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餘金軍被私仇障目不同,曹王最先考慮的永遠是公義——

戰狼、封寒的死傷,曾令他有劍走弦張的憤怒;部下們紛紛失陷,又豈能無英雄遲暮之感。然而,即便在那種與宋盟不共戴天的情勢下,他派去同徐轅談判的次序也是林陌、聶雲。理智得驚人。

所謂和談,與戰相關。既在劣勢,不可從頭就溫馴,不可一直不放鬆。一方面,掌握火候是為了靜觀其變、進退有據,一方面,如果最終還是要無奈讓步,這樣的節奏也能給戰後的大金爭取最大利益。

當然了曹王還是更傾向於前者。國祚不保,軍隊打散重編,那是變天,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選。倘使留得青山在,不是不能把金帝給迎回來。只要精神支柱還立著,民眾也不會覆巢之下無完卵。

況且林阡那個動輒不能自控的邪魔,會否在得意的情況下還引發泰安、平涼、大散關等地的血洗景象,也是曹王在戰、和之間徘徊不定的原因之一。曹王不敢賭。十一月末,那瘋子剛犯過一次病——林阡本性純良,曹王當然懂,林阡發起癲來連鐵木真那種究極屠夫都沒他囂張,曹王會掂量。

當時的最後通牒“臘月初一”,終因種種變故而一再延滯。水攪渾了,最刺激的是蒙古軍,最狼狽的是夔王府,最開心的怕是李全楊鞍之流。

三國五方大亂,曹王洞若觀火:暮煙被殺之後,林阡反而很清醒,像是瘋病痊癒了——

宋盟分批轉入西夏戰蒙古,林阡本人卻留在會寧。這絕對不止表面上的為情所困,他和木華黎一樣,在磨刀。他的目標相當明確——打蒙古前,一定要把曹王府收入麾下,同仇敵愾,不要三國。

暮煙雖死,仍為先鋒,林阡他的的確確拿她對曹王當攻心梯。攻心不是鬧曹王作為父親的心,而是撼曹王作為人主的心。他的潛臺詞是——岳父,為了兩國的和平,吟兒已經流光了血,為什麼還要更多人消耗更多的血?

地宮內,他的語氣雖強硬,感情卻真誠懇切——戰則敗,和則安,最後的軍民與山河能否保全,只在岳父一念之間。

若將棋盤拉大,他最後丟下的“王爺切記,蒼生為重”則意味更加深長——今是臘八,兀剌海城周邊的血腥屠殺,早已經傳到了會寧境內。無關國界,任何俠者聞此生靈塗炭,都義憤填膺,欲鋤強扶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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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表誠意,林阡除歸還封寒夫婦外,下令穆子滕在會寧東北的攻勢減緩,加上又一個三天為限,儼然就是七擒七縱的架勢。此外,還給了張元素、張從正等醫者通行兩地的便利。

剛好曹王這些天身體抱恙,便請張元素來看。白鬍子老頭說他是胃有病,一堆術語講得他差點頭風發作:“直接開些消食的藥吧。”

“不是要消食,而是要強胃,王爺,養正積自除。”張元素滔滔不絕,“自體有了正氣,何懼外邪入侵。”

“你說得對。”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些天曹王左右思量,反覆權衡,苦思冥想,殫精竭慮,可總得不出個治本的方案——那是因為他的能力只夠治標!真正影響和平的,不是破壞或抗拒它的人,而是執行與維持它的人——

他完顏永璉點不點頭、林陌放不放下武器壓根不要緊,協議生效了也會作廢,軍隊投降也可以再反。林阡能不能讓鎮戎州、會寧的軍民都心服、擁戴,才是真假和平的唯一標準、長久試金石。

如果林阡能將最近“明心見性”的狀態一直保持,那麼,三軍不可能牴觸,民眾能避免受害,國祚和金帝換個方式保全。私仇在木華黎,公義該抗蒙古,公私沒有牴觸,就該金宋共融。

“這三天我根本什麼都不用想,直接觀察他的精神狀態就行了。”曹王嘆了口氣。

“王爺,我吩咐廚子們,來點羔羊肉吃。”張元素捋著鬍鬚,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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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王之所以嘆氣,一則如釋重負、解題途徑原來在林阡;二則心情繁複,公事私事大事小事全都料理完了,就不得不去面對那個令他愛恨交織的暮煙,

然而他不知要怎樣去面對?儘管她已經沒有知覺,可他有。只不過瞥了兩眼罷了,他還是會有屬於父親的痛惜、悲傷泛起,只是,這些情愫才剛出現,就又有屬於敵人的仇恨、厭惡湧出。

什麼大公無私。曹王沒偏私過?就因為對暮煙有親情,這幾十年他鮮有的過失都犯在了隴南、川蜀,一念之差哪次葬送的不是敵我雙方的千軍萬馬?所以心理暗示,不可被她鬧心,更不能為她動容,他若是因為私情而選擇立刻和林阡和解,反而破壞了本來發展得自然而然的金宋大局。

“她去世,可有七日了?”他問聶雲。

“剛好滿七日。”聶雲算了算,“王爺,為何這般問?”

“我不知從哪本書裡看見過,說伏羲和女媧為了救死去的女兒,曾將伏羲琴和女媧石結合、執行太極八卦陣,成功復活了她。不過,那陣法有個不超過七日的限制。既然已過,那就算了。”曹王走近幾步,不帶情愫地,注視著吟兒十六歲時的樣子。

“王爺的‘伏羲氏’就是那個琴?女媧石,卻不確定,算這些石柱嗎?”聶雲愣了一愣,“這麼不巧?被戰事這麼一誤,現在連試的機會都沒了。太可惜……”

“這是她的報應。”曹王給了少許內氣,使吟兒的手能有溫度。

“王爺?”聶雲失神,聽出王爺對她仍然有恨。

“所以,什麼靈氣、什麼返本歸根,其實都是你的杜撰。”曹王完全牽著聶雲的思緒。

“是……也不完全是。如果真的死了,她身上寒火毒早就翻天,我寧可相信,她還有生機。”聶雲曾接管唐門,知道寒火毒在人死後更容易傳播。

“這都不埋了她,林阡在想什麼!!”曹王被點醒了寒火毒的特點,險些連三天都不觀察就直接對林阡一票否決。

“應該不是為了禍水東引……”聶雲慶幸林陌不在這裡,否則他一定會說林阡故意把吟兒投來放毒。

“好在此處較為偏僻,如果她真傳播劇毒,也好直接封沉地宮,然後立刻疏散百姓。”曹王一臉的鎮魔鎖妖表情。

張元素髮現曹王對暮煙的情感甚至及不上對素不相識的人,奇問:“王爺,仍然反感公主?那還給她內氣?”

“就當……這是女兒對父親的權利。”曹王苦笑,話鋒一轉,“但為了那些枉死在短刀谷的戰友、兄弟,我此生都不可能原諒,她在劍斷石串謀徐轅坑害我全軍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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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那晚封寒也曾對宋軍兵不厭詐,徐轅的佈局是再正常不過的沙場廝拼。根本沒什麼串謀和坑害,劍斷石她撞上去卻沒受傷,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若不是她那糊塗的夫婿非得趕著去救山東,早把當中的誤會向王爺一五一十說清楚了!”聶雲恨不得一口氣幫吟兒解釋乾淨,

從曹王的劍斷在劍斷石開始,吟兒就想給她自己澄清,但礙於隴右川蜀都還不穩定,明面上她什麼都不能說,私底下,林阡離開短刀谷前交代她,等他回來再一起向曹王剖白,畢竟曹王神志不清,吟兒又剛懷憶舟不久,別再去牢裡碰凌大傑釘子……聶雲知道,“融化曹王”被林阡排在“救紅襖寨”的下一步了,現在想想這是多糊塗的一步棋。

“聶雲,你被他們救命,難免有失偏頗。”曹王不以為然,“事實是我親眼所見。”

“若非我被救命,王爺不也把我差點死的賬算到了暮煙頭上?武休關前,王爺親眼所見,可事實又是怎樣?我是被哲別的獨步聖功打傷,暮煙是和我一起去救王爺,只不過王爺醒來的時候哲別逃了而我正巧倒下,你就對暮煙大吼了一句‘你是誰,滾’……王爺生病期間,類似這樣的誤會,委實還有很多很多,段大人他們一向不准我說,可我再也忍不住了。”聶雲淚傾如雨,“我不忍見她死了還被父親這麼莫名其妙地恨著!”

“什麼?”他不由得也臉色微變。幾十年來,聶雲一直沒姓名,是他的暗衛、影子。這好像是聶雲第一次頂撞他還這麼激烈。

“你可知你被關在短刀谷時有蒙古人去偷襲你,這孩子為了護你周全寧可生生捱了蘇赫巴魯的砍?你可知你病情加重她本來在前線,頂著蜀軍壓力回到後方三天兩頭地給你渡氣?你可知你被釋放之後她躲在石頭後面偷偷哭著送你們走,跟我說你身體不好怕這一別就是最後一面,結果真是最後一面!她求見那麼多次你次次都不見,她託我給你送的藥你說要避嫌一概沒碰,你為了安定軍心,強加她‘萬惡之源’,想過她會多傷心難過!你可知最後那幾天,她不辭辛苦去火樓奔走,只想給我們所有人一個最好的結局……這些年,她活成了林念昔也做好了完顏暮煙,我都看見了,金宋早就共融了,你和王妃的夙願,早就在她身上實現!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莫名其妙地恨著!你啊,你比林阡還糊塗,至少她和林阡沒遺憾,未完成的事全同你有關!!”

“聶雲你……怎能對王爺這般無禮……”張元素呆若木雞。聶雲全程都沒敬語,已經不僅僅是在頂撞了。

當然情緒爆發,暮煙出生後,因為柳月身體不好,多是聶雲抱著帶著,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暮煙失蹤後,聶雲也和今天一樣崩潰:“若我折壽能給她,我也願意換十年,什麼活不過十七,我才不信邪!”

曹王沒有打斷過她,從聽到第二句的時候就已經眼眶發熱,

最後,他彎下身,撫著蹲地慟哭的聶雲後背,反而勸慰起她:“我何嘗不知,身世特殊之人,兩國相爭之矛盾,生時會受累,以死能平息……”

勸著勸著,也是悲悔交加,卻只能強行抑制痛苦:“可我的小牛犢,憑何放著大好的人生不要……”

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無愆。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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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劍法的老天賞飯吃,還是事業的如日中天、愛情的幸福美滿,暮煙都不應該在這個年紀就缺席劍壇、宋盟和家庭。

曹王原想把內氣像林阡那樣大部分都一下傳給吟兒,但因與林阡有所牴觸、卻又對吟兒有所幫助,所以採取一炷香給吟兒渡一點的方式。

或許,救吟兒的最佳方法是這個時候便答應率眾歸順林阡、雙方高手擱置其它所有計劃來一起磨合醫術,“但為了大金的子民,天下的安寧,這三天還是要考驗林阡。對不起,暮煙,你原諒爹的固執。”曹王不得不理智,不得不慎重。再怎麼動容,不可忘初衷。

三天後,不管能不能如願金宋共融,至少他會認她、護她、牽著她的手遞到林阡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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