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詳細瞭解蜮兒和估測她如今戰力,年初一的一大清早,林阡就將群雄召集於斷崖、聽各位敘述六月川東之戰。

雖然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年,諸將對發生在閬水岸邊、石之迷宮的這一役仍然記憶猶新,提起“攝魂斬”來都是各抒己見滔滔不絕。畢竟當時林阡不在、盟軍情勢兇險,諸如李君前、厲風行、莫非、向清風、楊致誠這些首領都是冒著生命危險親自上陣的。而金陵、範遇、陳旭三位軍師也一樣戰功卓絕,這場震驚金南的“絕地反擊”正是由他們合議而出。厚積薄發、請君入甕,不僅將完顏鬼之生擒,也重創了金南第二的東方雨,更告諸金人一個沒有林阡的抗金聯盟的實力。

回憶往事,如臨其境。林阡雖從始至終不曾參與,卻感受得到群雄當時的鐵血戰志。

“主公,主母她……哈哈……”正在商議如何剷除蜮兒,忽然吟兒那邊又有突發狀況,然則那前來報訊的小頭目卻無一絲慌張,而是氣喘吁吁想笑又笑不出的模樣,所有人都停止商討,怔怔望著這個小頭目蹊蹺不已。

“主母她,掉坑裡啦!”那小頭目顯然曾經見過吟兒挖坑害別人掉過,所以現在看見吟兒自己掉進去才憋不住笑,若不是要來稟報林阡,恐怕早就已經前俯後仰了。

林阡蹙眉,這麼怪的事也能讓吟兒碰到!?

“究竟發生何事?”向清風著緊問。

那小兵一邊憋住笑一邊陳述:“主母她……本來和司馬幫主、雲前輩逛得好好的,迎面遇上了戴宗先生,主母便拉著戴宗先生去十七關,上次戴宗先生不就掉在那裡的嗎?主母說,要幫戴宗先生克服這個心理陰影,這樣她才算真的贖罪,二話不說便鼓勵戴宗先生踩一腳試試,戴宗先生不情願,主母就向他保證坑已經被致誠將軍填起來了,戴宗先生還是不敢,主母就說她親自示範……結果不知怎的,她使勁一跳,就掉進坑裡去啦……”憋得太久,滿面通紅。

楊致誠一愣,著實有些生氣:“胡說八道!所有坑,我都已經幫主母填滿了,特別是戴宗先生那一個!”視線移向林阡,帶著求證的語氣,“主公可是親眼看著的啊!”

“致誠……那個坑,我昨夜……叫清風……又重新挖了一次……”林阡完全沒有預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如實回答的同時眾人都啼笑皆非。

“主公?!”祝孟嘗的眼瞪得圓溜溜的,主公何時也有了這麼個惡趣味?

饒是向清風那麼個一本正經的,現在也不知是笑還是懺悔。緩得一緩,瞭解發生了什麼事的人都放聲大笑。

林阡、清風、致誠即刻趕回寒潭去,因為發生在十七關內,李君前等人服食了禦寒丹也能夠短暫停留。到場之時吟兒一直坐在亭中驚魂未定,這一回,戴宗先生恐怕要發自真心地原諒她了……

只不過,盟軍諸將,打死了也想不到是這樣迎候盟主的。

“吟兒?可有摔傷了?”林阡擔心吟兒身體,當先躍入涼亭之內,平日的指揮若定蕩然無存。

“盟王說得真準,‘一身是膽’得很。”司馬黛藍在旁竊笑。

“活見鬼。明明已經填起來了!”吟兒久久糾結於這個問題,轉過頭來,乍一看見金陵、厲風行,驚疑鬱悶全都一掃而空,掉進坑裡的窘迫也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即刻笑容滿面地離開石凳,一瘸一拐地衝下臺階:“陵兒,天哥!”

金陵風行正待上前與她寒暄,卻見吟兒忽然露出不適之感,時而揉揉身後,時而踢踢兩腳,若有所思停在原處。“是真的鳳姐姐,一點都沒有變。”陵兒上前緊緊抱住吟兒,淚水早已沾溼衣襟,厲風行則在二女身側,哈哈大笑:“果然是鳳簫吟!你瞧她,當年在雲霧山上的時候,也是腳上中了個暗器,屁股上中一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也還記得,當初在泉州那陣子,某人榆木腦子,口口聲聲兄妹之情死活不肯接受陵兒,卻看見一個要娶陵兒的就視一個為情敵!”吟兒利嘴,容不得厲風行笑她。

“說到榆木腦子,好像有誰比天哥更貼切吧。我從相識之初便對他說‘珍惜眼前人’,說了好幾年,他竟一直沒發現我說的人是鳳姐姐……”金陵看風行被吟兒諷,趕緊也揭林阡的底,梨渦淺笑。

說話間林阡業已出了那涼亭,帶一絲寬容的笑意,眼神則一直不離吟兒:“都已算作前塵舊事。”

吟兒任陵兒抱著不放,明白她幾個月來心裡可能一直不大好受。要知道,幾乎殺死自己的火毒,畢竟是陵兒獻策投以實用的。慶元五年的中秋之夜,必定要成為每個人的夢魘……

對了,除了陵兒,應該還有另一個人啊……

吟兒忽地想起什麼,趕緊往人群裡找,果然,此刻李君前正和向清風、楊致誠站在一側,從眼神就可以看得出他心情繁複。但吟兒管不了那麼多,直接就衝他一笑:“二大爺,這幾個月,勝南也辛苦你照料啦。”

君前聽得這個熟悉的綽號,比任何寬容的話語都來得痛快,再聽她把幾個月來她的缺席都說成是他們在照料林阡,雖不至於像陵兒和致誠那樣容易動情,卻也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嘆了口氣:“我始終……對不住你……”

程沐空的劈空拳,經吟兒身體擋下之後打到他身上,都傷得他十幾天才恢復戰力,難以想象被九成力穿過去的吟兒那一瞬間是什麼感受。何況,他李君前的拳如電,和程沐空也相差無幾。能治這些內傷的內服藥物,因為火毒的限制吟兒至今都不能服食,所以李君前一眼看見吟兒,就知道她離痊癒還早得很。愧疚之情,一時更甚。

“唉,其實有一點,你還真是對不住我。”吟兒笑著說。

李君前一愣,大惑不解看著她。

“下次要打,不要再朝這個地方打,會影響發育……”吟兒紅著臉奸笑,同時指著自己前胸。

眾人全是一愕,李君前正色點頭:“下次一定不會。”

“還有下次?!”林阡面色一凜,眉頭一蹙,輕鬆氣氛差點被他破壞。

李君前登時語塞,吟兒趕緊瞪了林阡一眼:“唉?又這麼兇!小心影響總舵主和我的關係!”笑中帶責,竟被人聽出,這小丫頭竟敢呼喝林阡。

“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永遠是小秦淮的十五當家,鳳簫吟。”李君前終於有所釋懷。

“我這個十五當家,曾經很不稱職,真的有想過做個叛徒跑去隱居。可是,還是被吸引著回來了,為了小秦淮的‘江海爭流’,也為了抗金聯盟的‘牢不可破’,更為了勝南麾下的‘絕對互信’。”吟兒微笑,依然虛弱。

林阡一手扶穩吟兒,一手按在君前肩上,淡然說了一句:“既然十五當家能回來,十六當家他,也一定能回來。”

李君前微微一愣,知林阡意在解決自己和吟兒之間這個最根本的心結,有關越風……

“是,越風他,一定能回來。”君前點頭,堅定一笑。

眾人體質所限都不宜久留,相繼被迫離開十七關,亭內最終只剩阡和吟兒兩個人,一眾侍衛都早已退下,此刻離他倆最近的只有冰雪映梅花。

阡把吟兒抱上石桌,即刻俯下身來,緩緩將她鞋襪褪去,握住她的腳不免心疼:“傷成這樣,卻不能治……”嘆了口氣,一直沒有站起,卻竟給她揉捏起來。

大好一個盟王,居然親自做這種事,然而輕重拿捏得,實在恰到好處,吟兒受寵若驚,早便不覺疼痛,噙淚微笑看著這個男人,他給她揉了多久,她便默默注視了他多久,長時間地沉浸在這片安謐的氣氛之中,萬分妥帖,無限繾綣……

直到他抬起頭來,與她四目相對,動作雖溫柔,眼神卻堅硬,她忽然有點膽怯,雙手都不知往哪兒放,計上心頭狡猾一笑,聰明地搶在他前面開口說話:“你瞧,別人都掉進我挖的坑裡,我卻掉進你挖的坑……”

“疼麼?”他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流露笑意,非但沒有順著她的話,更加仿如沒聽見一樣。

她不得不硬起頭皮回答:“疼……啊,癢!”吟兒忍著笑意又不敢笑,因為阡的表情還是那麼冷漠而威嚴。

“盡做傻事!”他鬆開她的腳,責備的語氣,“即便你學不會三思而後行,也不該二話不說就一腔熱血地跳下去。”

“是啊。”她止住笑,雙手抓緊了衣襟。

“體會到戴宗先生的窘迫了?”

“體會到了……”她語氣乖乖的,心理卻被他激得反叛,“也問心無愧了……”

“問心無愧?!”他搖頭否決,面帶慍色,“口口聲聲說要替戴宗消除心理陰影,其實是想利用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態,把他拉過來展示給大家看他有多膽小、刻意在人前滅他老人家的威風。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才害自己摔成這種樣子!”

吟兒尷尬地笑:“這都被你發現了,戴高帽他……不,戴宗他……”

“什麼?竟連戴宗的綽號也起出來了?!”他坐在她身邊石凳上,蹙緊了眉。

“戴宗他,實在是倚老賣老得很。這樣的人,實在應該多出幾次糗,才能拉近他和周圍人的距離……”

“是嗎?原來你的初衷是為了戴宗好?”他面色稍一緩和,她當即放寬了心,卻聽他輕斥了一句:“巧舌如簧!”她趕緊恢復正襟危坐。

“別以為你那些小心思我看不穿。你這害人精,害人終害己!”林阡面色很不好看,吟兒心裡害怕得緊,她又哪裡知道,阡這麼訓斥她根本不是為了戴宗,而是怕她“害人終害己”罷了。

“我……我……”吟兒正待再辯,忽然喘不過氣。林阡發現異常,當即斂了嚴肅,正要去找軍醫,已被吟兒拉住:“沒事……我沒事,只是說不過你了,理虧了才氣短……”

他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吟兒頰上的刀傷,時隔四個月,一直都不能上金創藥,故而現在還能清楚地看見疤痕,忽然之間就傷透了心魂:“吟兒……”一時動情,手已經觸碰到她臉頰。

“啊!”她一驚緩過神來,當即嫌惡避開他的手:“噁心!剛碰過我的腳!”

“哪有人自己說自己噁心。”他手停在半空中,怎也不可能收回去。

“是真的怕自己不夠好……”她忽然噙淚,認真地說,“臉已經算破相了,萬一再影響發育,勝南會不喜歡……”

壓低了聲音,他壞笑對她說,“我很喜歡,喜歡得很。”

“鬼壞!”吟兒紅著臉,低下頭來,噗哧一笑,“常常都會想起,你初見我時,對我一口一個‘鳳姑娘’,畢恭畢敬、以禮相待的樣子。想不到,今時今日,你卻將我這般對待……”

嬌羞之餘,幽幽嘆了一口氣,“今天重新見到陵兒、天哥和二大爺,想想我和你的際遇裡,竟經過了這麼多事,這麼多人……有時候回憶起來,覺得宛若就像剛才發生過的一樣,可是再想找尋,又好像一下子拉得好遠好遠……”

“才十八歲,竟用八十歲的口吻。”林阡聽出她話音中一絲抑鬱,適時打斷。

“是啊,我看來……是發黴了……”吟兒緩過神來,又說了一個她風格的詞,林阡當即一愕,哭笑不得。

吟兒憧憬地往寒潭外面看:“可能是因為許久不曾見過太陽了吧,天陰著,心情也一直灰沉沉的。”

“若寒食花在你體內繼續起到作用,幫你走出寒潭去,就可以見到陽光。”林阡不無憐惜。

“到那時,也該把我帶出去曬曬了。”吟兒微笑,抬起頭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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