種勢力之間都達到了平衡。值得慶幸的是,這難題不是勝南一個人扛,勝南身邊有太多像徐轅、安用這樣的、為他出謀劃策、分憂解難之人。

“死過的人,當珍惜生。鞍哥,儘快恢復實力,讓我看到你戴罪立功、涅槃重生。”楊鞍終於憶起,冥冥之中,曾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述說著要求。

“主公他,已回月觀峰與司馬隆對峙。”徐轅見他眼神遊離,知道他在找尋林阡。

“已經回去了……?”他問時,帳簾掀合之際,明明已是新一天的黎明。

從帳外進來、由遠及近的,是雙目通紅的妻子,在兄弟展徽的陪同下,一併探望他。

“主公說,待此戰勝利了,回來與鞍哥對酌。”徐轅道,“司馬隆且交給他。梁宿星等人,還得靠鞍哥和安用齊心協力了。”

“嗯。”他在心裡答應林阡,一定會竭盡全力,與國安用共同堅守。

“師父,還有個好訊息沒說給你聽,昨天,師母他們,攔住了嶽離凌大傑的進攻!”妙真忽而想起什麼,趕緊對楊鞍說。無論身在何地,她的心總跟那些少年們連在一起。

“哦?是怎樣攔?”楊鞍自然感興趣,傳說中又一群最佳搭檔,鳳簫吟祝孟嘗和海逐浪……是否,還有林阡安插的另一張底牌相幫……

見楊鞍神智清楚、毒也祛除、傷勢穩定,國安用、裴淵等人也就都離開了營帳、繼續厲兵秣馬備戰去了。徐轅走出帳外,看著晨曦初上、群山雄偉,不禁覺得開朗許多,紅襖寨的兄弟們終於開始走“兄弟義氣”的老路,主公這些日子的辛苦就沒有白費。

想到這裡,眉頭舒展,心情也自愉悅很多,好幾日都未問徐勇楚風月的音訊了。上次戰敗,她與她殘兵敗將不足百人流落王琳之南、吳越之北,徐勇去後,幫她妥善安排,對她闡述了徐轅的意思,說隱在彼處便好。楚風月也答應了,這個他暫時唯一能給她的承諾。

徐勇一方面幫楚風月避開激進宋軍的搜山,一方面透過吳越向徐轅報信,如此,沒有多的訊息就是好訊息。

彼此的故事裡已經有人物的交集,那就證明距離其實已靠得很近很近。譬如,吳越之於楚風月徐轅;又譬如,梁宿星之於林阡吟兒……

同一時間,林阡在月觀峰戰場的營地,與司馬隆大軍相持時,心中也牽掛著吟兒。他有種預感,重逢之期不遠了,彼此的距離,已經這樣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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