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南依稀記得,他的世界,一直以來就只有苦難,不能為人理解和認可,只能在角落,於陰暗和孤獨中游走。所以他的笑容,永遠都是給別人的,天賜給他兩個結拜兄弟,總算對他不薄。但是遭人歧視的童年過去,註定了命運對他從來沉默。

他當然不會消極地就此妥協,但也絕對不會強求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闖蕩江湖,他實在是懶得再去管什麼情感什麼緣分,所以就算如解濤般嫵媚、如藍玉泓般驚豔,都只付與歎服,絕對不會動心,人生,如果殘缺就讓它殘缺吧,不需要掩飾,不奢求補償。世道兇險,容不下半點時間思考將來。

他不知道陸怡此刻的動心,發現不了,即使發現恐怕也會斷然拒絕。

真正帶他遠離過去的,恐怕就是這個即將出現的女子,那年他十七歲,她十五歲,她一步步地進來,走過每個人的身邊,宋恆強裝理智地迴避,卻還轉身偷偷瞄看她——

宋恆可以發誓,他純粹是出於好奇罷了,也許還是抱著賞花的平常心去看的,他一直以為,世間的美景雖然不計其數,但一個個總有相通之處,就算看到絕美的藍玉泓時,也只是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印象。這些年畢竟走南闖北,見的所謂美女比得上過過的橋——好了,不必找託辭了,他承認他錯了……

不止宋恆,幾乎所有人都被冰封一般,不再有多餘的動作,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生怕錯過她一舉一動——她,當之無愧的大理第一美女,不,天下!只要想那陸怡、藍玉泓、宇文白何等美貌,竟然連比都不用比就下去了——誰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妙無雙的搭配!

這位白衣姑娘的出現,令眾人如同身臨仙境,傻傻看著一個清雅超脫的仙子……她就如空谷間輕落的連綿雨絲,攜帶著詩般清幽的音律,像深林中初射的柔和光芒,驅趕走一切陰暗。林勝南不忍再看,而宋恆光顧著看她,忘了椅子在哪裡,想坐下卻一屁股坐在地上,眾人竊竊私笑,那女子亦噗嗤一聲笑出來,天真無邪。

宋恆一臉窘迫,陸怡好容易緩過神來,迎上鐵雲江的眼光,鐵雲江雖然驚豔,卻還是對她一笑,陸怡偷看一眼林勝南,不知他在想什麼。平素不拘小節的柳五津已經嚇得正襟危坐,腦海中就只有幾句多年前背誦的詩詞,翻來覆去: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陸憑不停地捋須:西施洛神,昭君貴妃……

眼前女子,大概就是那樣的吧。不,這一定是幻景,海市蜃樓!

誰都忽略了白衣少女身邊的兩個人,一個是藍玉泓,一個就是雙姝的母親——柳湘。

陸憑被徒弟江晗推醒,趕緊起身對這中年美婦見禮:“藍夫人。”

眾人的欣賞這才中斷,藍夫人頗有江湖氣:“閣下是?”

“路南鐵膽陸憑。”

藍夫人臉色親和:“原來是陸憑陸大俠,失敬失敬,不知蒞臨寒舍所為何事?”她坐在主位上,藍玉澤和藍玉泓姐妹分坐兩側,一人白衣,一人紅衣,氣氛和諧,林勝南目光下意識就往白衣姑娘這邊偏,白衣姑娘躲不開他遙望,看見他時,微微一驚,本已轉過頭去,卻又再回眸一笑,林勝南臉上竟是一紅:那究竟是仙子、或是神女?真如從卷軸中走下來的人,雖說她一句話還沒說,但他終於懂了,為何武林天驕徐轅會傾慕,年少輕狂宋恆會心儀,恐怕就連心灰意冷的他,第一眼就逃不了了!

江晗是這當中少有的清醒者,繼續怒氣衝衝問罪:“休要再拖延時間了,什麼所為何事?明知故問!快把藍玉涵交出來!”藍玉泓有些慍怒,仍舊是小姐脾氣:“你說話客氣些!這裡可是我藍家!”

陸憑趕緊把江晗拉到身後:“夫人小姐請勿見怪,是小徒無禮了。承信,怎地如此胡鬧!”柳湘微笑:“沒關係,陸大俠為何要找玉涵?何事牽涉到他?”陸憑將飲恨刀之事說了,藍家眾人皆是大驚,宋恆亦道:“就憑他?絕對不可能!”“事實如此,我們還有藍箭為證!”

柳湘接過箭來,藍玉澤看了一眼,輕聲道:“或許,是有人栽贓嫁禍給家兄?”她靈動的眸子裡閃著睿智。

江晗按捺不住:“裝什麼蒜?藍家十絕,我們誰都親眼目睹,他們的陣法可不是白設!”

柳湘肅然轉頭:“十絕,是否如此?!”十絕中的那位老大回答:“那日你們也看見了,少爺被神秘人物帶走,至今生死未卜。”

“什麼?那就是真的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瞞著我們?”藍玉澤滿面憂容,走到老大面前。當是時,江晗正巧對那老大慍怒抽劍:“少再假惺惺了!”衝動而行,待到此時,劍鋒竟對準了尚未站定於老大身前的藍玉澤!

藍玉澤顯然猝不及防,動彈不得,周圍諸位再快的反應,也是始料未及難以抵擋,林勝南站得最近,直到劍至藍玉澤背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立刻投劍擲向江晗那一劍,剎那之間,人人都差點被嚇傻,藍玉澤免於劫難驚魂未定,宋恒大怒,從未有人如此放肆,在他劍聖面前隨便出劍!而且還是去傷自己的心上人!



宋恆玉龍劍向來以快狠準著稱,滿廳刀劍誰也不及他抽得快,白虹掠過,江晗劍路全被封死,同時宋恆亦將藍玉澤攔在身後。

這宋恆雖然傲物,也是恃才所致,江晗劍法不到三招,已是山窮水盡,鐵膽技術再高超,也無從著手。藍夫人愛女心切,立刻到藍玉澤身旁:“玉澤,可有事?”藍玉澤搖搖頭,陸憑見她無礙才放心,恨不得抽江晗一巴掌,但又止不住擔心他——眼見著江晗招招皆輸,鐵雲江鐵雲水都神色緊張、不敢援助。見此情景,陸憑和柳五津亦不便插手……

危難時刻,林勝南一刀插入戰局,橫亙雙劍之間,巧妙地接過宋恆攻勢並且救下江晗。宋恆劍御清風,速抑流光,外表華麗,內涵金玉,既是舞劍,又可制敵,劍法高超,非一朝一夕練就,林勝南能夠截下已經是刀中少有的迅捷,待到這宋恆遇強則強施展更多之際,林勝南刀法開始展露出固有缺點,雜亂無章,全然防守,落在下風。

轉瞬已有二十回合,柳五津看在眼裡,雖然介意宋恆的脾氣,但對他的劍法,還真有幾分佩服,只不過林勝南單刀在手,依舊能夠不畏強敵,守得刁鑽,備得狡猾,令柳五津更為欣賞:好小子,從來就不會知難而退,對薛無情如此,對宋恆顯然也如此。

宋恆本就輕敵,到此還未取勝,掩不住氣憤和詫異,劍法愈發狠辣,如帶暗刺的花卉,外表美麗嬌豔,刺卻悄然扎向林勝南冰凝刀下的手,先伸過去輕輕觸碰,然後巧妙地一滑而過;像蝴蝶輕盈的影子,翩然起舞綺戶間,如夢似幻,卻撲騰著有毒的粉末。

圍觀之人忘記這是一場比試,紛紛被這道亮麗的風景吸引,一日之間,得遇景美人美,連劍都這麼美,這藍府好比仙凡間無法定義的境界!可是林勝南作為這風景要殺的物件哪裡有暇陶醉?他知道一旦在對手劍局之中就不可以有醉生夢死的感覺,一絲也不可!不得不嘆,這宋恆的玉龍劍爐火純青,好在,不是那麼無懈可擊……

便即此時,他終於等到宋恆有瑕疵的一瞬,正欲將刀砍去,半道突然收回,宋恆臉上剛剛閃過一絲笑,頓即收斂,林勝南察言觀色,這時才又重新攻去,原來宋恆適才瑕疵是假,林勝南將計就計,騙他計劃落空,真正出現漏洞。

這冰凝刀兩次轉向都是交睫之事,宋恆也不愧九分天下之江西一劍封天下,他雖然沒有騙過林勝南中計反而令其有機可乘,但是從容改變計劃,飛身讓過這一刀,極速落至林勝南身後,劍行之急,令人咋舌,林勝南聽得腦後生風,右手還在前方收不回來,趕緊壓低重心試圖避開,這宋恆再度出人意料漂亮地疾刺一劍,錦繡般柔美,雷霆般驚魂,陸怡大急,趕緊出劍扔給林勝南,林勝南原就不慌不亂,此刻得她相助,更是如魚得水,握牢那把劍,又是他左右並用的本事,穩當地出手迎接,效果是完美無缺,左右開弓,自然得心應手,瞬間便與宋恆持平!

藍家姐妹似乎略懂武功,看得忽憂忽喜,此時三刃相撞,兩人僵持,藍玉泓先她姐姐出面道:“兩位,這裡是藍府,可以一化干戈了吧!”她語氣很不客氣,回頭瞪了江晗一眼:“我道是誰這麼氣盛,沒有人家那樣的武功,憑什麼驕傲成這副模樣?!”

江晗一怒,還好被鐵雲江鐵雲水合力拉住,藍玉澤小聲對她妹妹說:“玉泓,姐姐沒事。”說罷走到宋林二人面前,宋恆面露喜色,誰料藍玉澤卻拾起林勝南方才擲出的那一劍,故意背朝宋恆面向他:“謝謝你剛剛救我!”

宋恆錯愕:“喂,是我救你的啊!”藍玉澤不理她身後那個少年,只對自己笑,林勝南不知怎的,心一顫,硬生生接過劍,也硬生生接過那笑容,身上一陣暖意,兩人第一次如此接近……不管是身的距離,還是心的理解,還是命運的掌控……

藍玉澤見他也盯著自己出神,嫣然一笑,看向他身側陸憑等人:“陸大俠,家兄真的並未回來,玉澤願意以性命擔保。”

“藍姑娘言重了。方才是小徒無禮,冒犯了姑娘。承信,還不道歉?”

江晗硬著頭皮過來道歉,藍玉澤寬容地笑了笑,柔情似水。宋恆哼了一聲走到柳五津身邊:“柳叔叔,短刀谷要尋刀,也不該草菅人命吧,他林阡到是做得對。”

眾人皆是一驚,眼光齊向林勝南,林勝南一愕,微笑否決:“宋堡主誤會了,在下並非林阡。”

“不是林阡,那你是……幫短刀谷來找雙刀的?”宋恆一怔,“不過也是,林阡和我有幾面之緣,先前的武林大會,他主持局面的時候,雖然才十四歲,三年也不會改變成這樣子。”他雖否定,卻仍舊上下打量著林勝南:“還是像一個人,像誰呢?像誰呢?”

林勝南無奈一笑,藍玉澤和母親耳語了幾句,柳湘點了點頭,大聲道:“眾位英雄,我藍家決不會包庇任何一個人,若真是犬子所為,我第一個不容他……但是他真的沒有歸來,萬望眾位見諒,如蒙不棄,眾位可否先在府上屈就幾日?”

眾人都覺得此舉周全,均答應她暫且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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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家給陸憑等人提供的雖不是錦衣玉食,也畢竟是大戶人家的款待,群雄多不富裕,對這些衣食都讚不絕口,陸怡暴露出膽大之外的又一特色——能吃。陸憑看女兒和江晗在飯桌上爭搶,笑道:“注意點,女孩兒要文雅。”

陸怡撅起嘴:“知道你女兒沒有藍姑娘那般文靜幽雅對吧?”陸憑苦笑:“誰說的?”柳五津笑著打趣:“文雅有文雅的好,活潑也有活潑的好,聞因,你要和藍玉澤鬥爭,就不可以跟她一樣,要跟怡姐姐一樣,放開一些……勝南,你喜歡哪種啊?”

陸怡無意被敲起心事,趕緊留意林勝南的回答,卻見他對著飯碗發呆,耳若未聞,頓時有些失望,柳五津“咦”了一聲:“勝南?”

陸怡灑脫一笑:“別管他,他啊,自從見到玉澤姑娘之後,就一反常態,神不守舍了,不止他呢,雲水師兄,你也是啊!”鐵雲水臉一紅:“哪裡有?”

陸怡笑道:“大丈夫,要承認就承認,爽快點麼!奇怪了,大師兄二師兄怎麼沒有啊?那麼美的姑娘,我若是男人,見了也要動心。”江鐵二人均是笑而不答,柳五津看林勝南緩過神來,繼續打趣:“還在想英雄救美的事?”林勝南臉上微紅:“哪裡是英雄救美,當時的情況,的確是太兇險了,差一點咱們和藍家、宋堡主、甚至天驕都結仇。”

“好好好,不是救美。”柳五津看出他一本正經在狡辯,呵呵笑著繼續吃。

離開眾人,獨自站在橋上,陸怡忍不住,對著橋底低聲抽噎起來,她淚流滿面,沒有發覺樹後多了一個人——江晗。

江晗深情地看著她,突地眼神變得凌厲:她果真在為林勝南哭,她果真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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