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地中出,黃河天外來,沙翻痕似浪,風急響疑雷。

金宋之爭偃旗息鼓,司馬隆、薛煥、束乾坤、楚風月一干人等,翹首等候著為他們殿後的王爺回營。

“曹王。”謀士上前幫忙褪下他染血的戰衣,分辨那血並非王爺自己所流,故而神色稍有輕緩,“案上慶功酒尚溫。”

“林匪入主呂梁五嶽,不知我大金千家萬戶,會添多少孤墳荒骨。”看得出完顏永璉並不是那麼高興,也不認為這是慶功之酒。

“此夜我軍死傷,當以千計。”凌大傑清點戰局、晚於王爺片刻才歸,聽得王爺嘆息,凌大傑也面露悲憫。

“他們應也損失相當。”楚風月低聲推測,這一戰,王爺和林阡各自的上中下策全都打了個錯手,旗鼓相當,兩敗俱傷。

“相當?”束乾坤憤然開口,“若非郢王爺的黑虎軍突然冒出,何至於此!”司馬隆雖遲鈍卻心思縝密,緩過神來趕緊拉了拉束乾坤衣袖,卿旭瑭在一旁臉色蒼白、沒有反駁,凌大傑回頭一瞥、剛好看見這些細節。

“我聽聞鳳簫吟救局倉促,顯然林阡對這出將計就計始料未及,若非她運氣驚人,林阡必調控無力,曹王策謀並無遺漏。”謀士順著束乾坤的話分析,凌大傑聽到鳳簫吟三字,一愣回神,太多話想說,卻豈能不分場合。

“那時林阡一定手忙腳亂,不過我也同樣出乎意料。”完顏永璉回憶戰局,難得一次心有餘悸,“誰知林阡背後外援究竟多少、會否去動我方本營來解局?當時當地,我便只能對自己說,他既然選擇用反間計而非正面挑釁,說明他能夠隨時調控的外援必定不多。”

“王爺料得不錯。”萬演對完顏永璉那般緊迫情況下的睿智淡定心服口服,“諸葛舍我、田攬月等人,不過是常與扶瀾傾城把酒言歡的風雅之士,在五嶽排不上號。”

“我原先嘆惋,我計雖贏、人卻輸。不過見到你時,這份遺憾便全然消除。”完顏永璉極盡欣賞,過來挽住他手,萬演受寵若驚,頓覺全身發麻,更見王爺邀自己坐下,親自斟酒給自己,這情景做夢都不曾想,“萬將軍,本王得你一人,勝過林阡他得三個。”一隅,嶽離聽到這句“人卻輸”,臉色變得死白,鮮有一聲不吭。

薛煥原還為解濤傷勢擔憂,見此情景露出些笑來,急忙提醒怔在原地的萬演:“萬弟,還不謝過王爺?”

“謝王爺!”萬演急忙捧杯,一飲而盡,飲罷,胸腔微熱,卻生悲情,噙淚發自肺腑,“王爺,萬演還想請求王爺一事,萬演在孟門柳林,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他日,萬演不想對他們……”

“先前對你承諾,至今半字不改,終有一日履行。”完顏永璉點頭鄭重。

“我會將他們帶來。”萬演暗自立誓。

人群退散,司馬隆、凌大傑在卿旭瑭身邊一左一右。

“我先前想,你朔風刀出了名的適合群殺、卻不利於單打獨鬥,尚還蹊蹺,天下武功不是應該‘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嗎,今次陣中才知道,你這朔風刀,原是專門為了戰場而生。”凌大傑明為讚歎,暗有所指。

司馬隆走著走著,忽然也笑了一笑:“真難想象,去年此時,我還是‘司馬先生’,今日卻也是當仁不讓的戰將了,豫王他在天之靈,也當為我高興吧。”

卿旭瑭豈不知這弦外之音,卻實難預料那來龍去脈。他一向忠於郢王,此番河東之戰被兵陣裹挾久了,難得激出些保家衛國的熱血來,未想當曹王領著萬千金軍在前線不顧生死,郢王的黑虎軍竟有意無意地去幫宋軍?!有那麼巧嗎,剛好冒出來?

原本,曹王的思路至少比林阡早了一分左右的時間,即使林阡當機立斷打金軍後方也為時已晚,只能眼睜睜望著金軍對他前後夾擊、所謂的破釜沉舟終成蚍蜉撼樹,然而,“鳳簫吟運氣驚人”?是鳳簫吟運氣好,還是郢王故意送籌碼?生生幫林阡的後方多撐了一分等到外援,錯失了剿滅宋軍的最佳機會,否則鳳簫吟海逐浪不死也傷……束乾坤被制止的話他卿旭瑭也想問,王爺,國難當頭,個人得失,孰輕孰重,分不清楚嗎!



清晨,在黑龍山遠眺黃河,浪潮咆哮,霧氣蒼茫。

昨夜風流,盡被那浪撿霧殮走了。

然而謝清發的靈堂內,五嶽幾個當家,除了略有知情的丁志遠,趙西風等人都還迷迷糊糊狀況外。

“昨夜金宋血戰,大嫂不在,我等都不敢妄動。”趙西風是不敢,也是不願妄動。

“昨夜我與林阡秘密談判,不料遭遇嶽離偷襲,他因為南山上的屈辱向我行兇,林阡為了救我身受重傷。也正因林阡失蹤,才引發這金宋血戰。我雖想立即為你大哥復仇,但那林阡以德服人,竟說為表合作誠意、不動我五嶽一兵一卒。”燕落秋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天花亂墜。

“林阡他,對大嫂,對我們,皆是恩同再造。”趙西風當然知道現在金宋兩敗俱傷、自己又能如願以償地中立……大概是中立偏向於抗金那種立場,回到了最開始不用在風口浪尖而是被人求著的高姿態……這樣天大的好事他當然發自肺腑地感激林阡。

“嗯,恩同再造。”燕落秋暗自發笑,繼續翻雲覆雨,“桃花溪百轉千回,嶽離如何能輕易找到我刺殺?我思忖著,萬演已將我五嶽的機密洩露給了金軍,山中一些要道,怕是要被迫重新改。”

“不錯,我聽說萬演他果真降金了,他幫金軍扳平了這一戰。”田攬月附和。“這難道不是必然!?”丁志遠義憤填膺。“大哥屍骨未寒,他便去效忠仇敵!”趙西風難掩氣惱。

“是的,三當家叛變了,昨夜出賣我,將來也必出賣他人。”燕落秋看向一邊那幾個含淚動搖的萬演死忠,“眾位可想好了?隨我一起抗金,他日戰場,便會與這昔日兄弟兵戎相見。”

“兵戎相見,立場分明,便不再是兄弟。”他們在燕落秋的注視之下,咬緊牙關閉上淚眼作出這樣的決定。

“好。”一笑,局面盡在她股掌之間。

等人少了,田攬月身後一個老奴打扮的人,踉蹌跑到燕落秋身邊提醒:“什麼‘隨我一起抗金’?他們五嶽抗金就行了,那掀天匿地陣裡,你是金陣中人,你哪來的閒情公然抗金?”

“那陣法,我本也就沒參加啊。”燕落秋灑脫一笑,“現在就更不參加了。”

“都怪為父,將你嬌慣得這樣任性,然而這分明逆天而行。”燕平生連連搖頭,不予認可。

“你見過夫君在宋陣、妻子在金陣的?說不參加那肯定不參加了。哪來那麼多天命,天命還說我此生會愛無數人呢。”燕落秋偏就任性地說。

“收回這夫君妻子,別以為穿嫁衣就算嫁了,為父差點著了你的道!”燕平生慍道,“為父答應了嗎?明媒正娶了嗎?半點不到,禮都不成。”

“現今安寧的黔西為媒,未來風雅的河東為禮,還不答應?”燕落秋安靜卻篤定地回眸看他。

“不行,他終究是那叛逆的弟子……”燕平生還想掙扎。

“但他也是父親的弟子啊。”燕落秋微笑,既脅迫又懇求,“那天地人、風虎龍、雲鬼神,實則已經透過你給的口訣,在他刀裡統一在一起了。”

燕平生一愣,連連搖頭:“等他打出來再說吧!在那之前,為父不能見你被他佔半點便宜!”

“父親。”“嗯?”“我想他了,這就去佔他便宜。”那丫頭明眸流轉,巧笑嫣然,倏忽便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

正午時候,天邊紅雲翻卷,河水奔騰不絕,硝煙不曾散盡,輕籠著磧口山谷,丘壑中輕輕搖動的草木花,被風一拂不經意就染上血。

燕落秋回到桃花溪時,見林阡佇立樹下悵惘,一身玄衣,白髮如雪。她步步靠近,意識到他心情不佳,於是留了幾步,坐地撫起琴來,並不慷慨激昂,而是婉約之風,卻一樣動人心絃。

“這是何曲?”他緩過神來,轉身問她,只覺心中溫暖,不像先前鬱積。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燕落秋微笑,“易安居士的《蝶戀花》,我與她共鳴卻比她好些,畢竟此刻不用相思。”

一陣罡風過境,滿溪桃花逐流,突然之間起風,原是這一瞬林子裡添了個不速之客,來心似箭,迫不及待,一襲白衣才剛從天而降,便輕飄飄落在了燕落秋的燭夢弦旁:“琴藝沒我出色,我會彈江湖一倦客的《花間醉》。江湖何處不相隨,情湮夢落幾人歸,遙見風煙埋舊路,千帆過盡已無悲。”

林阡方從窘迫中走出,喜不自禁來迎:“吟兒……”

“這曲,聽來不錯。”“自然不錯,還可治癒內傷!”“當真,吟兒可願教我?”“行,那你也把《蝶戀花》抄給我。”

她倆原還一副勢同水火的架勢,不料吟兒那個愛聽好話的,才被燕落秋恭維了一句,便麻利地對她傾囊相授,燕落秋又是個善於勾人心魄的主,主動喚吟兒為吟兒,幾番耳鬢廝磨,便哄得吟兒在琴邊笑逐顏開。

看到吟兒時林阡就看到捷報,知道盟軍已然安定,終於完全放下心來,然而等了吟兒半天也沒見她要把自己接回去的意思,更有種要留在這桃花溪吃過晚飯再走的感覺……林阡初還在旁看著等著,後來見她二人如膠似漆、琴瑟和諧,他一時睏乏便不慎躺石頭上睡著,再醒來時,她二人皆在他眼前望著他,一個面帶焦急,一個假裝不急卻根本也急壞了。

“喝了好幾碗藥,還是沒起色嗎?”燕落秋關切地問。“好多了,只是缺覺。”林阡搖頭,強打精神要坐起。

“哪裡來的大夫,比樊井還厲害?”吟兒當即喝起醋來,樊大夫以前追著他林阡灌藥他都不肯啊,今次居然聽話喝了好幾碗那麼多?!

“哦,叫慕紅蓮,醫術不如樊井高明,脾氣只能說稍微好那麼一點點。”林阡一時沒有轉過彎來,還一五一十地把兩個人做了比較。

吟兒看他木訥氣不打一處來,伸手直接往他衣衫揭:“我看看服侍得怎麼樣!”燕落秋急忙攔住她手:“小心,這繃帶不能蠻拆……”

“誰蠻了!”吟兒怒極反手就是一劍,燕落秋本能立即提弦相抗,兩個人原還那麼溫暖和諧居然說翻臉就翻臉直接大打出手,而且不可思議地一眨眼就不可開交……

“有話好好說,打什麼?!”林阡沒法見縫插手,他現在武功顯著最低,才握飲恨刀便腹痛難忍,總算體會到了那種無法救局、只能在旁邊乾著急、忙著勸架和事佬的心境。

吟兒在來的路上就一直跟自己說要包容,甫一看見燕落秋絕色姿容更是難以招架,那又如何,一遇上導火索,還是醋罈打翻,惜音劍戰意激越,一劍萬式行雲流水:“不是要過門嗎,打贏我就過!”

燕落秋原還為了林阡只守不攻,聽得這話琴絃微動,喜上眉梢,眼含笑意:“吟兒?我可當真了!”一改先前的連連後退,“醉殺洞庭秋”“與君一醉一陶然”“我醉欲眠君且去”絡繹不絕,扣琴律挾暗器急往吟兒奔襲。

“如何當真?有問過我?!”林阡既驚又怒,看鳳、燕二人騰挪輾轉,轉眼就打出了百餘招法,人和武器都化作一團光影無法分辨,吟兒劍凌厲,燕落秋琴鬼魅,這場河東之戰兩個人各有提升,速度當然會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此刻她倆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宣告他林阡在這出奪夫大戰里根本沒有話語權……

林阡委實不想看見無謂傷亡,於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全身氣力都調進了手裡長刀,思索著她二人若然出現兩敗俱傷跡象,立即擲刀去擋。當是時,鳳、燕約莫戰到兩百回合,吟兒略勝一籌、趁勢追擊、連進三劍,不巧燕落秋傷勢未愈,剛好頓了一頓,七道防線瞬然被吟兒撕開、勢如破竹,吟兒一驚,當然不想要她的命,奈何這劍勢強橫根本剎不住,千鈞一髮直衝向燕落秋心口去,危難關頭,所幸斜路攔出林阡飲恨刀,將她這一劍擊偏,吟兒正待喘息,眼前卻弦光亮徹……

正是那一息之間,燕落秋剛巧調整招式自救,也是沒想到林阡會突然犯規插手,燭夢弦殺氣澎湃直開啟惜音劍朝著吟兒脖頸,發現時也是斷斷停不下來,林阡哪料到會有這般變故,終是不該對燕落秋戰力低估,竟教吟兒身受其害!電光火石林阡腦中一片空白,來不及抽刀抵抗,拼命以身撲上前去將吟兒帶開原地滾了一圈,驚險萬分好在只是他背上受了些弦震之傷,奈何摔倒在地時腹部傷口往吟兒頭上狠狠一撞,直接迸裂險些濺了吟兒一臉血,他傷上加傷倒在地上,一時痛不欲生,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妖女魔女齊色變,如何還管絃和劍,妖女當即撕下自己紗裙,卻哪及得上魔女扯林阡的衣衫快,不過吟兒情急之下扯得少,裹不住,唯能接過燕落秋剛好遞來的衣角打結綁在一起,林阡的左腹綠黑白紅霎時四種顏色交相輝映蔚為壯觀可好看了。

“別打了,你們……”他終於有機會說話,她兩個都是口不饒人。

“不打了,小阡,若我過門會令你性命之憂,那我便不過門,只要你好我便好。”燕落秋一臉真誠,半跪在他身旁。吟兒緊緊攬著林阡,聽得這話大驚,不甘示弱也以退為進,直接把林阡放倒:“不打了,你既以死明志要娶她,我,我便只能開明些……”一邊裝大度,一邊想喝醋,憋得滿臉通紅。

“我什麼時候以死明志……”林阡又好氣又好笑,明明燕落秋那邊都讓步了,這傢伙憑何又把他拱手不要?!

“盟主,沙少俠讓我來問,究竟要何時出山?”這當兒田攬月苦著臉跑來問,可算給林阡解了圍,“再不出山,我家裡埋了幾十年的酒,都要被他喝光了。”原來不是沙溪清急著出山啊。

“溪清嗜酒,只怕是藉著酒力,撐著他自己不見血暈去吧。”林阡終於氣息順暢,為沙溪清明明暈血還不得不到處殺人的際遇一聲嘆息,因為這個鄭王府的小王爺,他想起了曹王府的另一個小王爺,轉頭認真對燕落秋說:“傾城……”“不對。”燕落秋肅然搖頭。

“哦,落落姑娘……”“不要加‘姑娘’。”燕落秋皺起眉。

“好吧,落落……”“落什麼落。”吟兒皺起眉。

腹背受敵,林阡只能把稱謂省了:“說心裡話,我很欣慰,很欣賞你,在你身上,我看見了一個我極尊敬的對手復活。”林阡話音剛落,鳳、燕二人皆是一怔,吟兒頓時猜到了他說的是誰,眼圈一紅。

“太多人都想著天下一統、天下大同,只是,真到了命途的抉擇一刻,又都走上了不同的路。”林阡道,“不論完顏永璉、或我、或魔神,都是想著以戰止戰,以暴制暴,方能消除不公允、矛盾、分歧,過程中不免有殺伐、犧牲。但小王爺完顏君隱、與你、與老邪後,都是想著停在這裡,儘量不戰,風雅安寧,一樣可以漸漸地消除那些東西。”

“唉,說不一樣,其實也都一樣。”燕落秋幽嘆一聲,兩個月前她之所以不參加掀天匿地陣,除了無暇分身之外,確實是心裡沒有金宋之分,現在,雖然有一些了,多半還是因為林阡。

“小王爺,他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初衷,那曾是我、甚至完顏永璉都想達到的目標,可是隨著我手沾血腥越來越多,漸漸已經不配去給旁人妄定正邪。我曾經十分羨慕他,可以二十年如一日實現理想,然而他因意外去世已經近兩個月,這期間我委實也深受打擊,我心想,難道那救濟天下蒼生的心願竟不能得個善終?”林阡與燕落秋四目相對,發自肺腑,“但是我見到你時、瞭解你後,我忽然意識到了,小王爺從來就沒有死,每有一個救濟蒼生的離開,便有一個救濟蒼生的出現,最後終究有一個能留下來,我會支援著那一個是你。”

燕落秋當然聽懂了,這是一句根本上的拒絕,林阡把風雅的定義給了她、安穩的生活給了那位雲煙姑娘,卻把和他一致的殺戮和血腥給了唯一一個吟兒。

“你沒出現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能有個蓋世英雄前來呂梁,正面殺了謝清發懾服五嶽中人,我若動了心就嫁給他,父親也不會有異議。”燕落秋苦笑,略帶愁緒,“可惜偏要碰上這開禧北伐、金宋亂世,註定誰殺了謝清發誰都不可能懾服五嶽,而是會在第三方的推波助瀾下遭到五嶽仇視……謝清發終於死了,我本想為你悄然善後,誰知把自己搭了進去,居然和萬演互指兇手,情急之下要與你撇清關係,只能偽裝成一副深愛謝清發的樣子,卻百密一疏、搬石砸腳、一時之間竟不能嫁給你了……”

她這樣說著,好像對林阡答非所問,吟兒卻是聽得呆住,才明白她竟為了林阡付出了暫時不能在人前與阡親近的代價,那也代表著,燕落秋即使從吟兒這裡獲得過門資格,也並不能立即追隨林阡左右?吟兒一時感動、感傷,對她的醋意、敵意一掃而光。

“然而,待到河東如你所願風雅安定、五嶽也如我所想與盟軍同氣連枝。那個時候,便沒東西能束縛住我了。”燕落秋話鋒一轉,原來並未認輸,並未因為林阡這句拒絕放棄。她的意思是,風雅,那終究是林阡給她的定義,她也可以為了他去戰伐,那只是時間早晚而已,並且她已經透過栽培五嶽在踐行。

林阡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麼,他現在其實很理解燕落秋,很簡單,風七蕪拒絕了他那麼多次,他哪一次放棄過,最後還不是對風七蕪霸王硬上弓?想到那裡,心念一動,覺得這地方不宜久留,於是對燕落秋硬起心腸,長痛不如短痛,不曾認可她這話,果斷牽住吟兒手:“莫讓溪清等久了,咱們走吧。”



燕落秋、田攬月一路送他們三個下山,經此一戰,燕落秋已操縱趙西風向世人明確表示,整個五嶽都將會與林阡合作、同金軍勢不兩立,而這種看似平等的合作,在完顏永璉眼中就叫入主,林阡和燕落秋也心照不宣,這是遲早的事。

那麼,作為五嶽群雄未來主公的林阡,就再也不是薛煥萬演不白之冤的旁觀者、獲利者,而是必須負全責的那一個。不過,他雖對薛煥萬演皆欣賞,也不可辨駁他們從一開始就是盟軍仇敵,手握盟軍無數人命。如果說出真相會引起盟軍不安、河東不穩,林阡永遠都不會說。

“卻是又負了一份罪。”林阡來河東,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柳林,最想見的就是萬演,因為掂量出他最有價值,可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到底十之八九,非但沒能收服萬演反而還害他失路。此外五嶽其餘的地頭蛇,罕見地不是他林阡恩威並施來,而居然是靠一心為他的燕落秋誆騙來,誠然燕落秋得到了說假話的現世報,但他林阡,此生罪業便又深重了一分。

“但我知道,你是真心。”燕落秋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柔一笑、為他排解,“從我兵符亂柳林的那一戰,就知道了。”那一戰,他曾雪中送炭,卻被騙殺得大敗,但從那時起,她便已經代五嶽向他歸心。

下山途中,忽聽白虎呼嘯,驟見萬樹生風,一直半醉半醒、東倒西歪的沙溪清,驀地感起興趣,直接拋下他們循聲而去,徒留此地一陣酒氣。

“他到底是來接盟王回去的,還是來探尋奇異……”田攬月啞然失笑。

“莫管他。”燕落秋再瞭解不過。

“落落?若是將來有空,你可以回黔靈峰去看看,老邪後在那裡的生活。”吟兒一路心理鬥爭,覺得自己過意不去,於是對燕落秋示好,想著把過門資格給她。

“嗯,吟兒,別說得和訣別一樣啊,今晚我便去帥帳找你倆去。”燕落秋笑盈盈的。

“你……”吟兒頓時收起了對她的所有好感,不給了!

“好。記得一定要偷偷的。”林阡在吟兒身後,居然答應了!?幾個意思?!什麼情況?!

經過半山腰時,沙溪清終於歸來,滿臉興奮:“終於又見到那白虎神獸的真容!”

燕落秋、鳳簫吟難得一次同樣眼光睨著他,少見多怪。

“對了,老邪後不是帶了三個神獸來河東嗎,為何這河東之戰都打完了,我從沒見過朱雀玄武?落秋,快請出來見一見啊!”沙溪清貪心不足。

燕落秋微微一怔:“這……”

說實在的,林阡和吟兒雖不像沙溪清那麼迫切,也難免有好奇之心。

“小阡,我先前同你說過,孃親一直致力於消除父親的戾氣,但父親本性難移,看似頻頻收斂,有時又故意惹孃親不高興,還偏做出些讓孃親十分氣憤的事來,屢次挑戰孃親的底線。”燕落秋看出林阡想聽,於是願意說。

林阡點頭,察言觀色:“若是傷心事,便不要提了……”

“唉,現在想來,也不算太傷心。”燕落秋嘆道,“那年我五歲,河東在孃親的治理下,實在是一片盛世,魔人們安居樂業,個個都清閒得很。父親卻十分生氣,因為眼看著一眾驍將,竟願意刀劍生鏽、全無鬥志,父親自己,不也賦閒?那日父親帶我在棗林裡練琴,剛巧朱雀和玄武的守護者前來找他論理,原來,朱雀和玄武兩隻神獸,先是比誰能變得更大,不分勝負以後,居然又在比誰能縮得更小,那一刻剛巧辨不出來誰更小,兩個守護者便來爭執、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吟兒噗嗤一聲笑出來:“果然清閒得很,不過我好喜歡。”

“父親很不喜歡,父親心裡本就存著氣,見兩隻神獸居然為這點小事糾纏不休、而且還聚攏了一群本該為戰將的魔人圍觀,圍觀的更坐地設了賭局賭大小……父親覺得離譜極了,他們請父親去做評判,父親氣不過、想不開,一時失控便殺雞儆猴,將兩隻神獸的守護者當場斬殺。”燕落秋回憶。

林阡等人都是一愣,但代入燕平生的心境,似乎這樣做也是必然的,他一心殺回黔西奪權,如何能容忍麾下清閒至此。

“圍觀者裡有孃親擁躉,問了父親一句,邪後定下的規矩,河東不準見殺戮,宗主難道忘了?父親叫著在一邊玩的我過去,說,秋兒,你不是餓嗎,為父找到好吃的東西。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肚子剛好餓極了,父親叫我吃,我便當著那些人的面,把地上打成一團的小烏龜和小鳥兒烤著吃了,我當時沒有注意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後來才知道……那就是玄武和朱雀啊。”

林阡這時才串聯起來,冷月潭邊,她給他解開火毒時說:“幼年時,有兩隻呂梁小獸打架,不慎被我捉住烤著吃了,從此以後,我專解疑難雜症……”原來,朱雀玄武早就出現過?!

沙溪清和吟兒聽見魔門四大神獸就這樣死了兩個,自是瞠目結舌,哭笑不得。

“父親見我將那兩隻神獸吃下去,十分滿意,狂笑著對一眾魔人說,神獸都可以吃,還是我五歲小兒吃的,你所談的規矩又何在?”燕落秋道。

“這事情姑且不論對錯,這狂氣我到認可。規矩豈為我輩設也?”沙溪清笑說。

“然而這一時的任性乖張,付出了毀滅性的代價。”那代價就是——

“在我五歲的時候,孃親將父親和我趕出了磧口,因為我倆一起做錯了事。”老邪後當然憎惡他們,當然會說,姓燕之人骨子裡流著好戰、好鬥的血,他們竟那樣殘忍地屠戮了她的理想,決絕如她,即使是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都堅持著不肯同流合汙。

大約也是因為連累女兒,燕平生除了大是大非以外,生活中的事全都對女兒言聽計從……



不多時,便走到了黑龍山下,遠遠已能見到仇香主等人在迎候。

“小阡,當心。”山路難走,燕落秋怕林阡滑倒,連田攬月的機會都不給,親自以肩支撐著林阡走下一個臺階。倒有些像背了他一下?雖然林阡第二個臺階便推辭了,但吟兒感覺這高難度動作自己做不到,暗自衡量,摩拳擦掌。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就在此,不送了,反正三秋後又會見。”燕落秋也遠遠看見了仇香主等人,微笑,坐地又彈奏起燭夢弦,“再贈一曲《虞美人》,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於淚。誰教風鑑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曲罷,便拐帶了沙溪清腰間美酒,攜琴拂袖而去,滿林子的雲彩和落花都似被她捲走。

沙溪清、田攬月都還因這舉動愣神,林阡便瞧見吟兒在翻隨身帶來的琴譜,奇問:“……找什麼?”

“找可有《長門賦》。”她找了半天沒找著,氣得把琴譜扔了,俯下身,手一揮:“找不到,不求人,來!”

“幹什麼?”林阡看不懂啊。

“她能揹你,我也能。”個子不夠高,但是力氣夠大吧。

他這才明白吟兒想做什麼,只能將就著給她背自己,然而才背一步,她便發現太難,一臉痠痛地將他放了下來,直接放棄:“算了,背不動……”

林阡卻怎可能允許她輕易放棄,裝作站不穩走不了路,哎呀一聲往她身上倒,直接把她壓倒在石階上。

“這……”沙溪清也沒看出這是唱的一出什麼戲,那邊盟軍見狀以為出了什麼事,爭先恐後喊著主公盟王朝這邊跑。

“壓死我了,起來,起來!”吟兒吃力轉身,手腳齊用都推不開他。

“我可不管,往後都你來背了。”林阡靠在吟兒胸口,無賴地說,趁盟軍還在跑過來的路上,珍惜這和吟兒在一起的所有時光。

沙溪清再度被虐,果斷先走一步。



回到盟軍之後,林阡先去探望傷病,此戰越風受傷略重、逐浪次之,前次重傷的殷柔仍未清醒,所幸大家都無性命之憂。

昨夜在寒棺俯瞰沙盤,他隔空見到了巔峰狀態的撫今鞭,原想回營便對越風講,辛苦,多謝,鞭法臻入化境,這一刻見越風繃帶不比他纏得少,又聽闌珊說他這十天半月最好是不要動武,於是千言萬語都化為一句願望脫口而出:“願我越將軍終其一生,無病無災。”

吟兒從林阡身後跳出來,笑對越風:“十六當家,歡迎回來!”這一戰意義重大,是時隔八年越風第一次帶著小秦淮兵馬獨當一面,這一句她想過一接林阡回營便對越風說。

“願助君,掃天下。”越風一笑,外冷內熱。八年前的話,該八年前的答。

“你倆真勢利,不在巔峰期的就不要?”林美材在旁嘲諷,一如八年前口吻。

“自然要,尤其是你夫婦倆,多少巔峰都不換。”林阡笑看海逐浪,一樣是八年前的人。

這局真的多虧逐浪,給他把連他都沒注意到的西麓後方守得妥妥帖帖,才支撐了越風東坪一帶的戰事以平局告終,如今宋金兩敗俱傷,河東最主動的勢力變作了趙西風和燕落秋,一如最一開始的那樣,表面一樣內涵卻完全不同。

夕陽西下,聽聞金軍有幾位驍將,在完顏永璉的帶領下對五嶽登門造訪,情理之中。表面上五嶽還是第三方勢力、地頭蛇,加之曾經與金軍結盟、破裂可能存在誤會……決戰落幕,大局初定,金軍自然要來談判和迴旋。

“怎麼辦,落落她會否有危險?”吟兒急問林阡。

“落落?”林美材恰好在帥帳,聽到這稱謂愣了一下,臉上露出詭異的表情。

“此刻金宋不太可能再戰,你二人戰力最高,便去五嶽策應吧。”林阡看出吟兒和邪後都很關心燕落秋的安危,雖說談判而已、理應沒有性命之憂,但總得以防萬一、有備無患。

“嗯,此刻五嶽,也是盟軍。”吟兒微笑,離開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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