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範圍極大,東苑佔地四畝,標誌性建築,乃是一棟清淨典雅的高聳閣樓。

西苑則更大,佔地二十畝,房屋連綿一片,庭院錯落有致。

華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張家的門生故吏都住在西苑。

因為衙門太小,以至於他們直接在家裡辦公。

“季誠,我們的兵力已達極限,再招人,小小的華縣可養不起了。”張府西苑之中,一群人正在處理政務。

他們身前擺放著美酒佳餚,一邊聽著歌姬奏樂,一邊端詳著各地呈上來的簡報。

而在正位上,倚坐著一名美麗的青年,生得纖巧消細,面凝鵝脂,穿著一身澹黃色的蜀錦華服。

他手持一把寸長的小刃,正在對鏡微微修剪自己的眉毛。

下坐的諸多士人,對他的服妖行為,早已習慣,只能默默等待他修完。

此人姓張名信,字季誠,雖然排行老四,但是家主一母同胞的弟弟,為嫡系宗家子,是以地位截然不同。

因眉如墨畫,號‘畫眉公子’,誰也不能在他修眉毛時打攪。

家主如今不在,整個華縣,兵事由張奉說了算,政務則由畫眉公子一手把控。

好半晌,畫眉公子才放下小刀。

下方士人再度拱手,彙報政務。

畫眉公子還在對鏡顧姿:“吾於河東衛階孰美?”

“……”士人愣了愣,心中腹誹:衛階可是天下第一美人,仙人都痴愛他,你怎麼好意思和他比?

但他嘴上還是笑道:“公子美儀容,衛階不能比也。”

畫眉公子嘴角微翹,喚婢女端水上前,仔細的清洗雙手,又用絹帛擦拭。

這才回答:“徵兵之事,自有二叔打理,何必問我?”

士人說道:“城內又匯聚了不少武者,張奉將軍突發奇想,還要再練一千精兵,實在是萬萬不可啊。”

“城中已養了兩千部曲,每日人吃馬嚼,負擔不小,而我等困於一隅之地,長久以往下去,我張家恐入不敷出。”

青州刺史苟稀大敗後,已經徹底失去了對於青州各郡的控制。

各郡縣的豪族,藉助在當地的影響力,可以自行招募軍隊,任命官員。

張家在華縣就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縣令、都尉、書吏全都是張家的人。

所有官吏,不是張家的族人,就是張家的門生。

這些年來,他們花重金,打造了一支兩千人的脫產精兵,分為兩部,每部有一千人馬,又分五曲,每曲兩百人,這既是‘部曲’。

都是由武者構成,多為三流,二流可為軍官、軍侯。

部曲之下,還有屯兵,百人為一屯,都是些鄉勇青壯構成,傳授了些簡單的武功,統統不入流。

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務農屯田,一半的時間操練,多分佈在鄉下的塢堡,可自給自足。

這部分不脫產的屯兵,整個華縣各個地區合起來,大約有五千。

但隨著張家對於北方禿髮氏的恐懼,其數量還在與日俱增。

如此,張家至少就有七千軍隊,而若是戰時,把麾下奴僕雜役也都武裝起來,兵力就無法計算了。

華縣八鄉人口不到七萬,且多為老弱,稅賦極重,可謂民力竭盡。當然,張家名下奴籍佃農人口還有兩萬多,他們其實承擔了主要的生產。

但一個人口不到十萬的華縣,養兩千脫產武士已經是極限,想養三千幾乎不可能。

除非,近百名張家族人,都願意降低生活標準。

不過這事,大家提都不提。

畫眉公子平靜道:“如今時局緊張,禿髮氏隨時南下,二叔想要再練一部人馬,也是為國守土。”

“天下興亡盡在我等,諸位,國事為重。”

那名士人聽完,有些無語,國事為重,那倒是說個辦法啊。

他看著手中的財物支出簡報,頭疼不已。其實已經入不敷出了,只不過張家底子厚而已。

隨即又諫言道:“既如此,不如奪了費城。”

張家瘋狂爆兵,自然是想成就一番事業,若是能不斷擴張,兵力當然可以不斷增加。

但周圍的豪族也是這麼幹的,再加上大家死要面子,以至於各地豪族都在募兵屯糧,坐吃山空,誰也沒敢動誰,卻又相互警惕。

畫眉公子問道:“費縣豪族與我張家世交,有何理由奪之?”

那名士人狠厲道:“等奪下費城,自有理由。”

這意思是想奪了再說,理由不好找嗎?

“呃……”畫眉公子想了想:“不妥,等大哥回來,再議吧。”

那名士人嘆息一聲,又道:“那請開宗族府庫,將家主囤積的糧草財物取用。”

“豈可!府庫囤積三年所需,是大哥下的死命令。”畫眉公子果斷拒絕。

下方計程車人們面面相覷,看來成就一番大事業只是理想,死守城池坐觀時局變化,才是現實。

不管養多少兵,等敵人打來時都不會出城一步的。

這時一名老者諫言:“季誠,可再提升一次藥物價格,城中匯聚了許多遊俠,也染上疫病,又頗有錢財,可從……”

“行,那就再提價一次。”畫眉公子不用他說完就果斷同意。

“不可!”那名士人連忙站起來:“此計可一不可再,城中百姓已經買不起藥了,藉此牟利,飲鴆止渴也!”

“周世!退下。”畫眉公子直呼其名。

周世極為無奈道:“主上若圖大事,當起兵伐胡,奪郡縣舉大義,建立基業。”

“若圖自守,當經營百姓,開府庫聚民心,守住家業。”

“二者皆不為,可謂上則無義,下則不仁,大禍近矣。”

畫眉公子有些不滿,剛要發怒,但看到鏡中美麗的自己,想到生氣會長皺紋,便又云澹風輕起來。

他溫聲道:“你說的事等大哥回來再議吧,可還有其他良策。”

“……”周世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見他走了,大家繼續探討,藥鋪提價多少合適。

整個華縣所有的藥物,都壟斷在張家手中。

所以只要城中疫病橫行,不管是軍隊還是商賈,亦或者百姓、遊俠,都得從他們手中買藥。

張家養了那麼多部曲,因為是武者,所以不是光餵飽飯就行了,還有餉銀,乃至賞賜。

那些武士染了病,又有錢,肯定買藥。張家藉機一漲價,就等於把賞賜的錢又回流了。

疫病是天災,大家不會想把錢花哪了,只會覺得身為張家部曲,待遇有多好。

如此,既收買了軍心,又賺了錢。

武者本就身強體壯,再加上有藥,根本不會有事,所以連戰鬥力也不會損失,可謂一舉三得。

縱然疫病傳染的快,會弄得人心惶惶,不少百姓因此破家治病。

可只要軍隊穩定,便掀不起風浪。

此事張家幹了不止一次,那是屢試不爽。

“就這麼辦了。”商討完後,畫眉公子站起身來,整理衣冠:“可還有政務處理?”

眾人尋思:你人都站起來了,那就沒有了唄。

就在要散場之際,忽然外面有人傳來訊息。

“不好!城中有反賊聚眾禍亂,有千人之眾,已經殺向了東市!”

“什麼!”諸多士人譁然。

他們剛才還在說,造反掀不起風浪,結果真就有人造反啊。

畫眉公子非常澹定,看著報信者問道:“我二叔何在?”

“老夫在此!”沉樂陵手扶著劍,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眾人連忙行禮,看她渾身是血,又嚇了一跳。

畫眉公子連忙迎上去:“二叔,這是何人所傷!”

與此同時,堂上一枚高懸的白玉符籙,發出金石之聲。

眾人一驚:“有妖氣!”

沉樂陵也心裡一慌,果然不能小覷張家,他們還有一件法器!

這玉籙,比銅契鐵券,都要精良,應該就是張家最重要的鎮宅之寶了。

不過沉樂陵面色不變,恨聲道:“沒錯!我正是被妖孽所傷,反賊為首的傢伙,狀若賤民,但絕非凡人!”

“那妖孽十分厲害,又蠱惑了一群反賊,已經佔據了城東校場。”

“若非將士用命,我險些死於妖孽之手。”

眾人一愣:“妖孽?”

他們暫時沒有懷疑,畢竟人被妖怪所傷,也會沾染妖氣,不過很快就會散盡。

於是沉樂陵急切道:“是!立即派出府內部曲,先行阻擋,多備降妖手段!”

畫眉公子連忙讓人去取府內符紙、符箭,又讓人多備硃砂等辟邪之物。

世家豪族不是什麼妖怪都能侵入的,張家除了有三大法器,還有各種符紙。

測妖氣的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各種抵抗法術加害,降妖鎮鬼的符。

那些符紙雖然不能直接激發出攻擊性法術來,但妖怪若挨著了符紙,也是夠吃一壺的。

吩咐下去後,畫眉公子狐疑道:“妖孽為何相助反賊?這妖孽又是從何而來,到底怎麼回事?”

沉樂陵說道:“我率領五百精兵想要消滅反賊,發現對方有老祖傳下的銅契,應該是張全事敗了,牢山水女回來復仇。”

畫眉公子聽了,想要皺一皺眉頭,但連忙止住,表情依舊端著,眉毛舒展,不溫不火。

不過語氣卻相當急切:“張全竟然遺落了傳家寶真是該死,還好這水妖不知死活,敢入城造亂,一定要奪回傳家寶。”

沉樂陵又說道:“我沒有見到牢山水女,所以也可能是其他妖怪。”

“唔,還是要小心,說不定妖怪有兩個,一個正面廝殺,一個是水女,變化為人,想混入軍中。”

“我等先約定一個暗號!”

畫眉公子點頭道:“二叔所言甚是,暗號便取‘眉如墨畫’吧。”

沉樂陵眼皮微微一抽,這是什麼梗。

她看著對方,的確眉如墨畫,心說:這是時時刻刻提醒別人,你美眉很好看?

無所謂了,都行。

她瞥見士人們取來了符紙,又忌憚堂上懸掛的玉籙,暗道此地不宜久留。

於是沉樂陵拿出軍令大喝道:“我現在就去城西調兵!”

“你立即召集各塢堡的族人,帶兵回援!我等定要奪回老祖遺物!”

畫眉公子面對兵家大事,絲毫不慌,反問道:“不必如此大動干戈吧?城中可是有兩千精兵。”

沉樂陵大聲道:“城東的五百精兵,全軍覆沒!城牆上的衛隊也被殲滅,我們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東部城牆。”

“什麼!”全場譁然,總共就兩千名部曲,這就折了四分之一?

畫眉公子也沒想到是這樣的慘敗,不過是一些賊子,竟有這麼厲害?

他的表情依舊平靜,只是急匆匆地提筆寫下文書,立即讓人送往各個塢堡。

然後喚來婢女端水淨手,澹澹道:“我去請父親出山,二叔你速去調兵。”

他掃視那些士子門生:“爾等先行一步,伏妖克賊,若能奪回銅契,記大功一件!皆賞十金,田千畝。”

“切記,若不敵,府庫也不容有失,當死守以待二叔救援。”

眾人連忙應喏,諸多士人帶著各種符紙、符箭,率領府內數百名部曲、家兵,立即出發。

反賊從城東殺來,先要破東市,然後才能攻到府庫。

最後才能到張府的豪苑,而且會先到張素問所在的東苑。

想到這,畫眉公子不僅不慌,甚至有點興奮:“竟然有賊子造反,還從東邊殺來,太好了。”

他面露仰慕的神情:“終於又能見到父親出手了,區區小賊,翻手可破之,那場面一定很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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