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急掠,刀光曳,一騎長嘶,萬馬齊喑,金軍兵馬不自覺就向後退開,宋軍則都喜出望外翹首以待。一時間,戰場顯得空蕩遼闊,“主公”“盟王”聲裡,紫龍駒上的那個男人,已和楊鞍相互照面、飲恨迴旋並肩對敵。

自是知道他會來,卻沒想過這麼快,看來不是戰報催促,而是一聽說楊鞍迴歸,就擱置了事務馳赴;他養傷多時,應該復原差不多了吧……

徐轅因他到來而寬心收弓,上前與妙真一同將宋賢扶下馬,爾後三人便齊齊將目光投往彼處。在目睹他拉開反擊金軍序幕的同時,亦清清楚楚看到了楊鞍不住顫抖的雙肩——

“勝南……”楊鞍與宋賢、徐轅等人重逢、都感覺從沒分開過,唯獨見到他時,竟好像足足過了百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楊鞍百感交集,凝視著他面容忽而就怔住了,唯能不受控地、道出這個暌違極久的稱謂。

“哥哥……”妙真輕聲,擔心他情緒不穩。

終於,楊鞍從迷惘中甦醒,整顆心都被悔恨塞滿。在聽林阡說“鞍哥還等什麼”的時候,在回頭看到他身後的光線之後,才看清楚先前自己是真的已經走到懸崖絕路!林阡善意地伸出手來試圖將自己拉住,一如當年自己拉起他時的堅決,然而自己卻冥頑不靈不止一次掙開他,他還仍然不放棄寧可這雙手也鮮血淋漓,只因為不想自己墮入罪惡的深淵萬劫不復……

“勝南……鞍哥、想回紅襖寨……”楊鞍誠知不配被寬容,不配被林阡冒著軍心不穩的風險寬容,惡意的邏輯是林阡這樣的寬容是虛情假意是另有目的,但從善念出發看見的真相是林阡對他根本已經仁至義盡!既然如此,楊鞍更不該辜負了他,若有風險,我楊鞍來擔便是,怎該因為有風險就不敢做?楊鞍啊楊鞍,既然你信林阡的神化傳言,那就應當信他收回你也不會軍心不穩,如他林阡那樣的男人!

真心說出這句懇求,這句回應,這句一定會被林阡接受的話,楊鞍忽然百感散盡、如釋重負。

“鞍哥,一直就在紅襖寨。”林阡長刀在手硬接過高風雷掄來的第一錘,淡笑之餘告訴他,“鞍哥以為自己離開了,其實只是在原地打轉。”

在原地打轉,轉得太快,暈眩了眼,以為身邊的人和自己已散,結果他們全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楊鞍會意,相互信任的時候說什麼都會很快會意。

此刻卻畢竟還在戰場,容不下寒暄和冰釋前嫌。當來自同一個人的彪悍力道和氣憤話語齊齊衝向林阡,使楊鞍不得不清醒提刀相應——

“卑鄙掠奪者!打不過我二哥了,便指使麾下暗箭傷人!你再算我,再試試看!”高風雷怒瞪著林阡,說話間,舉錘又向他砸落,衝擊力實實在在,看不出上一戰受傷。

也不知何時起,眾人發現高風雷時時刻刻都怒瞪著任何人……跟他的情緒沒關係,很難想象他瞪著司馬隆體貼關懷時是什麼場景。但戰場上拼命時這般表情真是平添了威風,與他蠻橫力道更是絕配。

林阡被這力道、話語和眼神三合一的悍氣打得前三招只能勉強招架、連連帶著紫龍駒後退、到第四招方才剔出機會劈回一刀,霎時鋒刃間因強烈摩擦而火星四濺,豈止火星,血肉橫飛,筋脈震顫。高風雷的力,就要這麼強。

唉,話說回來,確實理虧極了,上一戰高風雷還真是被徐轅射箭而傷。所以上樑不正下樑歪,林阡也不是好人……林阡沉默,只以刀回應。

“有什麼卑鄙,恃強凌弱的,自然要遭遇以多欺少!戰場上有何公平可言?!”卻聽圍觀群雄中,楊妙真理直氣壯頂了高風雷一句,這伶牙俐齒,當真振奮人心也。宋方聽得這話叫出幾聲好,搖旗吶喊更盛。

當此時才第四回合,林阡一旦佔據主動權,就不由分說制止了錘勢、而毫不停斷髮起全面反撲,一剎戰局中風火沖天、沙塵撲面,飲恨刀的“氣勢”疊著內力一起參與打鬥,事實上對戰司馬隆的經驗可以對高風雷也適用。

自此雙方便一主力量一主刀象相互攻防,錘之收發盡強盛,刀之起落恣奔騰,高風雷的錘雖威猛,林阡的刀更霸道:確實你武功比我高,確實我受傷比你重,可惜你恢復得沒我快!

“勝南,這許多年,從不會為自己說話。”楊鞍感慨之餘,抽刀“白蛇吐信”,從此刻開始醞釀迴旋斬,勝南武功比宋賢高很多,無需楊鞍補缺自能磅礴大氣,所以,楊鞍只需襯托點綴即可。

認清了自己的定位,也認準了林阡真的只會用行動來自證,楊鞍立馬於林阡最近的地方,能清晰體驗到那綿綿不斷的縝密刀法,縱橫開合,雄渾恢弘,當真不負“以一馭萬”之名,箇中景象,與十年前送他離開山東時的那次對打幾乎天壤之別——

可是,樹高千尺也能尋根,這刀法最原始的樸實依稀可見,是本心,是信念,與氣勢、與內力,同在!即便心念被勢力裹挾,但無心念豈有勢力?!

楊鞍豁然開朗,眼下,飲恨刀就如從迴旋刀的邊緣衍生膨脹,給了尚在擴充套件的漩渦一個自由發展的空間,兩者的基本內涵都是一樣的,刀意裡全然是泰山巍峨,但飲恨刀從泰山蔓延開去,崇山峻嶺,橫亙萬里,崑崙,關山,點蒼,雲霧,鐘山,三峽,蜀道,蒼梧……一峰接一峰,誰都不落下,再翻騰顛連,直接湖海,捲到天邊,化為蒼冥,翻雲覆雨,大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併吞八荒之意。

這樣的勝南,這樣的林阡,是山亦是天,是神更是人,他手中的飲恨刀,與楊鞍手裡的迴旋刀,同源同宗,同仇敵愾!

飲恨刀的戰史上到處都遇勁敵、剋星,這次卻偏偏遇到了一個最巧合的搭檔,比莫非還要早,比楊宋賢還要契合——

這一瞬,飲恨刀的刀象助迴旋刀很快地撐開了漩渦而滿溢,而回旋刀的漩渦又使飲恨刀的力量富集往中心返送,一時間,戰局裡好似處處是刀。無論怎麼走都不離中心的迴旋刀,和千鈞不移一直攻擊不退的飲恨刀,湧蕩的力量合而為一,已不知誰在打高風雷……

那邊司馬隆看高風雷拼殺不利,簡單處理了傷口便又要上來,高風雷餘光掃及,大喝制止:“二哥莫急,風雷豈會敗給這兩小人!”邊說邊奮力揮動硬錘,膂力真不是等閒能具,打鬥了這麼久蠻力還這麼足。

便這聲喝罷,戰局內猛起颶風,捲動氣流直轟向對面楊鞍林阡,硬生生將他二人才到一半的合作破壞,高風雷的存在,也間接替司馬隆驗證了,若司馬隆想對楊鞍醞釀到極致的“大回旋斬”一鍋端,未必不能成功——內力足以藐視之。

楊鞍被高風雷這一錘震傷,整個身體都短暫失去使喚,揮刀的手頓時停下,他武功不如當初幫林阡合戰高風雷的沙溪清,何況剛剛才歷經一戰,被拆分在所難免,只是林阡從這一錘後也再度淪落到劣勢,不知是沒調整好還是也被震到……

“不好。主公拼不過他。”一旁觀戰的徐轅暗自捏了把汗:非但眼前高風雷突破不得,即便我們慶幸司馬隆戰力只達素日八九成,可主公看來才恢復一半左右……下一戰,該怎麼打?知己知彼,也未必贏了……

高風雷的錘力空前強悍,“迅猛”之特色,隨意一掄砸一轟擊,完顏氣拔山魚張二等等都是望塵莫及。相對而言司馬隆的特色為“厚”與“遲”,內力堪稱詭異之最。高風雷與司馬隆一外一內,若是合力,真正逆天……

徐轅手又觸到弓箭,上次高風雷巧用激將法誘彭義斌楊宋賢受傷,卻被石矽的流星錘和他的神鬼之箭合力打敗。倘若主公實在吃力,徐轅便再鐵心做小人一回,總之不能被司馬隆再度出陣,那樣一來,別說金軍的“鉗制”目的成功了,恐怕這處據點都要被剷平!

“天驕,等等。”妙真忽然按住他。

徐轅一怔,看到這眸眼,像極了鳳簫吟。

“還沒結束呢。”宋賢也樂觀得多。

他們和他一樣信任林阡,卻比他更加了解楊鞍。

沒錯,縱然落到下風,林阡還沒放棄,楊鞍也未服輸!

手被打傷身體僵硬了、但停片刻後依然能動,迴旋斬被破,那就從頭再來!——徐轅與妙真宋賢交談之時,楊鞍的迴旋斬已又一次恰到好處、比剛才更堅穩、更牢固。

而林阡,也在想破敵之術!

便在這短暫片刻,林阡心中也劃過和徐轅一樣的念頭——有關高風雷上一戰之所以會失敗——但徐轅想的側重於射箭,林阡心中還有個石珪,“流星錘”,其實,一巧破千斤,對高風雷的一力降十會才是對症下藥。

林阡雖未目睹那一戰,卻聽過眾人描述,石珪克高風雷的那一招,是因其流星錘的構造,錘是透過軟索控制的、恰好使石珪不在敵人的攻擊範圍、確保了他自身安全,但軟兵械並沒有掩蓋錘的特性,錘力依然能侵入高風雷硬錘的軌跡使他節奏方向紊亂、從而高風雷固然有千斤力也只能完全地擊在空處。

當此刻林阡楊鞍落在下風,明明到了最危險的關頭,林阡仍是靈光一現,知道他和楊鞍也能就地造出個流星錘!鞍哥出現是天助我也!

說時遲那時快,便這時他飲恨刀被高風雷蠻力一撞,生生脫手飛開了去,卻在高風雷得志揚眉、要對楊鞍斬盡殺絕、一錘猛向迴旋刀砸落時,楊鞍撐到最後一刻比適才還強的大回旋斬,烘托著被擊飛的飲恨刀,使之被彼端高抬此端低落的氣流合力簇擁了回來……正好正對著高風雷的後腦勺!

無懈可擊,是迴旋刀的力,是飲恨刀的鋒……!

高風雷大驚失色急急避閃,頭盔都被砍去一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又想起了當初流星錘,也是這麼從另一個方向繞過來、而自己又偏偏打不到他……

楊鞍噙淚,看著這一刀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若非自己信任地堅持在原地,根本無法完成,隱隱也懂了,適才高風雷對自己的趕盡殺絕,便像金軍先拆了林阡這屏障,繼而來剿紅襖寨一樣,除非堅持著不動等與林阡會合,才能將金軍驅趕出紅襖寨的地界……

十年前趙大龍的經歷,被換了個方式,由迴旋刀和飲恨刀合作復演到了高風雷頭上來,他們的敵人,早該從內奸變成外敵了。

高風雷則心魔被觸,下意識地離開幾步路,頭暈目眩,才知這次比真正的流星錘更加厲害。

“風雷,怎樣?”司馬隆上前來看高風雷,已知這兩戰過去己方士氣低落,還真只能是鉗制作用了。

高風雷先擺手說無礙,一下馬就吐了一地,顯然是頭部震盪得厲害,一向只有他震別人,怎生這次掉了個個?司馬隆心為之撼,明明宋軍只多了楊鞍一個,竟產生了這麼奇妙的效果,王爺和天尊也許不該放他迴歸,但又也許,阻止也阻止不了,大勢所趨也。只要有林阡在,楊鞍一定迴歸,同樣,只要那個人是林阡,就一定能產生這麼奇妙的效果。

司馬隆回憶著一瞬前的雙刀合力,心道,若那一刻戰局中是我,力道會比風雷厚,但速度豈可比得上?

不錯,三層劍境的重新分佈而引發的滯後,正是司馬隆的破綻所在,對等閒之輩而言這點時間上的滯後不算什麼,但跟林阡那種,絕對是。

司馬隆提劍上馬,待與林阡再戰一場,但知此戰林阡會在雖然意外,司馬隆卻仍只要將他“鉗制”就行,只為東部戰場在只多了梁宿星一個的情況下也能打出場漂亮仗——

梁宿星要殺敗劉全、吳越還是綽綽有餘的。司馬隆心算時間,到此已是醜寅之間,應是穩穩拿下了。

孰料恰在那時戰報傳來,竟說紇石烈桓端束乾坤翻身不成、梁宿星亦遭到國安用裴淵鉗制!如此調軍嶺戰況真是月觀峰的一面鏡子,不,更慘些,畢竟紇石烈桓端等人的處境起先就不樂觀,經此之戰沒等到梁宿星救,已近乎被吳越連根拔起;

而另一廂,梁宿星有負王爺所託,其狠辣血洗雖使箭桿峪眾人猝不及防死傷連連,但調軍嶺的國安用裴淵到底經驗豐富得多,早已備妥了盾甲以防他突然殺到。國安用裴淵的以逸待勞加上紇石烈等人過早不濟,梁宿星竟苦於不能救局。

既然如此,鉗制又有何用?司馬隆嗟嘆一聲,終是下令鳴金收兵。

金軍偃旗息鼓,宋軍化險為夷,陣前諸將,全然鬆了口氣。楊鞍略一鬆力,竟然栽落馬下。林阡迅疾翻身下馬,有力地攙住了他的肩膀,煙塵繚繞下,與他相扶歸。

鞍哥,越野在前,黃摑在側,範遇為教訓……在這個背叛慣了、險惡慣了的年代,前路更加艱難,我們一起面對。那時,阡在心裡默默說。

這事件其實熟稔,多年前在魔門,他一心一意挽回宋賢,想要“兄弟三,復當年”,如今,則希冀“紅襖寨,復當年”。鞍哥回來了,一切就不是奢望。

楊鞍那一路也覺熟悉,這地方他似來過,十年前就在這裡,他與劉二祖合戰敵軍,他重傷在營帳裡昏睡而敵方有高手來犯,帳外勝南宋賢新嶼三個人一起,幫他將那高手堵住,但當時形勢岌岌可危,有麾下又急又怕,說要是殺伐再起我等該如何是好?那時他雲淡風輕,“弟兄們都在這裡,有何難關過不去。”

弟兄們都在這裡,新嶼在北,二祖在南,安用在東,宋賢勝南都在身邊,這一戰的難關,其實從頭到尾,也是我們一起渡過……

“那梁宿星怎會輕易得逞,國安用和裴淵到底是調軍嶺的地頭蛇。”徐轅上前迎他二人,今夜兩大戰場,都攻守相當出色。

“安用勇謀兼備。”楊鞍點頭,充分信任國安用能救劉全,此戰也確是國安用救了劉全等人。

“鞍哥。”那時,林阡才有時間來與他真正對話,但千言萬語竟依舊無法訴起。

“臘月廿八,是鞍哥誤解了你;帥帳相殺,是你聽岔了話……”楊鞍低頭,知道前路還有阻障,一定會有人說,山東之戰需要禍首伏罪,楊鞍迴歸之前就預知這一點,更可能有人會要他死、他那些走錯的兄弟們也需相應程度地負責。

“臘月廿八,鞍哥誤解的不是我,而是信義;帥帳相殺,我聽岔的不是話,是情誼。”林阡搖頭,似乎知道他的顧忌,按住他肩膀的手一直沒有回來:“鞍哥,當我知道你是因誤解我不可信才犯錯,雖然知道一切都是誤會鞍哥並沒有變……但卻為你不值,因為,我做錯不是你做錯的理由。”

楊鞍心念一動,醍醐灌頂,抬頭看他眼中俱是痛心,阡的意思是,就算我林阡真如傳言中齷齪,你也不應把你一手帶起來的紅襖寨一分為二,一時衝動註定後患無窮,你原本該向林阡直言,或許還能把禍患扼殺於雛形,對紅襖寨而言也一定還是好事,你卻沒有保護好你最深愛的這片土,沒消除林阡的不可信反而自己對紅襖寨犯錯。

“不過,鞍哥,自此以後,我會和你一起,彌補先前犯下的所有錯——將這一切恢復到誰都沒犯錯以前。”林阡認真地對他講。

“既然勝南說前事不咎,那麼鞍哥必當竭盡全力、將功贖罪。”楊鞍點頭。

“前事不咎,共同拒敵!”妙真的擔心拋到九霄雲外,看著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握手言和,她露出這麼多天難得一次最為開朗的笑容。

這八個字,因為宋賢的叫好和附和越傳越廣,終於傳遍了此時此刻的月觀峰戰場。

這場戰真是個絕佳的預演,給眾人看到了,前事不咎共同拒敵的戰果。徐轅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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