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其所好,固然正確,然而謝清發的愛好,是什麼,怎樣投?初夏黃河,逝水洶湧,林阡獨自沿岸邊行邊想,不覺從長河落日,直走到星夜燦爛。

林阡和完顏永璉一樣,先前都錯看了謝清發,以為其既要洗刷父輩恥辱,便一定在意報仇或平反,被吸引被打動並不困難。直到謝夫人對楚風月下毒明志,才知謝清發本心是“無論如何都置身事外”,那也是五嶽一直以來奉行的方略——“平反昭雪”“報仇雪恨”兩種籌碼,竟皆無法左右他們的思想、激起他們的戰念。

“這並不表示謝清發就不想洗刷父輩恥辱,只是有些東西他和他父親看得更重。”這樣的猜測形成於三日之前、林阡與燕落秋交涉後的下山途中,很快就被沙溪清證實了一二。沙溪清告訴林阡,謝清發武功與之不相上下,閉關很可能是為了修煉提升。形勢如此嚴峻還能袖手幫派事務去練武,幾乎可以斷言謝清發的愛好是鑽研武學、勝於一切。

但林阡能掌握到的線索,完顏永璉不會晚多久。

山深路險,五嶽的前三當家都不是尋常探子可以靠近,除了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之“真剛”身處柳林,磧口和孟門一直靠林阡越風越俎代庖,身兼數職、捉襟見肘,訊息來源難免狹隘:而金朝腹地,原就有不少官將與謝清發有過接觸,控弦莊行事也比盟軍要便利得多。越風“暗箭傷人”事件已給林阡示警:僕散安德就在趙西風近身,可以先於盟軍掌握謝清發閉關的地點,甚至找到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對此林阡奈何不得。

找到謝清發,又要用什麼條件招誘?世上武功千千萬,豈是每一種都能誘惑他?沙溪清說鄭王府與謝清發的父輩不熟悉,不代表完顏永璉的曹王府、完顏永功的郢王府不瞭解。諸如此類,金軍可能的優勢,無不令林阡心憂。

好在,林阡在交涉時陳述的利害也殺傷不小,至少三當家的異心、薛煥的分化,已經給五嶽預言了兔死狗烹。謝清發也許是武痴,但他不是個傻子,如果不出意外,五嶽聯合宋軍和保持中立的可能性三七分。

因此,燕落秋“三思之後的抉擇”尤其重要,不管她是何居心,公開場合下的她都是謝清發的化身,她的表現、行為都體現著謝清發有未被金軍攻克而動搖。她給盟軍的這三日眼看就到期限,越風嫌疑既消,沈宣如錢糧已還,下一步便是她給林阡的答覆。

或許,燕落秋已經給出了答案,林阡回到盟軍據點時,意外被百靈鳥告知,今晨束乾坤薛煥的自相殘殺,竟是燕落秋盜用束乾坤兵符所致。

“盟主讓我來告訴盟王……”百靈鳥的第一句話。

“……她自己呢。”林阡終究有些失落。

燕落秋此舉,本意可能是對三當家敲山震虎、然後繼續坐山觀虎鬥,亦有可能是警告金軍拿出誠意勿再背後捅刀,還有可能是故意靠近林阡、以行動示出聯合誠意。無論哪種初衷,都不幸行為過激開罪薛煥,令那位真性情的薛大人大動肝火。呂梁軍情,節外生枝——

正是這一日的入夜時分,金軍與五嶽不斷摩擦終起衝突,折損五嶽在柳林十餘驍將不談,更殃及孟門柳林之交數百風雅之士,燕落秋和趙西風即使想隔岸觀火都不可能。

戰況傳到磧口已是半夜,對盟軍不失為一個好訊息,正如越風對吟兒說的那樣,燕落秋盜用兵符很可能得罪金軍,盟軍對五嶽的爭取只需加點力道,言下之意,林阡應趁此機會提前與她交涉。卻想不到這麼快,連這一晚都沒熬過去,那邊就已經在火併,一切都源於金軍無法容忍而先行發難。

發難,表面是忍無可忍、師出有名,內涵應當是薛煥想以軍威震懾,給五嶽預演槍打出頭鳥。誠然,薛煥冒了為叢驅雀的風險,但贏得殺雞儆猴的機遇。一切只看五嶽是激昂者多,還是怯懦者眾。

盟軍在側,何不將怯懦都爭取為激昂?網羅五嶽,兵貴神速。

吟兒聞訊便匆忙去找林阡,甫一掀開簾帳,便看見祝孟嘗手舞足蹈,而林阡正背對著他,邊聽邊看地圖冥想。聽到聲音,祝孟嘗轉過臉來,喜不自禁:“哈哈,主母,你也知那事情了?天賜良機!”林阡也側過身來,平素他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一瞧見她,高興得溢於言表:“吟兒……回來了!”

“還不趕快去爭取她?”吟兒急急問。

“天還黑著,還是等等。”林阡訥訥說。

“莫貽誤了軍機,怕被她勾引,便我陪你去!”吟兒趕緊發號施令。

祝孟嘗憋許久,沒止住,索性放聲大笑:“主母,主公哪是怕她勾引,分明是怕你喝醋!”

“不是。”林阡瞪了祝孟嘗一眼,嚴肅否定,祝孟嘗一愣閉嘴,吟兒當即板起臉:“不是?那你是更怕她了?”

“不,更不是。”林阡急忙斂了主公威嚴,低聲溫和地對她說,“我已安排仇偉前往柳林救急,算算時間距離,約莫天亮會傳回訊息。行動比言語更要緊,若能雪中送炭,也好過趁人之危。”

“哦……”吟兒和祝孟嘗大眼瞪小眼,怪不得沒見仇香主。

吟兒想了想,也懂,這起戰禍其實已經連累無辜,林阡不可能跟祝孟嘗一樣怎麼看還有點幸災樂禍,他心裡當然救人要緊,她也希望五嶽能回報以真心。

正說著,沈宣如帶著錢糧從趙西風那裡回來,林阡告訴吟兒和祝孟嘗,原本他派遣了一支十三翼護送沈大少,卻是一聽說柳林禍亂,便將那些兵力全都抽調送去了柳林,“和仇偉路線不同,時間卻是差不多的。”只是辛苦了沈大少,瞻前顧後走了好幾個時辰。

“兩路救兵,穩得很了。”吟兒笑逐顏開,既是為戰亂將消,亦是為聯軍有望。

“是啊,吟兒……”林阡看吟兒好像已經不在意,看著她笑,他也不自覺流露了一絲微笑。

天時地利人和,眼看盡歸林阡,然而翌日清晨傳來的戰況,卻令人震驚是宋軍大敗……

敗得毫無懸念,當仇香主意欲在金軍打擊下對五嶽伸出援手,正在交兵的五嶽和金軍卻突然休戰、一同調轉矛頭指向宋軍……

恍然驚醒,薛煥和燕落秋竟是合謀演了這樣的一齣戲?!一方面拖延盟軍、吊著林阡想聯合五嶽的胃口,一方面讓金軍和五嶽愈演愈烈、示出機會要盟軍相救,卻把林阡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準,請君入甕,措手不及。

能算準林阡會派兵雪中送炭而非言語交涉的,呂梁當地還能有誰?必須承認,在完顏永璉統治下的戰爭,沒有一次結果是反常規的。

若非林阡持續關注、祝孟嘗及時補救、十三翼掎角之勢,此去柳林的宋軍必全軍覆沒,饒是如此,也只能救仇香主一命、而無法給他逆轉敗局,小秦淮損失慘重。

黃河水,千萬裡沙縱橫,千萬年血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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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間好像卻還真有個心遠地自偏的際遇,就像不遠之處的磧口桃花溪,將近巳時的此刻,波瀾不驚,潭面無風。

溪邊桃花間的綠衣女子,卻沒有她外表那般晶瑩剔透,她這個人,複雜得難以言喻……

沙溪清想這樣概括,她,燕落秋,是在世俗與絕俗中輾轉,在風流和風塵間輪迴。

如果說對藍玉澤是夢縈,對燕落秋便是魂牽,對藍玉澤有憐愛,對燕落秋則是激賞,此二人皆絕色,不愧傾國與傾城。

尤其她,燕落秋,是整個河東,抑或天下間唯一讓沙溪清深有同感之人。憶當年,扶簫落雪,流水歸雲弄煙雨。而如今,撫琴戲月,飄花飛絮惹風雷。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麼,卻太懂玩火終將自焚,所以他再度不請自來,是想阻止她一錯再錯——

她竟然答應金軍共同對林阡設下騙局?從何時起?一定發生在楚風月圍攻林阡的那晚之後,因為當夜她如果就已降金完全可以直接參戰;她和趙西風想要中立的本心也不是撒謊,那麼她和金軍聯合是在這不動聲色的三天內?然而這三天,她本該在調查柳林三當家的忠誠,聰穎如她,怎就把林阡的敲打拋諸腦後?她不可能輕信平反,那麼,是像林阡擔心的那樣、操控著她的謝清發動搖了?這樣快?不應該!就算是,難道,燕落秋竟完全失去了自我,謝清發的主見便是她的路線?

沙溪清心亂如麻,想開口,但看見她專心致志的模樣,不忍打擾,竟遲遲說不出半個字。

她專注投入的側臉令任何男人看到都會痴迷神往,而她才不顧誰在觀賞誰會駐足,彈得興起便亂奏一氣,自我陶醉也微閉雙眼,夏風拂過沙溪清的衣角,他怒氣漸漸散了不少,竟忘了來意只想著看她聽她。

不經意間,燕落秋一邊撫琴一邊問,不曾回頭便知是他:“小狂俠,為何對那抗金的聯盟死心塌地,難道真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沙溪清不知何時被她發現,一愣,笑道:“我本瀟灑之人,便因我最愛的女子——藍玉澤說要抗金,我便也隨她加了她的聯盟。我今日也是為了她前來,問你燕落秋一句,當真可以連心儀的男人都敵對?”

燕落秋絃音輕顫:“心儀?”

沙溪清聽出曲誤,篤定一笑:“我記得世人將你與藍玉澤並稱時,曾經有個相士說過一句,藍玉澤姻緣坎坷,一生不會愛上任何人,而你燕落秋恰恰相反,會愛上無數個人。”

燕落秋一笑置之:“無情濫情皆是自己的事,與旁人何干?”

沙溪清搖了搖頭:“可是那相士說錯了,說反了。我見到的藍玉澤才會愛上無數人,燕落秋你,卻沒有遇過一個真正愛上的人,因為沒有人會觸動你內心,直到你遇到他。”

“你說什麼。”燕落秋面不改色、短促地問。

“難道不是?”沙溪清反問。

“何以他能觸動我?”她認真,翹首以盼。

“因為你瞭解我,這世上,能讓我沙溪清服氣的男人,他是唯一僅有。”沙溪清發自肺腑說真話。

燕落秋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

“坦蕩蕩承認吧。”沙溪清永遠這麼自信。

她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不是人人如你這般,會將情愛作為原則。”

“呵,原則就是情愛怎麼了,膚淺?可笑?信仰、理想就高尚幾許?說到底還不是聽從自己內心?”沙溪清冷笑,語氣包含失望,“這些,都是你自己說過的話。”

她眉間掠過一絲惆悵:“那時的我,雖然未動真心,卻愛過無數人,當然會這樣覺得。可現在,你說動了凡心,卻無法……”

“沙溪清,你怎又來了!?”當是時,趙西風遠遠看見沙溪清便來逐客,聲音太大,將燕落秋“無法”後面的話都蓋了過去。

“小聲些!耳朵聾了!”沙溪清怒斥,斷水劍已然出鞘。趙西風明明是主,卻一怔僵立、大驚退到一邊,躲太急臉上通紅一片。

沙溪清再不囉嗦,旁若無人,述說來意:“我是真不理解,你為何要同完顏永璉結盟?”

燕落秋看到他眼中仇恨濃烈,嘆了口氣,答:“鎬王與鄭王終究不同。”

“有何不同?即便一開始是不白之冤,五嶽在決定公然反抗金廷的那一刻,就因為失去了所有門路,而放棄了據理力爭、寧可與金廷成仇。落草為寇,和我鄭王府有何不同?”

“當年沒有的路,如今曹王已經鋪好。天下大勢所迫,或許我們該感謝林阡。”燕落秋淡笑。

“林大俠不是已同你們講過,完顏永璉所謂‘平反’是假?”沙溪清怒其不爭。

“我調查過三當家,所謂和薛煥結拜,純屬子虛烏有,此外,對趙西風暗箭傷人確實不是撫今鞭,但也是林阡自己以‘栽贓嫁禍’來反栽贓,故意離間五嶽與曹王,雕蟲小技。”燕落秋察覺衣衫浸溼,毫不介意於人前更換,說話的同時只睨了他一眼,卻透出一股明顯的敵意,那敵意,端的也是收放自如、把持有度的敵意。

“好。好得很。”沙溪清根本分不清這是真話假話,難掩氣惱,“就算完顏永璉允諾是真,他也不可能做得到。十多年來,如果你們安分守己,還有希望平反,偏偏作亂民間,比我鄭王府罪孽更重,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說服得了完顏璟。可別忘了,他自己也是完顏璟的眼中釘!到那時他明哲保身,勢必對你們過河拆橋,旁人不懂,你竟也一樣愚蠢,看不透在被他利用!?”

燕落秋搖頭:“利用?利用是相對的,他利用我們來打林阡,我們也利用他來尋五嶽的出路……”

“出路?讓別人侵佔自己那叫出路?哼,什麼洗刷父輩恥辱,你們這般在意平反,其實是想著要結束流寇命運,迴歸夢境裡的錦衣玉食吧,卻不知不當流寇的那一刻,便是死的那一刻。”沙溪清冷笑。

“誰會像你想的那樣!五嶽志不在此!”趙西風不堪被辱,鼓足勇氣幫腔。

沙溪清即刻回看趙西風:“趙西風,你說得好聽,‘要想日後萬事聽憑我意,務必此時不受外力干擾’,才三日,就被平反的好處干擾,矇住眼矇住心,你且等著,五嶽被一支支地打散重編,此刻的任何餘地,到那時片甲不留。”

趙西風一凜,當即回應:“五嶽面前兩條路,一條是很危險,但有機會實現夙願,另一條下場可能好些,卻會讓我們越行越偏。我們自然選前者。”

“什麼叫越行越偏,聯合林大俠怎就走偏?”沙溪清不解其意,“而且你們,明明還可以原地不動!”

“我們都想過原地不動,可惜林阡說過,這池水,永遠都不可能再清。必須走一步,那便這樣走。”燕落秋堅決地說。

“這個‘我們’,是你和誰?”沙溪清完全明白,五嶽何去何從,趙西風不夠資格做主,燕落秋也不見得能支配,一定是謝清發遠端調控,所以他真的如林阡所擔憂的那樣,動搖了,降金了。

“是謝清發吧,他到底抓住了你怎樣的把柄,讓你這樣迷失自我、為他賣命?!”沙溪清見她不語,情不自禁近前質問。

“放肆!”她話語陡然嚴厲,這一刻他與她靠得如此之近,只感到美色與殺氣一同排山倒海來襲——這感覺並不錯誤,因他步入禁區她已驟然提琴,霎時靠近沙溪清的琴端立刻有銀針噴射,饒是他武藝高超也險些沒有躲過。沙溪清又驚又怒,持劍擊蕩、退後兩步,這一瞬的交手,宣告談判破裂,敵我涇渭分明。

“沙溪清,你過分得很了!”趙西風大驚失色,眾麾下劍拔弩張。

“回去吧。向我心儀的男人覆命,這便是我三思之後的抉擇。”燕落秋微笑,沙溪清趙西風皆是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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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誤會,不是假象,五嶽和金軍果然是預謀。

沙溪清將話帶到柳林孟門之交時,林阡和吟兒尚在收拾殘局、安撫當地小秦淮盟軍。

“金軍可能見過謝清發,說服了他,沒想到,他比我們想得要傻。”沙溪清嘆道。

“或是說,比我們想的要更加痴迷武學?比獨孤大俠更痴,接近肖逝、甚至淵聲……”吟兒猜。

“真可惜,我鄭王府流落過早,不曾與五嶽父輩武鬥,無法對你們提供幫助。”沙溪清不無遺憾。

“這話說的,沙少俠,別見外,你幫助已經足夠多!”吟兒笑著拍他肩膀,但看他還是愁眉不展,唉,難道所有的小王爺都是這麼心事重重,忽然倒是有點想念思雪,不知她在環慶怎麼樣了。

“我推斷,謝清發被金人說動,不是因為痴或傻,而是他有魄力,賭得起。”林阡聽罷沙溪清的複述,如是說。

“何解?”沙溪清一愣。

“上回我去交涉時趙西風說,五嶽袖手旁觀的根由,是想厲兵秣馬、漁翁得利。很顯然,五嶽是看到如今的膠著情景,預見金宋今後將兩敗俱傷。這是屬於謝清發的冷靜,沒有因為要洗刷父輩恥辱就一腔熱血、忘乎所以。實話說,這方略,未必不可行。”林阡道。

“能冷靜、三思,恰說明不是死穴。洗刷恥辱,真就不是謝清發和他父親放第一位的。”吟兒點頭,“所以我們才推測第一位是武功。”

“這推測,不全然對,謝清發父子練武是為什麼?登峰造極,不還是為了洗刷恥辱?看更重的,明顯是練武的最終目的,涵蓋了洗刷恥辱,卻比洗刷恥辱更大。”林阡道。

“可是……還能是什麼?”吟兒想不通。

“下山後,我思前想後,當時趙西風那句話完全可以反駁:五嶽如果和盟軍聯合,直接就可以打破金宋的這種膠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翻金廷,既然效果立竿見影,何必要死守著一條舊方略、不變通?”林阡說時,吟兒臉上一紅,平素她還可能反駁,就那天發揮失常。

“燕落秋的話裡就有答案,她說,不願五嶽被捲入紛爭、淪為旁人戰鬥的犧牲品——五嶽是既想心願達成,又要消耗最少啊。”沙溪清解釋。

“可是,即使沙少俠你以‘絕對互信’為據,指出五嶽若能與盟軍聯合,盟軍定能予以保護,只是簡單造勢、絕不過多利用。屆時若能推翻金廷,五嶽無甚折損亦能恢復父輩聲名,算是變相的漁翁得利,還和盟軍互利雙贏,豈非皆大歡喜?”林阡搖頭,繼續分析,“燕落秋不會悟不出,但她並沒有因此就動心,趙西風也仍然堅持著唯一一套說辭,一味排斥、不肯聽進我們的勸,倒是令我覺察出了謝清發看重的是什麼——都這樣了還閉著耳朵閉著心,道理很簡單,謝清發的想法,可以由他推翻金朝的統治,但絕不是協助我們推翻。”

“不肯協助我們……是因太在意種族?”吟兒蹙眉,內亂怎可寄託於外敵,謝清發是這個意思嗎。

“五嶽早就不將金廷看做自己人,這些年來,也從未聽說謝清發對俘虜們有關乎種族的區分對待,倒是隻有強弱、美醜。”沙溪清搖頭,“當日,他們拒我們於千里之外,若金軍以同樣的說辭去交涉,稱五嶽只需助威即可、一旦將盟軍驅趕就為他們平反,他們也同樣不會肯協助金軍。”沙溪清一邊說,一邊有些懂了,“謝清發這樣在意由他自己推翻或由他自己平反,是否可以理解為洗刷父輩恥辱,遠不及‘親手洗刷’來得多?”

“可以。因為相同條件下,三當家要為父輩伸冤,輕易就能被薛煥的平反打動;四五當家只要能逼完顏璟改口,哪怕借我之手也無所謂。可是,謝清發心裡卻有一股勁,絕不靠金宋任意一方,所以才硬要中立當這第三方。”林阡點頭。平反昭雪、報仇雪恨,都不能激起他戰意?不,是靠完顏永璉平反昭雪、借林阡之手報仇雪恨,他都不幹。

“也說得通……他鑽研武學,就是為了變強,免受他人擺佈……‘親手’洗刷,這就是他父子放在第一位的東西。”吟兒嘆,只差兩字,謬以千里,吟兒蹙眉,“可是現在,五嶽答應協助金軍了,而且還不只是助威……”

“因為謝清發聽了他們轉述林大俠‘池水不清’的話,三思之後,不再原地不動,必須做出選擇——那就是和金軍相互利用。”沙溪清嘆道,“所以,此刻謝清發對金軍的所謂協助,是暫時的,也是虛情假意的。”

“燕落秋說‘利用是相對的’,正是這個意思。”林阡之所以提出這個推斷,正是聽到了燕落秋的這句話。謝清發表面降金,實際卻並沒有拋棄其中立的原則、親手的執念。

“好個謝清發,果然有魄力,明目張膽地和金軍互相利用,不懼五嶽被打散重編,因為他會搶在軍心渙散之前,給那些金軍反戈一擊。”沙溪清點頭,所以謝清發和金軍不能算戮力同心,而更像埋在金軍裡的一顆重磅炸藥。

“可這些都是推斷啊……”吟兒又有懷疑,“而且,謝清發既然要賭,為何不和我們互相利用呢?”

“難怪說什麼‘越行越偏’,因為,他最不要和別人‘絕對互信’。”沙溪清說時,吟兒醍醐灌頂,絕對互信這四字,對旁人或還吸引,對謝清發,卻是萬般的驅趕。謝清發怕他和沙溪清一樣,被林阡的抗金聯盟融合。

“恨只恨,燕落秋竟對謝清發死心塌地,謝清發說中立她就中立、說降金她就降金,心甘情願地對我們欺騙設計。”沙溪清的愁鬱,原來完全來自於燕落秋。

林阡對這句話卻持保留意見,輕聲對沙溪清說了一句“你隨我來”,只為了給沙溪清看兩個人,來給他陰霾的心情撥雲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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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迴百轉,沙溪清隨林阡和吟兒來到僻遠之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營房。

那兩個頭上身上還纏著繃帶的陌生人,據稱是這一晚五嶽和金軍交戰時的逃兵。

“逃兵?”沙溪清聞言一怔,如果是串謀做戲,沒必要逃跑,除非上面交代不清……但海上升明月稱,此二人在柳林地位不低,若知真相,怎可能假戲真做。

“是繼續在上演新戲,用這兩個人來騙我們,還是……”沙溪清立刻想到了更大的可能,“五嶽和金軍的交戰,起先並不是騙局?後來才……”

那兩個逃兵小命要緊,被十三翼層層保護,自然感激不盡,在尚不知林阡實際身份的此刻,憤怒向眾人吐露此戰害他們被殃及的燕落秋和趙西風——

“趙西風?好口才?哈哈,給他個主見,是能說得天花亂墜,換個思路給他,他能把前一個噴得一無是處……臥薪嚐膽?若不是寨主逼他上進,他能在孟門臥薪嚐膽一輩子!”

“燕落秋,美是很美,紅顏禍水!我們三當家早便說過,她被擄來時父親被殺,必然對寨主恨之入骨。後來所謂與風雅之士聊得來,只不過是障眼法,伺機復仇罷了!趙西風那幫人,從上到下被迷得暈頭轉向,還以命擔保說她已經消解仇恨、融入了我們……”

這些抱怨,真是人前聽不到的。他們的知無不言,多虧了十三翼循循善誘。

趙西風,完全是謝清發的傀儡;而燕落秋,竟與謝清發有著殺父之仇?!

“原來她的父親是那時被殺……”沙溪清覺更加迷惑,出帳後問林阡,“這兩個人的說辭,該信幾分?”

“我個人信十分。”林阡回答,“這兩個是真的遭遇了激戰而逃跑,說明五嶽和金軍起先沒有合作,至少束乾坤兵符是真的被燕落秋盜用。”

“也便是說,她和我們最初揣測的一樣,是對三當家敲山震虎,然後想宣佈繼續袖手旁觀;可是卻行為過激,引發了薛煥的殺雞儆猴。”沙溪清如釋重負,“雖然她是抱守著中立的思路,好歹她是真誠的沒有欺騙……”

“是的。五嶽和金人,是在半夜之後才對我們設計,那已經是謝清發本人在控制。”林阡點頭。

“她那盜用兵符的過激行為,之所以過激,其實潛意識已經對金軍生出嫌惡。”沙溪清欣喜,“衝這一點,她可能只認可謝清發的中立,甚而至於潛意識裡更親近我們,半夜之後的降金她是被迫為之。也就是說,她今日和我說的話是違心的……”

當然欣喜,謝清發說中立就中立、說降金就降金的,只有趙西風一個,沒有她燕落秋。她有充分的是非觀不贊同他,她更有十足的動機與他對著幹,她對他並未死心塌地。

“勝南,為何信這兩個逃兵十分?我都不敢。”吟兒奇問,“還有,就算盜用兵符是真,也不能說明半夜後她沒變卦,為何你如此確定是謝清發本人的控制?”

“一則,燕落秋和趙西風都不可能自作主張,他們無論怎樣表現,哪怕過激,都在謝清發限定的框架,從‘中立’到‘降金’這樣大的變卦,必須經過謝清發授意;二則,天亮前,海上升明月在柳林見到謝清發神色匆忙離開,可想而知,是燕落秋犯錯無法彌補,謝清發非得親身制止。”林阡說,“可惜這情報晚了一步,否則我斷然不教仇偉冒險。”

“不帶這樣的,你知道的比我們多!”吟兒黑著臉說林阡賴皮。

“說的是,我就要知道得比誰都多。”林阡笑,與他二人離開那兩個逃兵的居處。林阡當然將這兩個逃兵先行保護,既是照顧,也是隔離,各取所需,他不想他掌握的東西這麼快被完顏永璉知曉,能拖一時是一時。

燕父之死,謝清發諱莫如深,眾部下不敢亂言,想來也是,謝清發意圖征服燕落秋而不得,自然不可能任憑麾下流傳他夫妻不和。而趙西風性情,眾人只敢背後議論,不可能是因懼怕趙西風,而只是懾於謝清發威嚴,即使他正閉關修煉……由此可見,謝清發約束力如何之強。

多事之秋,從未見過昨夜這般陣仗的柳林,虧得出了兩個逃兵湊巧和林阡的人相遇,才給了盟軍這樣好的契機,離開的路上,林阡對沙溪清說:“燕落秋,要一分為二地看待她,現如今她不得不做謝清發的化身、難得一次行為過激卻不算悖逆他的妻子,將來她必然以真面目現身。我不知她是否融入鎬王府、把為父報仇看得多重、對於金宋她自身的立場是什麼。但我總有這樣的預感,謝清發是設局的鎖,燕落秋是解局的鑰。”

沙溪清聽罷喜憂參半,既喜燕落秋果真不曾淪落,又憂燕落秋竟是孤軍奮戰,更疑燕落秋為何不肯道出實情。回磧口據點的這一路,他都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連鳳簫吟喊他也是經林阡提醒才聽見。

“怎麼?林夫人?”沙溪清回神,勉強恢復了一絲笑意,他素來樂觀豁達,卻是在燕落秋的問題上反覆糾纏。

“我聽聞,你每遇見一個女子,都要問她,這一生當中,最痛恨的三個人是哪三個。”吟兒說起舊事,努力尋找切入點。

沙溪清一愣,即刻想起玉澤的答案:“玉澤竟找不出一個,該恨的她都愛著。”

“燕落秋的三個痛恨,我很好奇,會是誰?”吟兒問。

“容我回憶回憶。”沙溪清思索片刻,“第一個,應是她的母親,據說很小的時候便拋棄了她和父親。”

“那她河東的家宅,是她父親後來另娶?”吟兒問時,沙溪清點頭:“她雖是寄人籬下的性質,卻是喧賓奪主的氣質。”

“第二個,是她的父親,無端惹怒了她母親,導致母親與他決裂。”沙溪清又道。

“她是個很重親情的女子。”林阡嘆,“三個痛恨兩個是對她父母,便有兩種極端的可能,一則燕落秋是真心恨她父母,對她父親的死不在乎甚至很痛快,二則,燕落秋愛之深恨之切,對她父親的死耿耿於懷。謝清發對燕父之死嚴禁討論,倒是說明後者更多。”

沙溪清點頭,接著他的話說:“她耿耿於懷,因此在與謝清發的相處中,她佔據了絕對的上風。她不肯旁人稱她謝夫人,只願旁人叫她傾城;謝清發把處理寨中事務的實權交給她,竟似有些討好;謝清發半夜制止了她對薛煥的打擊,卻不曾有任何懲罰舉措,反倒是她得寸進尺,當著趙西風的面毫不避嫌地與他鬥氣,稱林大俠你是她心儀的男人。”

“什麼……”吟兒臉霎時一變,林阡起先還沒聽懂,所以和她一起問了一句,語氣截然不同。

“只是故意去氣謝清發而已……”沙溪清趕快彌補失誤。

“結果氣到了我!”吟兒氣不打一處來。

“吟兒,那女子閱人無數,怎可能真心對我?你儘管放心好了。”林阡笑而搖頭。

“哼,能在翻雲覆雨的時候附庸風雅,多符合那種絕世大美女的需求!”吟兒醋意正濃。

“原來吟兒喜歡我這裡啊……”林阡恍然,大笑。

“誰喜歡你!”吟兒那種不自信的,怎會聽出林阡重點是捧她。

“吟兒這杞人憂天,真配我庸人自擾。”林阡笑著去挽她衣袖,她不依,還閃躲。

“你倆想聽她第三恨嗎?”沙溪清抓住吟兒的心理。

“恨的是誰?”吟兒對新的線索翹首以盼。

“她恨玉澤。既生瑜,何生亮。”怎麼聽都不像有效情報……

吟兒難免有些失望:“這三個痛恨,其實也是沒有痛恨而拈來湊數。”

“林夫人,你可有三個痛恨?”沙溪清問。

“有啊,三個痛恨,攬月公子,禍水命,糊塗鬼!”吟兒忍不住氣惱,她總覺得闌珊說得不全對,那女子不是要騙林阡,而是真就看上了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該幫林阡去防備,還是幫自己去抵抗。



回到磧口,已是日暮。

夕陽西斜,群峰深邃,山色簇擁之下,只覺所有景物都離自己遙遠,伸手不及。

“五嶽與金軍正式結盟,從今往後,會逐步打散重編。”情況實在不妙,卻也意料之中。

無論如何,抗金聯盟接下來都是硬仗。孤軍深入河東,竟遭兩面夾擊,實在事與願違。

不容喘息,戰勢的陡轉,從這日的酉時便體現——

磧口東北,海逐浪夫婦不敵司馬隆高風雷與謝清發聯軍,被圍困於星火灣急派人向越風求援。

而與此同時,趙西風已派遣兵馬,與凌大傑解濤一起,向越風駐地挑釁。

禍不單行,越風聞訊時與闌珊在帥帳中,卻頭痛欲裂、力不從心。

越風閉上眼睛努力凝神,當疼痛在頭顱內隱約間斷地流竄著、才減輕些卻感覺腦中好像缺了一塊,他只能拍打著太陽穴儘可能使自己清醒。戰場瞬息萬變,形勢迫在眉睫,他作為河東盟軍主帥,大病小患的可能性都必須為零!

然而,命不受控,寸步難行:“莫告訴任何人,除了林阡……”

“好。你先躺下。”闌珊點頭,立即出帳。越風病倒的真相,為防動搖軍心,便連吟兒也不曾告訴,而只限於林阡和闌珊知曉。

“原想以河東的勝績給你倆接風,卻想不到屢屢這般不濟。”越風不得已之下,只能對林阡表示歉意。

“誰都不是鐵打,會有抱恙、受傷之時,你且安心休整。”林阡匆忙率眾救援,臨出發前詢問闌珊,“前些日子還無礙,為何不見好轉還加重?”

“盟王放心。從脈象看,沉夕哥是沒有好轉。軍務繁瑣,他不曾休息充分,所以才顯得是加重了。”闌珊輕聲回答,“但是不曾好轉,也是相當棘手,我需嘗試為他換藥。”

“和他哥哥……可有不同之處?會是同樣的病症?”林阡壓低聲音,問出他心中最怕的後果。

闌珊一震,久矣,堅定搖頭:“不會。我不會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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