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動盪,渾不察氣候倏變。待回到谷北義軍駐地,漫天已降起鵝毛大雪。

天氣再冷,也決計冷不過寒潭。但邊塞之地素來存在的肅殺感,一旦融進這種紛揚卻沉默的景象裡,因為凝聚透了戎旅艱辛和戰爭張力,環境上反而顯得比寒潭更加惡劣。雲更愁,雪更濃,冰更堅,衣更重。

不是純粹的寒,是苦寒。再沒有誰,比徵人更習慣。

天地都白得耀眼,但其實離天亮還遠。林阡回到鋸浪頂,卻沒有即刻進屋休憩,而是先到隔間,看望暫住在此的辜聽絃。

掀起簾帳只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起眉頭,這辜聽絃雖然戰場上英勇無敵,私底下也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這樣冷的天氣,竟還睡得這樣不安穩,林阡即刻走了過去,替他把被子掩實。其實,也只比他大上兩歲而已,卻因為自己對他以及辜家軍的責任,而逼得自己非得做他的父親一樣照顧他。儘管他現在身在曹營心在漢。

“林阡,你留下我也沒有用,我的人在你這裡,心卻在田將軍那裡!”辜聽絃被俘之後,一路上四次企圖逃走,但若是他能有逃走的本事,林阡又豈會什麼束縛都不給?四次逃走,都被林阡麾下一眾高手堵了回來。逃跑失敗,反而令他腳傷更重。情急之下,他對林阡更加不服,摔倒在地上眼神還那麼驕傲地衝林阡喊。

“不管你心在哪裡,人必須在這裡。”阡嚴酷地只丟給他一句,一把將他拎起來按回馬上。

陣前的自己,冷麵示人毫不留情,事後海逐浪悄悄說,林兄弟你在辜聽絃面前的時候,竟像是父親在訓斥兒子。

真的是這樣?林阡只能笑嘆自己,才二十歲,心態卻老成這樣?

這時候,辜聽絃的拳,與林阡的手就只有一層棉被之隔,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來,再握緊——這麼好的機會……

我是該趁這個機會殺了他?不,這樣做,太趁人之危……趁人之危?那又怎樣,他是殺死哥哥的人,需要躊躇什麼?決不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他沒有任何防備,也沒有別人在場!但,萬一失手,機會就再也不會有……然而,他為什麼要走過來給我掩被?怎可能是出自真心?顯然是假惺惺做給我看的,他希望我醒著罷了,那麼,他其實是存在防備……又或許,他防不防備都沒關係,他武功那般高強,對付我這樣的人,不需要防備……

有時候,面對面的兩個人,一個人偏要這樣的猶豫踟躕遲疑不決,心裡頭百轉千回無數次徘徊矛盾糾結迷惘,另一個人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對方當時原來這麼複雜的心態而且一生一世都不一定知道存在過這麼一個瞬間。

這麼一個瞬間,辜聽絃的心裡只剩下一個疑問:要不要殺了林阡,要不要殺了他!

終於下定決心,將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到左手正要掀開被子打出去,偏偏簾外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於林阡那麼及時於辜聽絃卻那麼不巧:“師父!”

孫思雨的到來,令林阡轉過頭去,也令辜聽絃聚集了一炷香的力氣功虧半刻之間,只能裝作是側了個身來繼續裝睡。怎麼她也沒睡?!難道,是林阡要她在這裡監視我?

“思雨?怎麼還不睡?”林阡問。

“師父沒回來,怎麼睡得著!”原是他徹夜未歸,她一直在候他?但這姑娘家實在是太豪爽,字字句句如此直截了當,辜聽絃差點沒掩飾得好自己在睡覺。

“呀,差點把他吵醒了。”孫思雨走上前來,察覺出辜聽絃有動靜,放低了聲音,“師父,他?名叫辜聽絃?怎就那麼沒有禮貌?虧得師父還把他當貴賓一樣。”嘆了口氣,“和寄嘯一樣大的年紀,傲氣也很相仿,偏偏都一樣多舛,腳再也不能走路。”

辜聽絃和林阡俱是一驚,林阡已然問道:“再也不能走路?是誰這麼說?”

“哦?沒人這麼說?難道不是?我是把他往寄嘯身上瞎聯絡罷了。”思雨一怔,說。

“那便好……”林阡面色緩和,嘆了口氣,“思雨,我平日裡事務繁雜,你若有閒暇,便幫我照料他,當成寄嘯一樣地照料。”

“好!不必當成寄嘯,師父的貴賓,當然要好好照料!”思雨笑著答應。說時林阡已經起身出去,思雨緊隨其後,忽然咦了一聲:“師父,你這外衣,好似破損了一處……”言下之意,立即要幫他褪下來補。

“思雨,不必。”他卻沒有回應她的請求,而是轉過身來拒絕,“這件事,無須你來做。”

思雨驚詫地望著他:“怎麼?從前……”雖然他未流露隻言片語,她卻忽然懂了和吟兒有關,鬆開手,沉默片刻,眸子驟然黯淡下去,“原先還以為,這是我唯一僅有的權力……”勉強笑了笑,“雖然,我在傾慕師父之初,便已經知道她是師父的唯一僅有。”

“思雨,各人有各人的緣分。”林阡淡淡一笑。辜聽絃莫名其妙有點生氣,林阡你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然而,師父之外,再無英雄。”那姑娘偏要固執地說,辜聽絃大為憤懣,什麼叫再無英雄!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天黑前還沒落雪,天亮了銀裝素裹。世界是如此的瞬息萬變,猝不及防。

遠遠近近全都披上了一條純白的布幔,積雪把向來肅殺的鋸浪頂點綴得恰到好處。

看來林阡沒有睡多久就又冒雪出去了,思雨明白他日理萬機,站在簾外對著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嘆了口氣,此刻走到屋子外面,看著漫天飛雪的美景,忽然心情好過了點,問起大家林阡有可能的去向,田守忠回答說,“應當不是為公事,大家都還沒醒,沒人跟他談公事。”不無道理。

柳五津笑嘆:“真是本性難移,才答應夜裡不亂跑,現在又換成大清早……”其實在他眼中,阡終究還是個孩子,還是那個當年與他在百里林外一見如故的少年人。但他也知道,阡早已經不是晚輩。

孫思雨不無擔心地問:“那師父他可能會去哪裡?”

“唔,估計是四處轉轉,尋些合適的地方。”海逐浪回答,“盟主她必愛玩雪。”

孫思雨腦子嗡一聲,愣了有足夠半晌,前面的話都可以忽略,就剩下一句“盟主她必愛玩雪”。原來如此。

唉……

思雨張羅了些早飯,見者有份,當然也沒漏掉同一屋簷下的辜聽絃。“唉?孫大小姐,怎麼他的早飯比我們豐盛?”柳五津笑問。

“誰教他是師父的貴賓、被師父安排在近身?”思雨往那個正停在階前、寂然看天的少年走——確實很像寄嘯的脾氣,肯定是養尊處優過來的。

“你……你誤會了,他不是什麼貴賓。”海逐浪連連擺手搖頭,向她述說了一些辜聽絃的狀況,孫思雨的臉色漸漸改變:“什麼?不服師父?!”

這時辜聽絃漫不經心地回過臉來瞥了她一眼,或是睥睨了她一眼,顯然她很不是滋味:“是囚犯還這般不可一世?”

“柳五津,海逐浪,田守忠!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怕告訴你們,我現在腳不能行,所以才被他軟禁,腳傷一好,即刻就走!”辜聽絃怒視群雄。

“我知道,你說你人在這裡,心在田若凝那裡。可那又如何?官軍義軍,嘴上不說在乎身份的純正,可方方面面都涉及到這一點……”海逐浪嘆了口氣,同病相憐,“相信你也聽說過我的事情,若非碰見林兄弟這樣的人,我至今還會因為這種身份被孤立在外……”

柳五津正色點頭,接著海逐浪的話說了下去:“黔西之戰的中途,你才從義軍轉投官軍,黔西之戰還未打完,你就已經打了敗仗被義軍俘虜,只有田若凝一個人知道你的價值,曹範蘇顧他們不知道,甚至他們都不知道原來你存在過。說句不好聽的,他們不當你是義軍派去的奸細故意打敗仗已算好事……”辜聽絃的面色,漸漸變成鐵青。

柳五津續道:“也許,田若凝會想方設法為你辯解,但敗軍之將,本來說話的權力就小,辯解再多也是無用;若辯解無果還要強求,那隻會把他自己也拖到信任危機。就算你的心在田若凝那裡、日後你成功地逃到了那邊去,曹範蘇顧必然要問你,黔西之戰終結之後,為何你遲遲不歸,這麼多天才回來?你留在林阡身邊的那十幾天,難道不曾被他招降,被他影響、改變?還有,林阡為何抓住你卻不殺你反而縱容你去投靠官軍?這些問題,就算曹範蘇顧現在不對你疑心,將來一旦有了什麼嫌隙,還會拿來舊事重提。試問這樣的地方,你去得了嗎?”

“哼,這便就是他林阡留我的原因,這便就是他林阡的陰謀手段!卑鄙無恥得很!”辜聽絃怒不可遏。孫思雨臉色一變,怒火中燒:“說誰卑鄙無恥,你放尊重點!”

田守忠嘆了口氣:“聽絃,你生於義軍,長在義軍,你就該清楚,你不適合官軍的路。你若強行去那裡,只是清泉入濁流……”

“田守忠,你曾經的少主,不也一樣去了官軍的陣營?我沒見他清泉變濁流,只看他氣度不凡心懷天下!曹範蘇顧對他倚若長城,沒見他因為身份不純正遭到任何不公!”辜聽絃質問。

“若凝是義軍不容,你辜聽絃是嗎?”田守忠臉色一變,打斷。

“我還沒有說完!反倒是義軍這邊,因為注重身份純正,埋沒了多少人才!?”辜聽絃繼續質問。

“義軍的新主,從未注重過身世來歷。”柳五津搖頭。

“哼,林阡不過泛泛之輩,豈可與田將軍相提並論?!”辜聽絃冷笑。

孫思雨對他印象驟然變差:“小子!你光知道說那田若凝心懷天下,我師父難道就不心懷天下!”

一干人等,正圍著辜聽絃或苦口婆心或咄咄逼人,不料說話間楊致誠也上了鋸浪頂,剛一到場拔劍就指辜聽絃,一貫好脾氣的楊將軍竟滿臉怒容:“辜聽絃,老實說,你是不是暗算了主公?!”

眾人全是一怔,柳五津一邊將楊致誠勸住一邊回過頭來,肅然問:“是不是?”他們所有人,都介意這個滯留在林阡身邊的仇人。

看著他們的驚慌至極,辜聽絃只懶懶地抬起頭來,帶著諷刺的一笑,不置可否。

“我見主公衣衫似被利刃劃破,就料想是這辜聽絃復仇心切。”楊致誠冷冷解釋,目光一直不離辜聽絃,似要將他真偽看透。

柳五津一愣,回想昨夜林阡夜戰控弦莊那麼多奸細,刃傷跟辜聽絃可能無關,正想說辜聽絃雖然不服他,個性所致應該不屑於暗算。然而還不及開口,就見孫思雨一拳朝著辜聽絃劈了下去,乖乖,青城派的劈空拳啊:“好啊,我就說師父的衣衫怎麼壞了!原是你小子乾的!”

“未必,未必是他乾的!沒有證據!”柳五津趕緊拉她。

“就是他!我就是證據!昨夜我去找師父的時候,恰恰看見這小子睡姿奇怪,現在想來,正是佯睡!若非我正巧撞見,他一定已經得手!師父寬宏大量,沒追究他還為他掩蓋了佯睡的事實!”孫思雨回憶昨夜種種,越想越像。

“哼,是啊你師父寬宏大量,沒追究我卻偏不讓你給他縫補,刻意留下我辜聽絃的罪證等著被你們問罪!”辜聽絃冷笑一聲,既諷刺林阡,又戳穿了她的心事。

石中庸聞訊而至,見群情憤慨,上前來正要息事寧人,他一向是短刀谷中鐵面無私的判官。

卻見孫思雨又羞又怒大喝了一句“你果然醒著!”一把將這辜聽絃連人帶輪椅地搬了起來——當然沒搬動所以就直接朝側一摔,與此同時拔去辜聽絃的鞋當著石中庸的面以暴制暴,可把石中庸給嚇懵了。

“孫寄嘯那小子,比你還不可一世,不也是我從小打到大的!不打不成才!”孫思雨哼了一聲,痛痛快快地把他壓在身下抽打:“今天就要幫師父,好好調教調教你辜聽絃!”

場面驟然失衡,一發不可收拾。眾人目瞪口呆的同時本能地護住自己腳上的鞋。

然而孫思雨打得正是酣暢,冷不防被辜聽絃四兩撥千斤絆倒,順勢被他反推在地,還未及想明白怎會被他打敗,辜聽絃已經翻過身來動作一氣呵成。

強行奪,再起身俯視,辜聽絃的嘴角,掠過一絲不屑的、不負責任的、不羈的笑。孫思雨呆呆跌在地上,霎時失了魂一樣,眼裡劃過驚痛。

眾人哪裡料到這個變故,剎那寂靜無聲。

“除他之外再無英雄?你少痴人說夢!我辜聽絃遲早有一日將他踩在腳底,以其頭顱,告慰我父兄英靈!言出必行!”辜聽絃惡狠狠的眼神。英雄誰屬?在他心裡,非田若凝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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