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起幽蟄,黑霧佐神變。

交睫之間颶風起,長夜殺氣橫萬里。

電光驚駭如從天而漏,火勢猙獰似拔地而生,瞬即對流衝撞,於人世間上下游走、混亂穿行,其情其境,千載難遇,壯觀恢弘,美不勝收。

然而置身這景象邊緣的所有人,都等同於走了一遭鬼門關——凜然塞滿虛空的,不是美景,不是享受,而是殺戮之音、真氣之籠,是壓在林美材頭頂輕易就能將她完全淹沒的萬頃滄海,是佈滿林阡身側隨意向他全身削割的鋒利盤龍絲。

是鬼神,縹緲而驚悚。

無論是誰,武功再如何絕頂,只要走錯一步,血肉之軀都會遽然瓦解、轟然坍塌;

只能比誰速度退得最快,能退到每一行的最左,才能倖免於難……

死亡氣息,劈天蓋地,不由分說就把這被林阡隔離在沙場外的一隅、變成了真正意義上與人間兩絕的陰間冥域。不過區區一個音調的起伏。

不知薛無情何時撫琴,可想他內功深不見底。

而這一個音調過去,眾人原先站立之處都蕩然無存;沒來得及退的人則人間蒸發,或是被拽進了那鏗鏘的琴音裡,去了那個更加遼闊的世界遊離。

唯有薛無情對面的莊嚴老者,不僅存活,更毫髮無損,任薛無情的殺氣如影隨形追魂索命,他巋然不動超塵脫俗,一柄古劍於寬袍大袖中若隱若現——金宋兵將皆震撼,此人竟能與薛無情持衡!

而儘管能與薛無情持衡已算世外高人、絕頂高手,眾人卻仍不能辯駁,程凌霄並不能輕輕鬆鬆、遊刃有餘,換作往常程凌霄不可能連旁觀無辜的性命都救不得——那是自然,薛無情武功之金朝第一,豈是虛妄?青城高手亦心驚,多年不見掌門人顯露武功!

下一刻薛程二人還都能靜止不移,然而才幾回合的交手,就已蘊含千招萬式無窮勢,早便是威衝絕漠、氣凌蒼穹……眾人戰局,霎時已遠。

然則不過片刻而已,薛無情和程凌霄便都齊齊色變纏鬥更緊,真才實學頻繁展現、內功外力層次加強,戰局也因此在他二人之間急劇升溫,最終,兩者竟都不得不為了彼此而騰挪輾轉——為對手移動腳步對於薛程是怎樣的概念?曾經川東之戰薛無情也因林阡而險,但不是短短几回合就能達到;程凌霄,避居川西這許多年,何時見過這樣好的對手?!

若要特意分個先後,是程凌霄先行移步薛無情緊隨其後,看似薛無情相對更強。確定嗎?確定是這個先後嗎?太多人,都沒來得及捕捉到先後就被風力掀得更遠……原來薛程一旦轉移,他二人之間那摧枯拉朽的生死場,瞬間就從一隅抽空,又全然覆蓋到另一處,苦的累的,自然是這些旁觀者。

漸漸地,程凌霄整個人都像蒙了層浮光、存在在別的時空一樣,薛無情的音律雖然能靠近他卻無一能夠接觸、或是剛要靠近便即轉彎繞道,而程凌霄手馭的劍芒,則一分十十化百百成千,在他和薛無情身側一氣鋪展、終幻化成萬千光影、如圓形劍陣列開、勢將薛無情琴聲圈攬其間,只等這琴音被壓制被收束,程凌霄手中劍能夠隨刻找出其破綻長驅直入。

可惜,薛無情琴聲雖然被壓制,卻離收束還早得很,琴音剛被削弱,便又攢聚火龍,聲勢浩蕩射地紅,正是日前挫敗了四絕陣時所用。

但程凌霄這一更勝過四絕陣的青城絕學“御劍術”,使薛無情一時之間也難以突破,當他內力與程凌霄雲影功撞擊而過,每次激響,都損各自大半氣力,龍形橫貫天際,劍影縱穿山河,彼此內氣亂竄四射,交織戰局中千萬次鏖鬥,竟然仍只生生打了個平手。擦肩之際,兩人雖未觸碰到對方身體,卻是劍影不變其數、火龍稍有低頭,這一番較量,看似程凌霄要更勝一籌。

然而一個轉瞬,琴音尚未全然消隱,周邊橫生更多火龍,卻不再屬於內力,而是薛無情之槍!未出槍時,已能問鼎金朝,出槍之時,自要雄視古今。一霎槍與內力就能交融,槍如火龍,內力是刃,到處轟擊,髮屋動地。程凌霄劍還在手,面前身後,路已不通,有感風勢吞天噬地,更還颳著熊熊烈火,偏偏火舌尖銳切金斷玉……眼看就要破除程凌霄的內力屏障。

程凌霄幾近敗於他手,卻不愧武學宗師,這片刻端的是臨危不亂,巧妙以御劍術控制萬餘劍影重設“七星劍陣”,剎那龍虎、玄門、劈空、松風、純陽、紫蝶、凌虛七種不同劍陣劃分併成型,它們竟幾乎同時而發,明明由程凌霄一人而控但又脫離了程凌霄的手,這樣的萬寓於一一歸於零,與林阡飲恨刀近乎異曲同工卻顯然更加爐火純青。

若言薛無情的槍是風捲塵沙起,則程凌霄的劍則是雲化雨落地。那時空氣中完全都被風沙堵塞,暗夜黑色顯得更濃,滾滾來去翻天覆地,倒是有劍絲能夠見縫插針,如雲離散穿梭,如雨悄然滋長。林阡和邪後殺到這裡時,都為這兩人的造詣驚撼。不過,薛無情和程凌霄戰到這一刻,誰攻誰守已一目瞭然。

和軍兵戰勢相反,這一刻,薛無情不再是先鋒,而是該想好怎麼為術虎高琪等人殿後了——宋軍大勝,林阡希望,這樣的形勢能夠幫程凌霄一把,安安穩穩地送走薛無情,可惜此情此景,凡人交戰哪還會對他倆造成吸引?

彼時漫天遍地全是程薛內功膨脹的漩渦,任何外人都無法靠近,只得眼睜睜看著飛沙走石之間暴風驟雨昏天暗地,核心處的兩種聲影縱橫激盪你來我往卻遲遲無法正面相撞……是,程凌霄的劍在哪,薛無情的槍在哪,他們各自都還沒碰到。

沒碰到?卻以硬碰硬全部接招的形式交擊了百餘回合,程凌霄如地如山要把那天邊的龍掛扯下,而薛無情如天如龍要將地上的群山拔起。緩得一緩,殺招迭起,兩人為與對手交鋒甚至搬出了各自絕學,真心便宜了林阡林美材諸如此類……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薛無情在這種形勢所迫的情況下,反而全力以赴地佔足了上風。當他的槍法毫無保留驟起更強颶風,竟能將周邊幾百步外所有人物全部掃開,包括林阡等人都無法站穩,程凌霄亦略覺吃緊,雖退兩步但仍能御劍戰局之中……

光線倏清,林阡清楚看見,程凌霄竟能站在長劍之上,先憑此招穩住重心以靜制動;後帶劍浮走於風力四面,動靜交融;繼而控劍凌空懸於此強攻下,有隨時隨地變靜為動之象——不管薛無情風力殺傷有多巨大,程凌霄據劍為立足點,這次還哪裡是“像存在在另個時空一樣”,這次宛然就是真的自造了一個時空……於是他自身戰鬥節奏,分毫不受薛無情影響!

所謂的御劍飛行未必全假,如此程凌霄與長劍合二為一,能夠站在這颶風中央不被排宕!此情此景,林阡見到時神乎其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但又一想,這和上善若水、風不止而樹靜都應是一個道理吧。是要怎樣的閱歷和參悟,才能修煉到這種道行?

電光火石之間,聽得一聲暴響,薛程二人內力終吸在一處,從始至終風力還一直在往外斥,周圍人物哪個都無法靠近甚至一直在退,整個世界都彷如被裝進了一隻逆時針走的鐘裡,又像正在墜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到鄉翻似爛柯人的感覺再度浮現,清醒之際勝負已分,薛無情憑這最後一掌內力比拼險勝,終是將程凌霄逼退了幾步之外。然而回味這戰局中整體攻防,卻哪裡是最後一招可以概括。

薛程二人分開之際,世間萬物才歸於寂,那時才發現根本不“寂”,其實戰局之側一直都有兵荒馬亂、刀槍劍戟,何以竟被壓縮到幾乎不能有畫面和聲音……

形勢危急,薛無情忍著心口劇痛,為術虎高琪等人殿後,指揮撤離時淡定自若不失大將風度;

而程凌霄轉身,臉色亦不好看,嘴角的那口鮮血也證明是他敗了。四大弟子與林阡急忙上前要將他攙扶,程凌霄卻擺了擺手,示意無事,果然腳步還輕靈,傷勢並不嚴重。

得見程凌霄性命無憂,林阡因鄭王府高手搦戰嶽離的心魔才有所改善,此刻再回看一眼薛無情離開的方向,他清楚地知道,薛無情適才顯然是為了大局、而幾乎對程凌霄以命相搏,如此豈能不贏。

可嘆竟然有人,能令薛無情以命相搏。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是有人從不顯山罷了。

也嘆竟然有人,能令程凌霄這般的都不遺餘力。

經此一役,金軍全線敗退,御風營清水驛等地轉危為安,林阡趁勢將先前失陷於金軍手中的韋營收服,軍麾直趨薛無情目前所駐的高崖、黑山。

後幾日,御風營等地營寨都已安定,定西縣南的戰事容易了稍許,程凌霄傷勢未曾痊癒,薛無情倒是據說也病了一場,吟兒聽說之後極是高興,說這戰果不對吧,分明是程掌門贏過了薛無情。

“非也。”程凌霄正色搖頭,“戰局中他十有九攻,一直佔據著主動。確實是他高出一籌,不愧是金國第一人也。”

“薛將軍武功依然如故。”林阡點頭,“親眼目睹之後,我才知程掌門的御劍術,果然能御劍克敵,甚至能御劍飛行。”林阡終於對吟兒承認了這仙術。吟兒笑:“那當然,我就說嘛。”

“御劍飛行?”程凌霄一怔,捋著鬍鬚,哈哈笑了起來。

“怎麼?”吟兒和林阡都愣在那裡,明明都被林阡眼見為實了,難道不是?

“年少之時,曾被一真實的‘龍掛’捲走了數十里,當時真以為自己的性命就這麼沒了,待到風力一弱,即刻開始揮劍自救,卻也參悟出了這種於颶風中生存的劍術、確實演化出了又一層的境界。”程凌霄笑而講述往事,“然而,落地之時到了近百里外,由於安然無恙,被人誤解成御風飛了過去。之後以訛傳訛,經年無數傳說。實沒想到,盟王盟主也信這謠傳?”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吟兒臉頰一陣紅,側頭尷尬瞄了程凌霄一眼,卻怎麼看都仍覺得他身上仙氣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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