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恆是否會追?”曹王策略剛形成時,唯有林陌在他面前對弈,“王爺戰法雖好,風險過大:關北雖滯後於關南,但宋恆通曉兵法又洞入毫微,即便我軍以懸羊擊鼓餓馬提鈴之計製造空營、迷惑宋匪後成功做到金蟬脫殼,都很可能被他迅速識破而即刻也棄關南下,留給我們攻奪短刀谷的時間並不像散關戰區帶來的那麼長。後果將是,輕則形成鉗制和掣肘,重則反而使徐轅和他夾擊我軍。”

宋恆作為掎角之勢存在於離短刀谷最近的隴南戰區,正是徐轅和鳳簫吟不會料到曹王此策的根由:曾幾何時,只要身邊有宋恆在,徐鳳二人便足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不會。”曹王說罷,林陌注意到他棋風已變、原本靜寂無瀾的區域性黑子忽然氣象萬千,這才意識到王爺對每一處落子的選擇都是棋盤上價值最高的一點,心念一動,繼續聆聽,“清早被林阡一刀掃過、瞬間就死一大片的宵小,你道是誰的人?”

“同在川蜀……”林陌怎可能沒有想過,“最大的可能是吳曦。”

“是他和完顏匡。”完顏永璉點頭。包括宋人在內,誰都會去猜第三方,但不是誰都會立刻想到去利用第三方。畢竟,第三方還有別的活口嗎?

完顏匡三字,卻體現出答案,有。

“原來曹王不動聲色卻早有把握……”林陌正色,重新執子,迴歸棋盤。原來完顏匡本人就在近前?只不過躲著而已,那我軍就好辦得多了。

“我推測,吳曦可能早就透過王喜的見聞,預感到安丙會臨陣再次倒戈……”完顏永璉邊落子邊說。當林陌遇強則強與他繼續碰撞,教他看出林陌身上也有不服輸的少年氣性。

“但吳曦不確定這預感,原想對王爺提出,卻又見王爺和安丙密談,令他生了心眼、有所保留?”林陌棋法原來這般高超,這盤棋前所未有地、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局勢接近,哪怕完顏永璉棋路多變,林陌竟也不遑多讓,複雜劫爭令王爺覺得精彩絕倫。

“算來也是我自食其果,不能對他推心置腹。”欣喜之餘,完顏永璉不由得也輕嘆一聲,從移交柏輕舟事件開始,他和吳曦就已經有裂痕。若然雙方和衷共濟,何至於被安丙騙過?至小,總會誤了至大。

“吳曦此番涅槃重生,本就沒打算對王爺有絕對忠誠。”林陌搖頭,看得透徹,“倒向完顏匡是必然的結果。”在他看來,吳曦和曹王不是一路人,註定貌合神離,不值得推心置腹。

“不錯。所以吳曦他一心二用,一邊幫我操縱王喜、安丙,一邊在關南康縣略陽等地暗中籠絡自己的舊臣,事發時他的人就在死亡之谷的東南角埋伏、伺機而動……因為安丙的首鼠兩端,吳曦料到我軍不會像表面那般碾壓宋盟、無論宋軍勝還是我軍勝都勢必拼個兩敗俱傷,如此,他便可輕易地漁翁得利。事實上,若非林阡及時救局,真有可能被他撿了便宜。”完顏永璉微微蹙眉,越棘手越覺盡興。

林陌繼續漠然行棋,沒有開口。林阡?哼,似乎真是個慈悲的救世主,掀天匿地陣被他打散,我身上竟沒有半點傷。

說話間,棋盤上黑白錯落,雙方竟有多塊棋都有頭緒亟待處理,像極了眼下的天下大勢,也似昨夜短刀谷的波雲詭譎。

“那千餘死傷提醒了我,吳曦在仙人關南、短刀谷北之間,必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吳曦的餘力多少,除了看完顏匡的駕馭能力外,還看昔年吳氏兄弟的戰功幾何。”完顏永璉自有把握:完顏匡不可能允許吳曦在前一戰毫無保留;而且,宋軍最近在仙人關的潰不成軍,反襯出七十年前吳氏兄弟同在仙人關的意氣風發,當地被吳曦騙上賊船的愚昧軍民勢必還有後續增擴。

林陌聞絃歌而知雅意:“那麼,王爺這道給仙人關以及關南大軍的調遣密令,應交由吳曦親自傳達?好方便他暗中牟利、中途抽調人手、代我軍北上去守。”吳曦心中一定會想:原來曹王府要繼續一往無前和短刀谷火併?太好了,偌大一個仙人關,送到我眼前豈能不吃?接下來,吳曦一定無比自覺、求之不得地去“代”曹王府守住餡餅,實際卻是正中下懷地“幫”曹王府封鎖勁敵。

對於仙人關的曹王府大軍來說,這些打短刀谷的金軍精銳若全體覆滅,守個仙人關又有何用?他們都願意兵行險著全體南下救曹王,但是他們面臨的最大難題是:若然動身,勁敵宋恆遲早會跟。沒關係,宋恆洞入毫微,怎會看不見吳曦及其合作者們?吳曦是金帝親封的蜀王、完顏匡身為大金宗室,無論如何也不是宋恆該安的內、而依然是該攘的外,宋恆不會對仙人關的守軍區別對待。什麼懸羊擊鼓、餓馬提鈴?吳曦和完顏匡才是金蟬脫殼時最適合的殼——

初入舊隴南時,金軍假借川軍的衣裝和旗號來矇混民眾,如今脫身舊隴南,吳家軍用不著改換裝束就可幫金軍混淆宋恆!

“這算我和吳曦另一種意義的共謀川蜀……”曹王當然無所謂被吳曦那宵小算計,雖然吳曦發現真相後很可能會想再次漁翁得利、妄圖不戰而敗暗中放宋恆南下,可他再怎麼跳來跳去身邊都有個完顏匡——吳曦倒是在川蜀秘密自立,可他終究是完顏匡挑中的傀儡!香林山事件曹王吃夠了完顏匡的苦,知道那傢伙表面對吳曦親和到興趣相投還有救命之恩,卻裝作“諸事繁忙,很想對川蜀分一杯羹,卻不能參與過多”,一步步把吳曦騙得幾乎對這個扮豬吃虎的他毫無提防,實際,他若翻臉會把吳曦連著骨頭生吞。

而這個完顏匡,哪怕為了一己之私,也不過是想獻媚金帝而已。先前宋金還有鷸蚌相爭可能,所以完顏匡才夥同吳曦坐收漁利;眼下宋軍大盛、完顏永璉已到生死存亡,曹王府的勝敗對於整個大金都至關重要,完顏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自毀長城的蠢事。所以仙人關到最後還是完顏匡對吳曦陳述利害後操控著他不遺餘力地去攔截宋恆,如此,精打細算的完顏匡也能在事後得到個“力挽狂瀾,扶社稷於危難”的大功。

三足鼎立?還是金宋兩國罷了。這個對於宋恆而言半道冒出來的完顏匡,到此都還未與完顏永璉有過直接交流;他到底願不願意和曹王府合作共贏,其實完顏永璉在鄧唐之戰早就試探過:“也是我和完顏匡再一次的分食南宋。”

若打贏眼前這個天下大劫,便可吃死敵人,穩操勝券;但相反,若打輸,就是為了劫材付出大龍被殺代價,直接送對手的棋子全活……完顏永璉卻憑著那無出其右的超前預算能力,算準了全部劫材、一舉將對手擊潰。

“曹王棋法超詣,今次總算得見。”一局畢,林陌心服口服,前次柏輕舟用安丙贏戰,今日曹王立刻就用吳曦扳回一局,還藏了一個宋軍始料不及的完顏匡。

“川宇……”不得不說,這盤棋,對手雖敗,卻也難得一次將完顏永璉逼到了極限。是啊,何時起,戰場上他竟不能遊刃有餘下明棋、需要有所保留才能贏?

林陌本已起身想要離席,卻忽然聽到側面響起這個熟悉的稱謂,甚至是用了一種令他刻骨銘心的語氣……不禁一愣,回過頭去,彷彿看見棋盤對面的人是父親。

“雖說暮煙不肯回來,但我已將你看作自己的女婿。”哪裡是什麼王爺,衣袂飄然,鬚髯如戟,何其仙風道骨;但把他比作人間散仙是不合適的,畢竟,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待封寒從仙人關率軍到短刀谷外潛伏,他的人馬皆由你調控;我信你的能力,切記‘保密’即可;曹王府,此戰和未來,都由你來領了。”

“王爺……”林陌何等聰穎,聽出王爺的隱遁之意越來越重,是的,暮煙和他的傷害是相互的。如果可以選擇,誰想兵戎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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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離去後曹王便在此撫琴,耳邊不時有聶雲的聲音迴盪:“我知道愛而不得的苦,又怎可以給旁人?可我,卻給了他三十年……”那女子說時雲淡風輕好像很豁達,實際卻因為封寒的“死”而總是痛苦得吃不下睡不著、於是只能在每天夜裡起來挑燈練劍抵消情傷。

就是因為這樣,封寒才更不願意去面對她,所以不止一次地對王爺和高手堂其他人囑託:“千萬別讓她知道我還活著。”從前他倒是可以嬉皮笑臉跳到她面前去說“哈哈哈哈沒想到吧我沒死啊”,怎料他“彌留之際”她竟當著圍攻宋軍的面跟自己來個夫妻對拜?如此,以後兩個人之間還怎麼相處?尷尬至極!後來看見她長時間為情所困、好像還表現得愛上了自己似的,封寒就更不敢對她說自己還活著的事了……

隱姓埋名,順帶養傷,未想,這封寒倒是成了完顏匡之外、又一支令宋盟意想不到的奇兵。

就可惜,偃旗息鼓後,宋軍帶了一波又一波的俘虜前來交涉,卻始終見不到那個危難時刻急中生智捨己救人的孤夫人……完顏永璉如何可能輕鬆?想到她和封寒總是錯過,所以琴音裡難免帶了一絲關乎私情的哀苦。沒過多久,吟兒便代徐轅來了,二話不說更與他無情地談起判來——

這天下到處都是這般宋強金弱?你說錯了,我站的地方,從來不是。

滯留在這裡是求死?可你們前一戰就已將優勢用光,哪來的自信。

劫後餘生、必有後福的,是我們。

暮煙啊,有父親在,你永遠都只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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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涉到尾聲,剛好林陌抱琴來找曹王。

危如累卵竟還能雲淡風輕地切磋琴棋書畫,倒真是“婦公冰清,女婿玉潤”。

當是時,吟兒見到林陌輕易攻入了父親的心、難免替林阡感到眼紅和嫉妒:哎,他兩人都是貴族出身、都有文人雅興並不稀奇……

林陌錯看了她眼中敵意,灼熱的眼神頃刻轉淡,整張臉都是冷冷冰冰:“怎麼你在?”

“會彈琴了不起?”吟兒因為說服了父親退兵七里而放鬆警惕,一時忘記自己還身處敵境,氣憤拔出父親贈她的寶貝“伏羲氏”,怒爭,“我也會!怎麼不能在!”

片刻後發現身側的荀為等人尷尬色變,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又收回琴:“咱們走。”

“王爺,浣塵居士求見。”便那時,憂吾思上前代為通傳,又令吟兒的腳步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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