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無援”,這四字形容吟兒此刻再貼切不過。

不但再無人能救她所領的這路兵馬,也本就沒有誰能和她有立場上的共鳴——金國公主抗金,如何不是孤立?

也許人生的前二十年,還可以解釋成無知可笑;隴陝,小青杏,她決意留在林阡身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如陳鑄所說是個混賬東西。

好,那就讓林阡征伐吟兒治內吧,吟兒答應了能不上陣就不上陣,林阡也確實總是把她刻意留在守位。即便這樣,四哥,三哥,二哥,大哥,仍然每個都與她正面交鋒過了。

“如果有一天,在戰場上遇到的是父親……”這兩年,隨著林阡越打越北父女已越來越近,每次她一想到這個問題就立即將它迴避。樂觀主義、得過且過、僥倖心理,結果,這天不該來也還是來了。兵臨城下,劍拔弩張,迫在眉睫,父親真的在殺她,快得她無法招架。這時的她,沒有林阡在身邊,偏也不在那個剛失去向清風、胡水靈的激憤心情下,這時的她,對父親滿心滿意都是愧疚,面前是超強引力、背後卻沒人拉一把……

迴避不了事實,就只能逃避自己。不見面就行,不在風口浪尖就好,她想,正好姜薊發威,正好杜華善守,正好祝孟嘗彪悍……一切交給他們——鳳簫吟,沒勇氣和柳月一樣表明立場,該是個怎樣的懦夫……

然而,便就像現在這樣陷在懦弱、慌張、愧疚、負罪、僥倖、無助、恐懼的情緒裡了,她竟然都沒有一絲的矛盾、動搖、遲疑或後悔,一絲都沒有!是啊,若不是對林阡死心塌地,怎會有上述所有的情緒?

幾天過去,林阡的訊息遲遲不來,應是王爺出現後包圍更緊,林阡自也不想信使落在金軍手上,故而比往常迂迴不少——這幾天吟兒與外界基本是完全隔絕的,卻斬釘截鐵“林阡沒訊息是因信使貽誤”,從未擔心過他戰敗了他死了諸如此類妖言惑眾。

信使的不出現也許對軍心會有輕微打擊,其實對吟兒的抉擇才應是最強撼動,如果這時候吟兒擔心林阡安危、胡亂揣測他已經傷重死了,加上父兄就在身邊,只怕要情緒崩潰、真可能認祖歸宗。但此刻,她冷靜地站在寨牆,堅信著林阡沒危險,等候著信使突破重圍……

如此驚人地堅韌,卻對親人們絕情。

夜深人靜,難免要反覆拷問,鳳簫吟,何以這般冷血,執意和自己的家國對立……

破曉時分,微光散落在寨牆內外。

這是箭桿峪的第一道屏障,天剛矇矇亮,杜華便在城樓處巡防,天外村時期他還只是一個人,如今身邊無論早晚都有個魚秀穎姑娘,雖然這種特殊時期即使在一起也是為了職務,但真的就算這一天所有的交流都圍繞著巡防,也是在一起就好的啊……

吟兒眼圈一紅,感慨萬千,轉頭再看,山路上有空曠處,姜薊、星衍、飄雲他們,大早便起來在練武。箭桿峪一帶據點,防禦設施是先人留下,內外關卡一應俱全,少年們發揮的空間都很小了,但各自都還在以自身的努力,換了法子構築著一座最堅硬的堡壘。

吟兒看著他們激烈卻友愛的刀光劍影,淚中酸楚忽而化為欣慰,隱隱有些想徹,支撐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麼。

就是他們吧。與他們一起時,吟兒眼裡心裡就只有他們,連林阡都無法企及。出生入死,患難與共,互相捍衛著尊嚴和理想,彼此見證著失去與成長,因為苦難,所以深刻。經過這番歲月,吟兒終可以自豪地對林阡說,我鳳簫吟,也和誰有著過命的交情。

這感情,卻是個超越國界的存在……吟兒復嘆一聲,難怪會對別的事都冷血,一腔熱血,盡付於斯。而真正生死相托了,哪還管得了自己姓甚名誰。

不過多時,時青、祝孟嘗業已出現在視線裡,這裡真要好好地誇獎一番祝將軍了,隴陝時期就總見他邊穿衣邊啃乾糧邊去聽林阡授命,從沒這麼早就自動自覺地厲兵秣馬,也許是濡染自時青寨主的“日夜枕戈待發”?

吟兒看著這一對“老將”,跟彼處少年相映成趣,不由得心情漸漸好轉,對了,視線裡,怎少了兩個美麗活潑的影子?聞因和妙真,此刻又是在何處?

問了飄雲才知,這幾日聞因妙真組織了一些戰力低下的民眾,一直在演武場附近緊鑼密鼓,可別小瞧了這些羸弱男女,他們也一樣在為攻防出力,且還是有針對性的——

上回那凌大傑強攻扇子崖時,由於防禦工事多不堅牢,鐵甲騎兵剛一靠近就有柵欄嚴重潰裂,真正接觸上來還把某處撞出了個窟窿,若非姜薊拿命去拼,只怕大軍早已淪陷。

妙真說,這教訓當真不小,提醒我軍防禦力亟待提高,不可能每次有缺口了殊死一搏,而該從根本上杜絕缺口的出現。

結合情境來看,箭桿峪此地寨牆柵欄堅實,顯然不是昔日扇子崖臨時砍樹修建可比。不過,圍裹了幾個山頭那麼廣,總會有防守虛空處。

再者,未雨綢繆,總有可能會遇到火燒眉毛、不得不隨地取材、倉促重建之時。故此,當地各種樹木,盡該先行試驗。如妙真所言,樹木固有的堅硬度不能改,自要尋找如何排布才足以牢不可破。

是了,固有的水準不能更改,那就只能尋找最好的排列組合。說的是樹木,更指的是人……吟兒這樣想。

不愧是楊鞍之妹,這般的重視守禦,吟兒不知不覺便追尋過去,由遠及近,正巧看到路成的身影,臘月廿九楊鞍叛變前便暌違,他正是隨在南部楊致誠軍中、上次守著扇子崖東南要隘的。嶽離清掃楊致誠出局,他碰巧在那之前與吟兒等人會合,但就此與他們一起被困重圍。

吟兒一笑,被困就被困了,路成應該甘之如飴,因為妙真就在這裡。心裡愈加暖和,責任感更重:嗯,這根紅線我必須牽完。

才剛到場,卻聽一聲弦響,循聲望倏忽有“敵”侵犯,吟兒思緒早不在路成身上而轉向那“千軍萬馬”,原是魚秀安、魚秀芹的拋石射箭、策馬衝馳而來,且看她們的協力進攻,可否將楊妙真撼動。

“在工事本身堅固的基礎上,再努力尋求對抗強攻之法。”那不是妙真空談,金軍不來強攻那就宋軍自己先來實戰!當下魚家姐妹為攻,不讓鬚眉,楊妙真等人為守,略勝一籌,教吟兒看到了這等絕好較量,到感覺自己不是來尋人反是來閱兵的。尤其那楊妙真,不僅深得其兄長教導,儼然更從袁若處學來精髓,盾槍箭鉤,各類防禦,盡為所用,寨牆上一干人等配合得當,“抵得過一個‘徂徠猛虎’否?!”妙真笑問,不無豪氣。

“好一群宋匪,大言不慚!”原是聞因,學著凌大傑語氣,驀然出現在戰局,雖遲於魚家姐妹卻是壓軸登場,策無法無天英姿颯爽,風馳電騁般衝到最前面箭矢密集處。

吟兒渾忘了這是演習,剛還為她揪心,便看她左手連打數十根箭,右手猛一擲出個長繩來,直往柵欄上套,末端一旦與柵欄接觸,吟兒猛然悟出聞因此舉是要藉此武器拉倒寨牆!

原來,聞因是來驗收成果的啊。吟兒笑看妙真等人,遇到這麼個棘手敵人,她們確實比先前吃力多了,但柵欄並沒有如聞因所願被輕易拉倒,聞因笑讚一聲:“比前幾日牢靠多了!”她胯下無法無天都沒本事,平常坐騎又能奈妙真何。

吟兒看魚家姐妹跟聞因一夥,記起了她曾是她倆的心儀物件,雖然現在聞因換了女裝,倒也沒反目成仇……吟兒愣了一愣,就又走神了,因想起這是在演習故有所放鬆,卻驟然心絃再緊、臉色大變,只看“敵軍”中還是有人趁亂登上了寨牆!作為唯一一人成功入侵不就是嶽離、邵鴻淵那類狠角色?

楊妙真最先發現,即刻持槍上前與他交鋒,吟兒遠觀那人也攜鐵槍,原是小將李全。一直以來負責火器的他,其實槍法也如此敏捷,真令妙真棋逢對手。

妙真與李全過了五十餘招,一人動靜皆宜暴雨梨花,一人奇正互變忽蛇忽龍,身走影錯,奮疾如飛,恍惚不知是實是虛。他二人彼此戰力相近,故雖無仇恨卻激烈非凡,光芒爍爍,聲如雷震,一時難辨到底誰佔上風。

圈點選刺,捲纏格擋,進則鋒銳,退則神速,李楊兩人在寨牆上打得是互不相讓險象環生,把內行如柳聞因等人看得如痴如醉。吟兒雖對槍不甚瞭解,卻覺他二人互有所通,不過李全稍微要精湛一些,這當兒他鐵槍扎挑楊妙真力有不逮,敗中求全給出一式“不動如山”,雖將李全截住,槍纓卻掉了下來。

楊妙真雖然未敗,氣焰上卻落下風,李全下一槍繼續搬殺掃追,楊妙真敗局已定。眼看好姐妹頻繁涉險,聞因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倒戈,躍上寨牆去給她助陣,直被下面正好來此的祝孟嘗斥為“叛徒”。霎時李全與楊、柳二人形成以一敵二之勢,聞因的寒星槍比李全要更厲害些,攻防兼備,氣勢逼人,李全單憑槍法自然不及,正好遇上妙真從右路追刺,李全臨危不亂右手繼續與聞因交戈、左手發火器抵擋妙真,霎時火花濺起於妙真槍纓旁,燎原之態,威力無窮。

因是演習,李全不曾加多少火藥分量,發射位置也離妙真身體極遠,所以給人感覺,倒像妙真槍上所發,正好取代了適才掉下去的纓子,不同的是適才是雪白梨花,如今卻如火噴灼,燦然生輝。

吟兒就近看著這三杆槍縱橫交織各有所長禁不住拊掌,八年前雲霧山上的龍騰虎躍你來我往,換了場景,換了人物,不換是精彩絕倫、酣暢淋漓。

“兩位姑娘好槍法。”楊柳二人終逼得那李全認輸,一干將士們也跟他們仨一樣握手言和。祝孟嘗原是把信使帶來找吟兒的,現下吟兒一邊觀戰一邊也把三月初五月觀峰之役聽完了,於是告訴妙真、聞因等人,林阡已然扳平了月觀峰。

“當真!”妙真喜不自禁,聞因亦微笑道,“沒事便好。”

“當真。天驕和宋賢,領著一群年輕的將士們,幫林阡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一仗。”吟兒說,她知道月觀峰一戰牽連甚廣,豈止當地的彭義斌石珪李思溫必須賣力,還有龍角山、馮張莊的王*敏袁若等等需要恪盡職守。

姜薊江星衍的早起練武、楊妙真魚秀芹的未雨綢繆,聞因李全的實戰演習,已經讓吟兒看見了南宋未來的希望,而傳聞裡的他們,跟在林阡身邊的,相信更加會是日後山東響噹噹的人物。

如此,局面於吟兒而言,是疾風知勁草。於阡,是亂世出英雄。

“尤其石珪石將軍,‘刀槍不入,銅筋鐵骨’!”吟兒聽到是石珪打敗高風雷的,嘆長江後浪推前浪之時,已經給人家想稱號了。

“這麼長,太難記了。”祝孟嘗眯著眼,“而且,都被主母你形容成神了,刀砍不進槍刺不穿的,那他以後還不知怎麼死啊。”

“去去去,烏鴉嘴!”吟兒鄙視著他。“祝叔叔純粹是嫉妒。”聞因笑著愛將他打趣。

“差點忘了,信使說,彭將軍一個人就奪了金兵五匹馬,說留在月觀峰據點裡等著送聞因。”吟兒看著聞因,忽然想起了信使額外附加的那句話,原本與戰局無關,但卻是那幫大老爺們一致要求添上的,林阡竟也沒反對,柳五津居然預設了?

吟兒對聞因和義斌的情況不熟悉,但一點就通、知道這五匹馬的意義何在,卻對聞因心意不甚知曉,於是問她,“聞因,對這五匹馬將軍意下如何呢?”

聞因臉上一紅,原還在笑祝孟嘗的,現下表情有些不自然,妙真嬉笑摟住聞因脖子:“怎樣怎樣,五匹馬將軍,聞因姐姐喜不喜歡。”

“別說了,仗還沒打完呢。”聞因趕緊避開她,妙真嘖嘖道:“真像我宋賢哥哥的說辭,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吟兒亦覺眼前的聞因和妙真,像極了當年的兩個人——洛輕衣和自己。聞因語氣雖輕些、沒像洛輕衣那麼冷漠,卻令吟兒聽出了這是句拒絕。實不知這一戰之後,自己能否幫彭義斌了。

人群散開後,祝孟嘗追前來問,主母,若凌大傑再發強攻,我等需要做些什麼?

吟兒答說,我等只需堅守,等待外援即可。

“主公會救我們,是吧!”祝孟嘗問。

“嗯。”她微笑。

“主母,跟您說個事。”

“什麼?”

“彭將軍那個稱號不好,什麼五匹馬,五馬,不吉利,唔,石將軍那個稱號也不好……”唧唧歪歪了一路。

“祝孟嘗你這小人。”她笑起來,終於體驗到當年林阡罵祝孟嘗時的自然了。

“啊,主母怎麼跟主公一個調子了!”孟嘗一愣,這語氣,好熟!這神情,也真相似。

“主公要是給彭將軍和石將軍起稱號,一定會起得很不一樣吧。”吟兒想。

“那可不!一定是叱吒風雲、氣吞萬里的,起碼貼切。”祝孟嘗立刻報仇,“反正,不會這麼吊兒郎當的……”

“祝孟嘗……你這小人!”吟兒氣呼呼地瞪著他。

鬥著嘴,想起林阡,心中陰霾也已完全空了。

那時的祝孟嘗,亦完全想不到,眼前這談笑風生的主母,竟是個忠孝兩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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