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吟兒去軍醫處求診,恰見孫寄嘯在此療傷,他向來脾氣不好也記仇,遇到她可沒招呼好打,明明聽出她聲音卻連頭都沒轉過來一下。吟兒遠望軍醫給他刮骨時他到處繃帶的慘狀,幾乎可以想象白碌葉碾之戰的實況,必是一番犬牙交錯風激雷蕩。當弓弩齊發,縱然這川東劍聖也不過在箭雨裡夾縫生存。

吟兒也是脾氣不好還記仇的那種小人,看孫寄嘯刮骨去毒時旁人都連連欽佩,吟兒不屑也不厚道地跟他們講,孫寄嘯可一點都不意志堅強,人家那只是痛覺遲鈍而已……孫寄嘯好像感覺到有人在背後說他壞話,狐疑地轉頭來瞥了兩眼,裝作很慢才終於發現了她,彷彿她在人群裡就讓人找不出來一樣:“哎?鳳簫吟,是你啊。”

“是被哪個雜碎暗算的?”吟兒上前來關切詢問的同時,發現那傢伙當真面不改色意志堅強……霎時有種要一把拍上去的衝動,很久才剋制住了這缺德想法。

“……倒不是雜碎。”孫寄嘯回憶時嘆了一聲,“大哥讚的不錯,那姓赫的,確實有獨到之處,他竟看透了大哥計謀,將計就計詐敗佯撤,將我引入空城,他則伏兵射箭……”

“……”吟兒無語,吟兒想,若換林阡,哪會在稱讚別人的時候來一句,那姓赫的。

孫寄嘯跟她說不到幾句話,視線很快轉移到了先前一直在看的地圖上,依稀是在幫洪瀚抒規募著大局,只是那部署都在孫寄嘯心裡呈現,吟兒看不見。

孫寄嘯雖不像洪瀚抒那般坐擁一方,也不像藍揚那樣能一人獨擋,好歹當過多年的黑(道)會三當家,豈有不懂如何徵擴的道理。

他認真起來,倒是有可取之處。吟兒這麼想的同時,刮目相看,“原是在想著如何給洪山主打下定西呢。”

“不是打下定西,是打下江山。”孫寄嘯認真地說,吟兒一凜,笑笑:“想法不凡得很。”她知道孫寄嘯說得並不假,雖然她心裡洪瀚抒那種胡鬧離打江山還遠得很,但認為洪瀚抒實力超強寧可輔佐他逐鹿天下的絕不止孫寄嘯一人——除卻這些忠心耿耿的祁連山人之外還有不少渾水摸魚的居心叵測的也一樣支援……說到底,今時的多方混戰或許還只是亂世的開始。

“老山主說過,要先想法不凡,才能成就不凡。”孫寄嘯道。

“嗯,你想法常常都很不凡。”吟兒懶懶說了句。

“嘿,何必恭維我。”孫寄嘯笑了笑,滿足得很,故作謙虛卻掩飾不住自得。

“我不是說你想法本身不凡,我是說你想法裡的自己常常很不凡。”吟兒奸笑,拐著彎罵他,孫寄嘯聽得臉都綠了,窘迫地恨不得立刻收拾她一頓,剛想動武,忘了自己還在刮骨,差點把軍醫老人家帶摔了……

“鳳簫吟,別再讓我見到你!!!”

孫寄嘯顏面掃地,吟兒總算報了那次說不過他的仇,正自得意,報應便來了,那陰陽鎖近來發作愈發頻繁、急劇,一旦收緊吟兒招架無能,即刻倒地人事不知,孫寄嘯原還在醞釀語句跟她戰鬥,毫無徵兆就得到對手乖乖棄械投降,錯愕地瞠目結舌,卻還不得不把軍醫先讓給她……

然而吟兒醒轉之時,第一個見到的人卻非軍醫、非孫寄嘯,而是形容焦急、風塵僕僕的洪山主……當神智漸清,遠方不止不休的廝殺聲提醒吟兒,他此刻分明應該還在前線作戰。“是什麼樣的敵人,教你……又動怒了?”吟兒痛苦感減輕不少,看向瀚抒,心照不宣地低聲問。

“我……沒有動怒。”他平日的驕狂在此刻一掃而光,語氣面容裡盡皆愧疚和無辜,“我只是,陷陣殺敵過猛。”他這話一出,吟兒已經猜到陰陽鎖是真惡化了,而一隅角落裡一言不發的紅櫻,也是聞言一驚,聽出同一個意思來:也就是說,洪山主只要一動武,盟主就……

“罷了。”吟兒輕嘆,目中噙淚,“你要帶著兄弟們建功立業、開疆闢土,又豈能不去陷陣殺敵。”

她知道,雖然瀚抒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重,偏是這一點,有關於他對林阡的介意,有關於他對父志的繼承,她逾越不過。

“你不會死。”瀚抒的目光鎖在她身上,堅定不移,語氣裡幾多篤信,幾多命令,他其實和林阡一樣,固執,狠心,不認輸。也就因為看見他這樣嚴肅,她明白瀚抒這次是鐵了心、不留退路、不顧後果地要和林阡決鬥,要和林阡爭天下。

說罷這句,瀚抒便攜鉤起身,眼看要重返戰場,臨行之際,輕按在孫寄嘯肩上片刻:“金鵬,早些傷愈,幫我的忙。”

“是,主公!”孫寄嘯雙眼一亮,中氣十足,躍躍欲試。他不叫瀚抒大哥而稱之為主公的時候,本該都是在戰場。

吟兒這些天來是一直希望瀚抒寄嘯強悍的,因為葉碾白碌之戰、瀚抒的對手是曹蘇,現今回來,對手該是金人,又因為吟兒和他們過去有交情、故而常常於一時之間忘機……忽然之間回過神來,看到瀚抒寄嘯明明負傷還都精力旺盛的樣子竟頓生不祥感,冥冥中也已預見未來:

是的現在她和他們還可以插科打諢還可以心照不宣,但是洪瀚抒和孫寄嘯的交流中無時無刻不透著凜然殺機、激烈戰志,令她意識到了這殺機這戰志根本都是衝著林阡去的,他們的終極目標是林阡啊,舍他其誰?!所以,他們把打曹蘇和金軍當練手,將帶著目前的這種狀態一直挺進決戰——眼前的人們,是林阡未來最主要最棘手的敵人。

現在他們就已經開始以戰養戰了,甚至早就已經是林阡的對手了,如此,醒悟的吟兒帶著一絲對盟軍的私心,還哪裡希望他們繼續強下去!?

心不在焉了不知多久,來來去去又許多人,再一抬頭,發現孫寄嘯已經裹好了傷、坐著輪椅準備走,但還沒到門口、回頭若有若無瞥了她三次,三緘其口不知道有什麼話說。難不成是為了剛剛被中斷的鬥嘴?

“喂。”他果然沒好氣地衝她說了一句話,但話的內容卻大出她意外,“早點好起來。”

“啊?”她一愕,沒想到這人會說出這話,莫不是被她剛剛陰陽鎖發作給嚇的……

“跟我切磋劍法。”他面無表情地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吧……

吟兒心裡忽而平添一絲傷感,這樣的人,本來只屬於江湖。

在這種時而樂趣時而緊張的日子裡,由於洪瀚抒斷絕多人與吟兒的來往而林阡又刻意隱瞞軍情,吟兒便只能透過和孫寄嘯等人的接觸來推測定西的戰局,太多情報在得知的那一刻其實已經貽誤了多日,譬如……葉碾白碌之戰的“耿直陣亡”!她得知時晴天霹靂、如雷貫耳、難以置信,耿堯老將軍的孫子,郭子建最得力的副手,也是對林阡忠心耿耿、才剛二十出頭一腔熱血想要成就理想的小夥子,他,還有個自幼就愛慕的聞因,竟來不及表白……

又是什麼,使徵人的命如此草率!

除卻耿直陣亡,這段時間內拜洪瀚抒入局所賜,戰報還有“寒澤葉應付司馬隆艱難”“林阡對戰薛煥失利”……就包括昨日軍醫處,吟兒以為瀚抒是去前線收拾薛煥了,哪料想他回到東部第一戰戰的是石矽!?是的昨日令洪瀚抒動武害吟兒陰陽鎖發作的那人不是薛煥是石矽!據說,洪瀚抒的火從鉤戰意灼熱而石矽又不能受熱差點被他剋死,所幸吟兒突然犯病召回洪瀚抒才救了石矽一命,饒是如此,當地盟軍在祁連山的欺壓下也兵敗如山。

“你答應過的,不會偏幫金軍,不會扯林阡後腿,如今金軍從中獲利,你豈能背棄承諾,放著金軍不去對付,還硬抓著林阡不放!”她憤怒前去質問瀚抒,兩隻手都攥得死死的,“豈不知耿直陣亡寒澤葉失利,形勢很不利於抗金聯盟嗎!”

“錯。即便是耿直陣亡、寒澤葉失利,他還有徐轅在川蜀為後盾、還有穆子滕在陝西、厲風行在邊關能援。”瀚抒微笑,“他死不了。”

“這就是原因……?”她一怔,“可是天驕他們,又怎會輕易就能調動……”

“要不要調動、怎麼調動麾下,都是林阡該去煩憂,與我無關。”瀚抒冷靜地凝視著她。

“你分明……也該是其中之一。”她頓覺心寒,寒澤葉穆子滕厲風行,哪個不曾與他齊名。

“當年的雲霧山會盟,一時多少豪傑,或被同化征服,或已不知所蹤、七零八落,只有這亂世還在,只有我,依然故我。”他竟帶著一絲滿足與得意之情。

“是啊,依然故我……依然胡攪蠻纏、幫金人多去林阡一滴血。”她冷笑嘲諷,“何必緘口不認,你和金人就是同盟?單打獨鬥,根本不是林阡對手!”

“住口!”他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喝斷時猛一掐住她脖子,也未意識到她根本是在激將,不錯她就是要激怒他讓他去打金人!只是話音剛落倏忽就冷汗淋漓,不是因被掐而是因陰陽鎖,激怒他著實還要冒這種風險。

他忽然意識到了陰陽鎖,趕緊放開吟兒並平息怒氣,但卻被吟兒成功激將:“我說過,林阡是首敵、薛煥等人我也不會放過,那些雜碎豈會是我的同盟我也不需要同盟!”

恰好那時,有祁連山兵士扭送犯人而來,原是幾個形跡可疑之徒,懷疑是金方曹蘇或林阡方的細作。然則幾人先前死不鬆口、不肯供認,待被押解到洪瀚抒這裡時深知他明察秋毫又刑罰嚴酷、因此不可能再矢口否認,全數自盡於前,異常決絕。

“這又是何必……”吟兒嘆了口氣,想起當年夔州之戰,那些被盟軍捉住的細作,那時候瀚抒剛開始走上分岔路。

“是金方死士。”洪瀚抒因為他們的集體自盡反而由此斷言。

“為何?”吟兒一愣,原想問,為何不是曹蘇的。瀚抒看向她時反諷:“因為,我祁連山有死士,金軍也有死士,唯獨林阡盟軍的海上升明月,都是些明哲保身的,沒死士。”她面色一僵,無言以對,這些日子,海上升明月在林阡的保護下確實沒有動靜。他看她語塞,哈哈大笑起來。

“誰說盟軍沒有死士。”她看他笑完了,才開口反擊,“我盟軍死士,都在戰場,轟轟烈烈!”

他一驚,再無話說。

因這湊巧的金軍細作事件,更因吟兒前幾句的諸多激將,洪瀚抒已下定決心要擱下手下敗將石矽不管、先行前去向鄰近境界的薛煥挑戰。另一廂,曹蘇餘黨他亦一概不放過,全部死盯著。這些,應當也都不偏離他的初衷。

世人皆看到,這般最難的打法,有且只有洪瀚抒玩得轉。

世人卻難以理解,洪山主那百轉千回的心念。

漂泊不定的不繫之舟,旁人看來總是無拘無束。

實則,那不是自由、隨性,而是矛盾、盲目,不是灑脫、輕鬆,而是困擾、繁複。

既要與林阡一較高下,又不能忘父志抗金,更無法坐視兄弟受欺而不理。

不但必須和薛煥刀鉤廝拼決一死戰,更得存著一動武便會傷及吟兒的顧慮。

人的路,都是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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