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執劍步步逼近莫如,天人交戰,哪裡下得了手?不經意間,卻有個原本癱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囚犯,猛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奮力攔擋在莫如前面。徒被當作刺客,先贏回一道符咒、燃起他滿身火。

“無妨,不是刺客。”成吉思汗雲淡風輕地提醒如臨大敵的木華黎。

木華黎定睛一看,果然只是個馬前卒。雖然戰俘營裡大部分都被捆鎖,但從強到弱的看守也是由緊到松。像眼前這麼個病懨懨的無足輕重之人,自然是稍作繩縛即可,不服就殺,誰料他會突然掙脫一躍而起、掙得手潰爛腳撕裂也在所不惜?此刻更是強忍著火灼之痛來不及給自己撣身也要幫莫如推開獄卒以及破口大罵:

“莫非,我鄙視你!你的榮華富貴,還需用女人墊腳!!”蓬頭垢面睚眥盡裂發話之人,好像和他莫非有著奪妻之恨?怎麼他竟不眼熟,哦,還真是,吳曦的兒子吳仕!昔年受傷痴傻,不知何時竟恢復了。也好,便給我緩一段時間,想對策……對策,怎可能有對策?這裡不是大月氏城,成吉思汗和木華黎都在以“有罪”推論著他的一言一行……

莫非,你殺自己女人的時候,手是該抖還是不該?怎樣能讓成吉思汗信你?可無論如何她都得被你殺死。吳仕說得沒一點錯,你的功業責任,竟需要女人來承擔,靜寧,你蒙冤,鄧唐,你負罪,都教她一個弱女子扛下所有!

不對,她早已不是弱女子了——那個懦弱卻比誰都瞭解我的如兒,為了我,柔軟心魂淬鍊成堅不可摧,秦州北天水、京湖襄陽、淮南和州、隴南階州、環慶鎮戎州,山一程水一程地為我跋涉,為我駐守,為我出征,為我試劍天下!階州,最痛徹心扉的兩個字,是黑水之戰完顏彝叛出曹王府的根由,可完顏彝的殺父仇人莫將軍,本該是我,莫非!

一瞬,莫非意識到了,成吉思汗之所以非殺莫如不可,不光要試煉莫非,也是為了給完顏彝一顆定心丸,穩住完顏彝才能穩住十萬金軍叛軍……

“什麼鄙視,沒人說女子就該被保護!相反這些年你一直被我照拂,這裡危險你不想死就給我退開!”莫如怒斥吳仕,實際卻在給莫非排解:哥哥,你覺得完顏乞哥是原屬於你的敵人?不,他原屬於我們所有人,當然了,金宋共融以後,他早就不算敵人啦。

莫非聞言一震,他真的不太認識這個從小到大都愛哭的女子了,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有臉卿卿我我,今日(諧)我就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是了,手不該抖,因為有吳仕作媒介,所以莫非應該對這個“私德有虧”的莫如恨多於愛。

“你敢傷她——”吳仕不知是腦子不好使還是情不自禁,明明見到這劍光奪魄竟然還是不管不顧地直撲上來,無疑送死,“啊……”

“那就你先!”莫非對他本就有恨,如果不是吳曦等人作梗,莫非莫如何至於此情此境,這吳仕還曾舔著臉想要當莫忘的父親……怒火中燒,真情流露,莫非這劍帶著復仇之意毫無保留白進紅出再將吳仕甩在地上。

“呵,有你這爭名奪利的小人反襯,我吳氏子孫,轟轟烈烈死,也算不辱沒了先輩……”吳仕伏地,艱難抬頭,面無人色,滿口鮮血,終至一動不動,見他閤眼斷氣,莫如驚詫、悲痛之餘不免還存了一絲欣慰:川蜀吳氏,終於不是以惡終結。

吳仕到死也不知道,他完成了劇情的大部分合理度,使莫非可以順理成章對“狗男女”之二的莫如揮起屠刀;由於愛得深痛更深,事後便也留不下半點被蒙古軍質疑“過於狠辣反而失真”或者認為“他對莫如本就無情所以並不能證明他忠於大汗”從而算舊賬的可能。

但吳仕死狀殘忍,給莫非預演了一遍莫如將要經受的一切,令莫非本來已經堅定的雙手陡然又再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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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莫如雙肩顫抖雙足抽搐雙眼瞪大雙唇翕動著直面他,他知道她這種感情的激烈是發自肺腑,她見到他殘殺同胞必須是這樣驚恐、絕望、愛恨交織,下一刻她理應帶著最後一絲希冀、試圖將他這個南宋叛將喝醒——

“狗男女?你也配這樣指責!你又不是我哥哥!!哥哥他,是個大英雄,在靜寧之戰為國捐軀,可我這些年,從未忘記過他……”她揚起臉來,噙淚笑著,“哥哥是我心裡的一盞明燈,是他指引我,家國天下,道理俠義……”昔年她膽小推卸責任,後來卻無懼飲血蹈鋒、成長為僅次於宋恆的隴南守護神,多半是受他的影響。

“閉嘴!”這時候他有觸動沒關係,變了節的莫非達不到過去莫非的高度,所以動心、動情、面容扭曲,再正常不過。

“每晚幫他拭劍,我心裡都有個聲音: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哪計生前身後名,縱使白髮生!我愛的是他,不是你!你不配!我恨不得你死,別再糟賤他!!”她當然從始至終都信他是在做戲,她不管是本能還是作假、無論有沒有感情波動、一直都在配合他,喝斥這些話的用意只是為了激怒他、堅定他:殺了我,我不悔。

“賤人,背叛我還有理!既做了烈婦,找什麼奸(諧)夫!!”初入敵營的日日夜夜,他總在告訴自己,多孤獨,多危險,都必須活下去,江南家鄉還有人在守著自己。沒想到,南宋女子不輸男兒,上戰場,一劍凌塵,挽亂世狂瀾,“莫將軍”從未離開過盟軍,只是早就換了個人。因為有她繼承他“遺志”戎馬倥傯,他才鐵石心腸繼續做宋諜:縱我浮沉或飄搖,這一生都不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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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滿溢,天陰雲暗,風旋沙移,

忽然憶起,上次他倆憤怒地相愛相殺,一個說不服另一個,還在遙遠的幽凌山莊……

“若是跳出時局的桎梏,開禧北伐、泰和南征,在青史的長河中,算得了什麼?如果將來天下大同,回過頭來看,甚至還有可能將這當作一場荒唐的內亂?”他的志向,與其說改變,不如說超前地擴大了。

“北伐、南征,或許時空中微不足道,氣節與精神卻抹滅不了,皓皓之白長存於天地山河!”她的理想,看似滯後,又何嘗不是亙古皆準。

“如今的金就是當年的遼,大可看作宋的鄰居,已然也在逐漸漢化,聽說北疆又有強盜,既知聯金滅遼是錯,為何還要重蹈覆轍?繼續互耗、唇亡齒寒?北伐、南征,這些戰鬥委實都無意義。”

“北伐南征豈無意義,若是齒將唇碰出血來,試問哪個漢人,會願意將年年逼著自己繳納歲幣俯首稱臣的所謂漢化之人稱作‘鄰居’、與之其樂融融地吟詩作賦?”

“打破不公平,未必靠破國。大宋不該一次次玩火自焚。”

“你都知八十年前是金國侵略在先,我大宋奮起反抗有何不可?”

那天他倆沒有辯論完的話,如今居然,以符合莫非願望的“宋金結成聯盟”和符合莫如願望的“幫西夏反抗蒙古侵略”交融,不可不謂之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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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一寸寸倒逆回去,俘虜們的不安吶喊也好,蒙古軍的死亡凝視也好,全都褪色成模糊的影子,這世界彷彿只剩下鮮明的他兩個。

黃天蕩,他輕拍做噩夢的她:“不要再亂想啦,如兒,有哥哥在身邊,哥哥會保護你。”她緊緊抱住他:“可是,哥哥有好多事情要做……”

廣安,他護在她身前:“是我的錯!都衝著我來!”她給他裹傷:“我愛哥哥,所以,也愛哥哥的事業。”

定西,他笑著睡馬上曬太陽:“今日林兄來,只聊江湖,不談戰事。”她趕緊提醒他:“那可不成,咱們本意是來巡營的,你可別忘了初衷。”

秦州,他悔不當初:“如兒,為何我們的成長,要用我們的一生來換?”她含淚懇求:“請就在這裡!至少我知道你在這裡,去哪裡便都是安心的。秦州是如兒的征戰之始,可它絕不是哥哥的終點!”

鎮戎州,他重返榮耀:“我不是叛徒,我是細作。這一次,我一定能不辱使命,不負家國。”她微笑響應:“我和哥哥一樣,也想親手雪我軍在靜寧、鄧唐的兵敗之恥。煙塵侵邊塞,丈夫在北,江南女子又豈能置身事外!”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實悍然進逼,回憶務必壓縮,感情務必收藏,決戰已箭在弦上,這一劍便是起始。如兒,對不起,外界再如何躁動,都不應影響內心的堅定;哥哥,別難過,這不是訣別,是殊途後的重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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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將軍!”慘呼聲中,金宋聯軍是在哀求他別殺她,還是在哭喊她希望她不被他殺?或者,他們是在喚他兩個……

斷絮劍·莫將軍,

他倆從來並肩作戰,一明一暗忍辱負重,

那一劍從“怒髮衝冠”的他手中刺入“絕望憤恨”的她胸口,

他解恨地哭,她鄙夷地笑,

血從她身上流入他手心,

他痛苦,她釋懷,

願我的主公和麾下,氣吞萬里如虎,

願我的孩子和黎民,家園無此聲,

願我的夫君,榮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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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心動魄的一剎後,戰俘營裡沒有哭喊,只有死寂。

倏忽傳來黑水城外河山四處震鼓,可想象外圍戰場的馬蹄揚塵弓弦響、烽煙蔽日天地動。

戰敗和戰勝之間的必然過渡,空白的銜接也需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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