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烽對嶺度,嘶馬隔河聞。箭飛如疾雨,城崩似壞雲。

六年三月,邊境南北,大散關兩側,抗金聯盟與控弦山莊四度對戰,強弱懸殊,殲敵無數,林阡盟主威震川陝,無數金人聞風喪膽。

抗金聯盟趁勝追擊,以刀劍戈戟交聯成一張天網,朝烽煙滾滾處合圍開去,控弦莊五大分支,僅僅一路得以保全:程沐空、八劍、秦氏兄弟三家人馬,表面群龍無首,實則全盤顛覆,而在這短短半個月內,王淮勢力也宣告銳減,照此情勢,僅剩的一個殺手鐧“北斗七星”,未必敢這麼快投入實力赴宋送死。除控弦山莊損失慘重之外,活躍於陝西一帶的名捕門實力也遭瓦解,首領如孟令醒、唐飛靈,皆成階下囚……

而與控弦莊名捕門反其道而行之的是,從前總喜歡一馬當先的金南前十,這次會戰竟沒有一絲動靜,看似避其鋒芒、明哲保身,實則由明轉暗、動機難測。為確保在前線作戰時後方不受叨擾,林阡將他從黔西帶回來的一干兵馬分為兩撥,一撥繼續留在邊境跟隨他與吟兒,一撥則返回短刀谷中、由天驕和寒澤葉調控。

“奇了怪了,這麼大的戰役,柳峻那小人竟然不參與!?”吟兒私底下也會鄙視金南前十這次的縮頭烏龜,特地挑一個柳峻出來嘲諷,“莫不是又在哪個陰溝裡想詭計呢!?”

林阡隱隱卻覺得另一個人更不對勁,另一個人,黃鶴去。

近半年來,賀若松都活躍於短刀谷周邊,東方雨柳峻則參與了烏當之戰,唯獨他,金南第三的黃鶴去,一點動靜都沒有,事實上就算陳倉之戰,他也只能算湊巧路過露了個臉而已……越韜晦,就越可怕,因為林阡知道,論作戰的綜合水平,其實金南前十數黃鶴去最高。

一時之間,林阡根本猜不透黃鶴去到底在籌謀什麼,正自苦思冥想,忽聽吟兒說起柳峻,也確實覺得不對勁,眉頭不禁鎖更緊:“是啊……何以都躲了起來……”

吟兒托腮看他,嗤嗤竊笑:“你自己,不也一副德行?不僅是躲了起來,而且還金屋藏嬌……”說來也巧,正是在班師回俯的途中,盟軍接到情報提及控弦莊餘孽有意要在邊境潛伏,林阡當機立斷斬草除根,馬不停蹄帶吟兒轉戰此處,還不曾把她帶進他們的新家裡去,倒真像在散關這邊“金屋藏嬌”了。

掐指一算,洛輕舞這個傳說中的大美女已經獨守空閨了四個月,望穿秋水的不止她一個,她的二姐洛輕塵,三姐洛輕衣,由於跟她約定要同一天出嫁,如今也一起被耽誤了婚事,未來夫婿顧家諾、蘇慕離,顯然等得飢渴難耐焚心似火,恐怕在心裡要更恨林阡。恨有什麼辦法?林阡才是短刀谷的主,林阡不回去,他們也沒轍。

“從沒見過洛知焉那種女兒外交的,死皮賴臉往你身邊送,蘇家顧家便也罷了,偏還往我這打主意!”林阡提起這樁婚事就惱火,他向來不喜被外力脅迫,何況是洛知焉這種無賴行徑。

“唉!其實,古往今來這種政治婚姻有很多啊……”吟兒嘆了口氣,以她的思維來剖析這種舉動,“在攻城略地大功告成之後,總要有地主鄉紳來巴結你,絕色女子也一定會要託付你,沒這種美事才不正常……”

不過,跟古往今來不一樣的是,這樁婚事林家軍並沒有開口答應——起初,陳倉之戰戰事貽誤,林家軍沒人可以做主,所以暫時把婚事壓下了;再後來林阡態度強硬不肯娶,林家軍便只能對洛知焉模稜兩可;最後吟兒的態度也傳到了短刀谷同樣是不為所動,林家軍無路可選就只能把心一橫。為了林阡和吟兒,天驕徐轅不惜逆心而為,對洛知焉誇大其詞危言聳聽了一次,一桌宴席上強調了不下千遍的“天之咒”,無奈洛知焉愣是沒聽出天驕是在委婉拒婚,還大義凜然地說,他女兒“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云云。

這些都是孫思雨他們轉述,實際情況八九不離十可能還更糟糕。林阡越想越氣憤,邊火大邊拍案而起:“洛知焉那個糟老頭子,千載難逢的無賴無恥!”也不知是否被他氣勢激的,帳外正巧捲進來一陣狂風,差點就把燭火給吹散了。

吟兒看他是真的惱了,不敢再提這件事,一邊往燭裡添芯,一邊輕聲勸他:“洛知焉敢死皮賴臉,可能也是對他的女兒自信,未必無賴到不可理喻……”

“等等……”他忽然拉住吟兒的手製止她,同時俯下身對她詭秘一笑,彷彿一下子根本不在意洛知焉了。

“怎?怎麼了?”吟兒一愣,被他看得心裡發毛。

“我……我……我……想找東西的,只是碰到了你的手,是你的手吧?”他用驚慌失措的口氣,配假裝看不見的眼神,同時使勁地揉捏她的手。咦!這舉動,不是曾經她這個色狼對他幹出來的嗎!?陳年舊事,竟被他借景翻出來重演了一遍!

吟兒霎時臉紅,阡的偽裝向來比她好都顯得這麼假,可想而知當年的自己有多虛偽多穿幫,吟兒越想就越窘,即刻就揚手打他:“去!談正經事呢!你這丫頭,專會岔開話題!”自是用了他的語氣,見他學她,所以就反過來罵他。

“……”林阡當場語塞,苦笑一聲,“可算嚐到了自取其辱。”

吟兒笑而撫順他殘餘的怒氣:“盟王為戰事已經日理萬機,何必還為小人物憂心?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洛輕舞交給我來對付,看她在我這糟糠之妻的面前,會怎樣的自取其辱。”

“哪有人如你這般,一邊心裡沒有一點自信,一邊還硬把敵人攬過來自己對付!”林阡正色搖頭。他自是記得,片刻之前她還說,洛知焉敢死皮賴臉,是對他的女兒自信,那一刻他注意到吟兒的臉上,稍縱即逝的是一絲忐忑。教他怎麼忍心、讓她去對付那個擁有強大家族撐腰的洛輕舞。

“我……哪裡不自信了……”吟兒心虛。

“你不必多說,我已經決定,你進門之前,洛輕舞務必要出去。”林阡認真地說。

“怎麼?你還有後招?!”吟兒一喜。

“對付無賴無恥的方法,就是比他更無賴無恥!”林阡說,“我林阡偏要拒婚,洛知焉能奈我何!”

“……”吟兒汗如雨下,這什麼餿主意!

“我正愁沒有藉口出手,看他們誰人敢逆我!”林阡發怒時尤其有王者氣,也特別具備那種獨斷專行的狠戾,竟還一時意氣到……近乎可愛的地步。

“怕只是氣話而已吧……”吟兒又豈能不瞭解他,微笑,“糊塗鬼處事一向比別人要慢,表面上是不如別人直爽,實際上是擔負得太多、需要兼顧到方方面面。”她懂,世間之事往往難盡如人意,一著錯滿盤皆輸,利害關係常常都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便衝你這句話,也斷不會要她。”林阡怒氣全消,面露笑容挽住她手臂。

“看來你是心意已決,一回去就開戰也在所不惜?”吟兒面色緊張。

“無論沙場或情場,兵權早都交給你。”林阡一笑。

“口甜舌滑。”吟兒一怔,紅著臉嗔道。

“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嬌……”他又一次調侃她,自是聽她適才引用了“金屋藏嬌”,所以藉機稱呼她是那個嬌驕強勢的陳皇后。

吟兒一怔,這人真不要臉,還自詡漢武帝呢,睥睨了一眼,笑道:“好,我信你!時候不早了,咱們就寢吧,阿彘!”劉徹本名不就劉彘?林阡搖頭苦笑,與她一同臥下:“真是敗給你這丫頭……”

碧落清明,月華如水。

清姜河畔,距林阡駐地不過十餘里的金軍軍營,有一女子於岸邊孤身佇立,她身後兵馬出入絡繹不絕。伊人紅袖皓腕、輕盈孱弱,與這兵荒馬亂自是毫不相稱。

“南弦。”背後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女子從悵思中回神,下意識地抬起面紗。還沒有畫上妝容的她,不敢把自己的正面給任何人看。曾幾何時,她不施粉黛,對鏡自照時,雖不至於風華絕代,也總算是個正常女子面容姣好。

“爹。”她轉過身來,迎面來的那個人,是柳峻。

她雖然稱他為爹,卻應該叫他公公。

她的亡夫柳飛霂,曾與她度過短暫的琴瑟和諧,然而不到五年便客死他鄉,罪名是潛入南宋予以分裂。父母勸她改嫁,夫家也不忍她年輕守寡,她卻不肯聽從。

決意留在柳家,並不是要什麼貞節牌坊。

她,南弦,終於不再是當初一心相夫教子了此一生的貴族女子,而只剩下一個理想,完成丈夫不能完成的事業——潛入南宋予以分裂!

“南弦,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我的兒媳,而就是我柳峻的親生女兒!”卑鄙毒辣如柳峻,都不免為她動容。在他眼中她向來只是個恪守婦道的賢惠媳婦,怎生如此堅韌頑強,換一身戎裝出現在殺手死士的隊伍之中!

於是,她稱呼柳峻為“爹”。曾經屬於柳飛霂的任務,自此完全落在她瘦弱的肩上,為了亡夫的理想打拼,在撈月教出生入死千百回。

漸漸地,卻有些模糊,她這麼做,究竟是為了誰……

“南弦,你身體已經大好了。”此刻,柳峻的臉上終於浮現出笑容,雖然南弦還蒙著面紗,他卻能從她眉目間看出氣色大好。

烏當之戰他落敗於獨孤清絕之手,若非南弦犧牲自己來救他,被獨孤一劍刺透的人就是他柳峻。那一刻,她竟然犧牲自己來救他!雖然他與她之間,早便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愫……

“爹,最近兵馬調動如此密集,莫不是又要同林阡開戰?”南弦迫不及待問。

柳峻點頭:“趁他鬆懈,出其不意。”

“然則,爹的勝算幾成?”南弦向來妖嬈的眉眼,此刻惟餘痛苦。她平常都濃妝豔抹慣了,身受重傷之後,才換回原來裝束。

柳峻一愣,嘆了口氣。

說得輕巧,你怎知林阡鬆懈?

如林阡般運籌縝密佈局嚴謹,不會不給他柳峻留一席之地。柳峻心裡是清楚的,這場夜襲,勝算只有兩成,如果不幸發生在八成的可能性上,眼前他殊死一搏的兵馬將全軍覆滅、回天乏術。

“赴宋支援我們的開封軍,已經被王爺收回去了。爹現在只有這麼多教眾可用,冒不起這個險。”南弦泣道。

“南弦。”柳峻搖頭,“主公和王爺,等的是捷報。”

“是權力在作祟,爹。”南弦微聲說,“爹為了得到金南最高的權力,不惜一切只為剷除林阡。”

“唉……我早就看出小王爺不思進取,如今他一心隱逸遁世去,我只能夠在主公和王爺的面前表現。”柳峻沒有否決是權力在作祟,知他者如她。

縱使在所有人眼裡,他都是個卑鄙小人,但是在她心中,他就算卑鄙又如何。世人真是奇怪得很,為何都推崇那隱逸遁世,反而厭棄這拼搏進取?

做久了金南第四,他顯然要找準機會向上爬,第三黃鶴去被小王爺說成是生有反骨疑人勿用,第二東方雨因川東之戰重傷而名不符實,第一賀若松又常常我行我素不聽小王爺號令,這是他極好的機會向小王爺表現。為此,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辱罵過二王爺,不惜一次次開罪王妃楚風流……

卻道是世事無常,小王爺他,竟突然間不要這功名地位,不要他們所有人的依傍!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柳峻他,只能怪時不我與,恨自己擇錯了主!

軒轅九燁曾經說過,柳峻,終有一天你要為你的處世方式負責。

如今應驗了,對二王爺太絕,沒有留任何後路,不像別人那般八面玲瓏,所以得來一個虛偽卑鄙無情無義的名。

“爹,生死攸關,莫念寵辱。”南弦走上前來,噙淚勸他,“金南第四就已經夠了,我只要爹平平安安。”

他一時動情,伸手想觸探她臉頰,卻看她陡然一驚,本能退開數步,纖纖玉手,顫顫地扶著她面紗,自是在意她的臉。

這張臉,便是在一次暗殺中被對方的毒水毀去的。毀容之後,她示人以濃妝豔抹,來遮掩她臉上的醜陋缺陷。

“南弦,無需這般在意容貌,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柳峻頓生憐惜之情,頓了頓,說,“既然你不願打,這一仗爹不打便是。”

“當真?!”

“當真。”他走近一步,終於觸到她臉頰,“這便與你一同回開封去。”

“如此,南弦心便安了。”南弦微笑,“爹從來知道,南弦要的是什麼。”

“你向來什麼都不要,可知我什麼都想給你……”相差了十幾歲本無所謂,然則他畢竟是她亡夫的父親、孩子的親爺爺。

“但得兩心相知,無名無分何妨!”南弦按住他的口,眼波掠過他時,已然無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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