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蔭,深瀚如海,石樹相纏,竹草互掩。此地距兩軍駐地皆遠,既隱秘也安全,自是會面之佳處。

事關吟兒,阡不必再權衡,陳鑄這個約,他是赴定了。哪怕真是一場圈套,再致命的陷阱他也要去。何況,陳鑄未必有這個本事,足以算計得了他。

於是隱瞞了盟軍所有人,擇一個時機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阡心知,若非刻意跟蹤,不會有誰覺察得到他的動向,卻萬料不到,恰有他的親生母親玉紫煙,最近一直在關注著他……

在來的途中阡早就聽到這腳步,出於信任,未去懷疑跟蹤之人來自盟軍,還誤以為是陳鑄派人跟蹤故弄玄虛,不禁暗自增添了幾分誤解——看來這陳鑄還是屢教不改,想要像在夔州一樣,一邊“誠懇”地透露內情,一邊還要留一手算計他?好,要算計,那他林阡等著!

戰念驟生,飲恨刀隨時候命。他倒想看看,陳鑄派這個人尾隨要玩什麼把戲!



一日十餐的陳將軍依舊早早就到了,氣氛還是往常一樣的溫和——除了這個尾隨而至的腳步之外,陳鑄似乎並未帶任何兵馬,至少阡環顧四周,再無埋伏。

“上次的談話,還不曾談完。”陳鑄停杯投箸,笑而抬頭,忽然感應出密林間又一道氣息,臉一沉,眉一蹙,低聲道:“你還帶了人來?”

阡一怔,從容應對:“此等關頭,林阡豈可能容人目睹你我接觸?”心中也是一顫:怎麼,難道不是陳鑄的人?

“我明白了,你是對我還信不過啊,竟以為,人是我安排的……”陳鑄苦笑一聲,邊倒酒邊說,“尾隨你而至的,不是我的人。”

“看來,是林阡行事不慎了……”阡嘆了口氣:盟軍竟然在派人監視他……

“是你的人,我不便處理。你自己看著辦。”陳鑄說,阡蹙眉,疑惑著到底會是哪一路、需不需要先不動聲色、之後把幕後黑手也揪出來。也許不是柳路石陳,而是曹蘇顧範呢?

“先不管他,此人武功拙劣,隔這麼遠,聽不到我們講話。”陳鑄看出阡另有考慮,做了個手勢要他安心坐下,“你待會兒私自處決他也行。總之,你做事,我放心。”陳鑄說罷就一笑,阡才看見這次多備了副餐具,點頭坐下,陳將軍果然有魄力。

“林阡,咱們也算認識了快一年了吧,每次見你我都在吃,就是沒請你吃過……”陳鑄再從腳下搬起一大壇酒,“川東這邊最好的酒,何不與我邊吃邊談?”

“陳將軍。可否開門見山?”阡應言坐下,看得出陳鑄明明很迫切,眉間卻猶豫不決,阡必須幫他早做決斷。

陳鑄斟酒的手沒有停過,聲音卻在發顫:“有件事……我在夔州就已經懷疑……你聽好了,我只是懷疑,還不甚肯定……”

“關於吟兒的身世?”阡問的同時,陳鑄已經忙不迭地點頭。

不錯,陳鑄要說的當然是吟兒。上次陳鑄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其實,我今天要與你談的,是鳳簫吟的事……”談話間陳鑄最認真的一句話是——“林阡!聽你這麼說,你是把鳳簫吟看得比聯盟還重,就算要你拋棄聯盟,都不會拋棄她?!”隱逸山莊裡陳鑄是這樣罵吟兒的——“鳳簫吟你真是個混賬東西,以為在林阡身邊就可以肆無忌憚任意妄為,哼,你們這群叫盟主英明的,可知道她有多荒唐多失敗?!你們口口聲聲叫她盟主,可知道她姓甚名誰,什麼來歷?!”……

明顯得很,陳鑄早就知道吟兒的身世和來歷,也在擔心著吟兒和自己還有聯盟之間的利益……

一瞬,阡才明白自己可能不是想多了,陳鑄眼中的吟兒,恐怕真就是個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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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之役,你就已經知道了吟兒的身世?”阡不得不震驚非常,陳鑄他,竟然知道了將近一年,還守口如瓶。

“嗯,確切地說,我在見到她的第一面起,就已經這麼認為……”陳鑄哀傷的口氣,“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相信,更沒有一個人能夠為我分憂。所有的問題,只能我自己扛,可是一次兩次還行,三番四次見她和自己兄弟自相殘殺,還一臉得意嘲笑我們是金狗,我就……咽不下這口氣……受不了了,藏不住了……林阡,你是唯一一個可以幫我決策的人,因為,唯有你可以決定她的去留……”

就算吟兒是金人,什麼身世竟要牽扯到“去留”這樣嚴重?吟兒還和她的親生兄弟自相殘殺過?阡震驚的表情全然寫在臉上,涉及吟兒決計不能馬虎:“陳將軍可以說清楚些嗎?你在夔州,如何發現了吟兒的身世?吟兒生父……是哪一位?”

“……”陳鑄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啟齒,帶著尊敬的表情,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正是我家王爺。”

阡執杯的手控制不住,對著桌子狠狠就敲了一下,酒幾乎潑了陳鑄一臉。陳鑄狼狽地坐回原位,也明白阡是慌張所致——不錯,慌張,原來,連林阡也會慌張的……

南北前十甚至薛無情都要效忠的那位王爺?劍聖完顏永漣?!也便是說,這幾年來吟兒面對的一切敵人其實都奉了那個人的命令尊那個人為主上?!而,之前交過手的什麼二王爺小王爺,差點都命喪吟兒劍下,卻都可能是她的兄長!?

“這一切……都從何而知?”

“盟主和我初次見面,就是在白帝城的城門口,偏巧一見就鬥劍過招。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景象,理應記得她與我比劍之時遇到危急,用了一個看似胡亂的招式反敗為勝,但那一招,對王爺來說,意義重大——那一招,是我家王爺和柳月前輩的定情之招,世間無幾人知道。”陳鑄輕聲道,“柳月前輩去世之後,王爺一直在找尋他們唯一的親生女兒,可惜一直沒有音訊……本來也無信物,那女嬰身上也沒什麼胎記,有生之年能找到已經很渺茫。偏偏叫我看見,盟主嫻熟地使出了這一劍……過去的一年裡,我一直在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卻沒有定論。直到後來,才發現她本名林念昔,是點蒼山雲藍的愛徒,一切也就可以迎刃而解——雲藍是柳月前輩的朋友,有極大的可能在柳月前輩臨終前夕見過她,向她託孤。”

“怎麼,柳月前輩她,臨終前一直不在那位王爺身邊?”阡一怔,和他聽過的傳聞大有出入。

“外界傳言,都是道聽途說。確實柳月前輩臨死,都未能與王爺團聚……柳月前輩身亡於湖南洞庭,死訊,還是許多天後才傳到中都……”陳鑄嘆了口氣,“縱使王爺天下無敵,面對噩耗也根本無能為力,一切,都怪那金宋之分……”

“完顏永漣-柳月-雲藍-吟兒”,從陳鑄這裡推測,吟兒有八九成的可能是他們的女兒。

而從阡這裡,早就應該為吟兒探明身世了——阡豁然想起三年前在大理藍府地窖看見的雲藍的那半本日記和柳月的幾封家書——他早該從“吟兒-雲藍-柳月-完顏永漣”這一逆序,與陳鑄推測出同樣的結論啊!

會在哪個環節出漏洞?吟兒有多少的可能不是那個女嬰?!

一瞬阡彷彿歷經了幾個世紀,為了吟兒在心中重組了過去的十幾年——其實他林阡比陳鑄還清楚,柳月的確託孤給了雲藍,而云藍,最疼愛的徒兒理所當然是吟兒……

沒有一絲破綻。吟兒根本就是完顏永漣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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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如果當年沒有丟失,此刻的吟兒,該和楚風流是一個地位,就是楚風流取代的那個身份。楚風流曾經對他林阡說過:“王爺他自己有個女兒,出生不久便丟失了,我楚風流幸運,可以代替那孩子接受王爺的父愛。”阡當時聽的時候還略帶憐憫,可曾想過,話中這個女兒,就是自己身邊的吟兒?!

“一代一代,就如此之像……當年柳月身為你南宋細作,被安插在我家王爺身邊,卻違背了信念與王爺相愛,而盟主,則更加荒唐,事實也更加殘忍,竟叫她堂堂金國公主,淪為……不,做了三年之久的抗金聯盟盟主……而且,誰不好牽扯,偏要牽扯上你林阡……”陳鑄捶胸頓足,表情痛苦,“我心裡一團糟,也不知雲藍她,究竟是什麼居心!”

“雲藍前輩的本心,也許是想消除吟兒身上有關金人的所有印跡,所以,這些年狠了心從不告訴吟兒身世……可是,柳月託孤時留下了足夠證明她身份的劍譜,是身為母親,希望女兒和父親相認,也便是柳月的這一點,可能令雲藍前輩不忍銷燬所有的證據。”阡輕聲回答的同時,陳鑄瞪大了眼睛:“你……你……你竟然……真的相信我的話?!”被信任的感覺剎那襲擊了陳鑄,總是被林阡仇視的陳鑄不禁受寵若驚。

“不管吟兒是不是公主,陳將軍的話都是真的。夔州之役的火船上,你不忍看見吟兒要殺小王爺,隱逸山莊奪輪迴劍時,你拼了性命,只為了制止吟兒與二王爺互殘……你的苦心,我現在才明白。陳將軍,先前林阡對你的偏見,真正是誤解至深……”阡對陳鑄驟然改觀,發自肺腑地認錯並感謝他。

聽得陳鑄熱淚盈眶,只顧著傻笑:“我,我也只是不想看到盟主和小王爺們骨肉相殘啊……可是,盟主的身份和身世,完完全全是衝突的,我原先想隱瞞,卻又覺得虧待了盟主,但若公佈於世,一定就會有王爺的敵人向王爺攻擊,你林阡的敵人也會向你林阡攻擊……思前想後,最好的方法,還是隱瞞。可是快一年了,我這一年都過得……煎熬無比……我覺得,再不告訴誰我就真的快瘋了,盟主總有一天會真的和王爺交鋒也不一定……林阡,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因為只有你,純粹站在愛她、為她好的立場上……”

“陳將軍這一年來,一邊隱瞞著他們,一邊拼命地阻止他們交鋒……何其辛苦……”阡嘆息,需要有一個人幫陳鑄一起,不是嗎?這個人,就是自己。難怪陳鑄說“我選定了你”,只怪上次談話,自己走得太快。

“如果你不想隱瞞,也可以考慮不隱瞞,盟主如果能認祖歸宗,其實也再好不過,雖然中間一定會有不少波瀾,但只要你林阡幫忙化解,我想事情一定可以平息。”陳鑄說,“是把盟主繼續留在你身邊,還是把盟主還給王爺,選哪個都有各自的辛苦麻煩。兩者我決定不了,希望你能幫我決定。三日之後,還在此地,我等你答覆。”

“不用三日,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阡輕聲決斷,“瞞下去。一直瞞下去,有生之年,都不能讓吟兒知道她的身世。”

這樣的斬釘截鐵,語氣和王爺如出一轍。

陳鑄聞言一怔:“林阡,三思而後行啊……兩種選擇,我權衡了一年之久,都未曾決斷……”

“陳將軍,我絕對不放吟兒,也希望陳將軍不再提這件事。我會和你一起隱瞞,一起確保他們不再手足相殘。”阡唇角一絲懾服的微笑,“你適才也說了,維持現狀,是最好的方式不是嗎?”

“那麼王爺他……豈不是……太可憐了?”陳鑄聽他選了這個,立即難受另一個。

“陳將軍,世界上的事,有多少是可以兩全齊美的?你是想繼續看著你家王爺對吟兒的愧疚思念,還是看到將來他對吟兒的愛恨交織?不錯吟兒是他的女兒,吟兒卻是我的女人。”阡輕聲告誡,“別忘了,吟兒向來都和金廷對著幹,難說認祖歸宗之後心不向著南宋。萬一你們帶回去的不是公主而還是盟主,對你家王爺,對吟兒,都是莫大的傷害……”

一語將陳鑄點醒:“你說得不錯,我是沒有考慮到,盟主她對金人的反感和憎惡……硬要將她帶回去,盟主根本不能適應,會有多少傷人的景象出現……我本該預想得到……”

“身世之傷,在抗金聯盟中屢見不鮮。我林阡就是個例項,越風將軍更是個明證,吟兒向來無憂無慮,不可以突然間給她這麼大的打擊。一定要瞞著她。”阡說,連奸細後人、名門後裔都會因為和金人扯上一點關係就遭歧視、受冷落,那金國公主的頭銜一扣,吟兒的下半生還怎麼過?一向在意金宋之分的吟兒,受到的一定是摧毀性的打擊……

從這一刻起,哪怕要帶著一生的謊言去面對吟兒,他都必須這樣堅持下去,絕對不可以給她一絲傷害,絕對不可以透露給她隻言片語。

有生之年吟兒都沒有身世沒有來歷,吟兒只是個孤兒,吟兒唯一的依靠就是他林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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