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扮男裝的,正是當今皇太女贏唸詩。

吃過齋飯,兩個人向寺深處前行,贏唸詩要為父皇祈福。

在放生廣場,前來參加盂蘭盆節的書生學子,效仿亳州報恩寺盛況,也自發組織了一場辯難。辯題則是頗有爭論的“生男好還是生女好”。

自贏哲栩登基為帝,廣開言路,善於納諫。是而大炎風氣前所未有的開放、寬容。這個辯題奇葩,也可接受。

辯論雙方各執一詞。

正方是傳統一方,觀點無外乎男子可傳宗接代,男子創造王朝繁盛。上到朝堂,下到江湖,男子在族中、家中,出力都是最多的。

反方的論據是,從天命鳳女開始,炎京就流傳“但願生女不生男”。看看當今皇太女,多少男子比不得。未來,大炎也將是皇太女的天下。

辯難到此都算正常的,可接下來就變了性質。

正方說:“難道我們大炎將來,真的要奉一個女子為帝嗎?這是聞所未聞、前所未有的事。難道大炎沒人了嗎?大炎皇室還有許多優秀兒郎啊!牝雞司晨,只會引發朝堂動盪,人心惶惶,動亂再起。大炎再也經不起動盪了。”

反方也站在了這一邊。只不過他們對未來表現了更多擔憂。

“可是,陛下只有這一個女兒啊。自哲賢皇后去世,陛下不設後宮,不寵妃嬪,不近女色,哪裡還有後人?純粹血統的只有皇太女,難不成還要讓陛下立旁支?”

正方:“所以我等學子,當為天下喉舌,向陛下請命。要麼充實後宮,誕下皇子;要麼立旁支為儲,陛下自會斟酌。”

邰瑾瀾聽地義憤填膺,拍著自己胸脯,“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人吃飽了飯撐的,在這瞎嗶嗶。就算唸詩你當了女帝又如何?我父親、我邰瑾瀾肯定為你效忠,出生入死,在所不辭。”

贏唸詩靜靜地往人群中走,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告訴她,這將是她一生都會面臨的質疑。父親會在他有生之年為她護航,但是一旦父皇駕鶴西去,她只能獨自面對。

現在,父親尚在,風雨已起。

然而,沒等到贏唸詩走到廣場中央,一襲天水青衣已經出現。他向眾人拜了一拜,道:“諸位,我想在座的各位不會否認一點,大炎之所以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實現富國強兵,一統天下,離不開一個傳奇的女子。對,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哲賢皇后。”

哲賢皇后,正是百草詩的封號。

天水青衣信步,侃侃而談,“哲賢皇后雖然已離我們而去,但她開創的炎京中醫藥大學,仍向你們敞開大門,不看家世,不看門第,只看才華;她研製改良的金瘡藥、麻沸散乃至日常治病的本草方劑,還在造福百姓。這樣的奇女子,天下無二。陛下至此不立後宮,便可以理解。因為他見過了高齡之上最美的花,其他皆為浮雲。”

廣場很靜,連吃糖葫蘆的小孩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只安靜看著中間俊俏的哥哥。

贏唸詩眼眶很酸,胸中熱血澎湃。這麼多年來,有人讀懂了她的父母。

“其實百姓並不關心誰當皇帝,他們只關心,誰能讓他們吃飽飯、穿暖衣,孩子可以上學,可以科考入世,自己可以憑藉一雙手過上好日子。這就足夠了。賢哲皇后的血脈,陛下親自培養的皇太女,我相信她可以做好表率,成為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一個功在千秋的女帝。”

說完,天水青少年揚長而去。

贏唸詩拉著邰瑾瀾,小碎步追了上來。“兄臺,請留步。兄臺的見解著實大膽,語出驚人,令人仰止。不知兄臺如何稱呼?也是上山進香禮佛嗎?”

瑜仁一揖,長髮垂下,自有一抹風流。“我叫瑜仁,常年住在山上的。”

贏唸詩“哦”了一聲,只覺得他與山中清風、竹色為一體,自增風度。“我姓施,他叫小邰子,可否請瑜仁兄做我們的嚮導?”

瑜仁欣然應下。他對山中路況非常熟悉,又精通佛法,許什麼心願拜什麼佛,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贏唸詩默默記在心上,待為父皇許願之後,瑜仁送了她一個開過光的護身符。

“瑜仁兄,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的。”

瑜仁凝視她一息,斂了眸,“如果你相信,萬法皆緣,就請收下。我不過覺得與施公子特別投緣罷了。”

邰瑾瀾覺得被無視了,嘟噥著問,“瑜仁兄,有沒有我的份?竹筒小詩有,我沒有。總不能平安符也只她有我沒有吧。”

瑜仁向著自己的院子走,“主持阿難大師開過光的護身符,只此一枚。你若想喝鮮竹瀝,我們可以現做,只不過有些人會不耐受,我提前告知。”

邰瑾瀾就想喝。他不相信自己運氣那麼差,結果喝完直跑茅房。

瑜仁邀請贏唸詩登山頂,見證當年陛下大勝宋國攝政王的棋盤山。贏唸詩樂而行之。

及至山上,只見青山獨秀,風景甚好,贏唸詩不禁問道:“瑜仁兄,為什麼是我?”

這句話問的沒頭沒腦,但瑜仁知道她的意思。

“我只是覺得,你很像一個故人罷了,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故人。”

“什麼人?”

“逝者如斯,她已經仙逝。”

贏唸詩進一步向前,一瞬不瞬望著他漆黑的瞳孔,那一刻,她不再是嘻嘻哈哈的貴公子,上位者的氣息自然流露。“瑜仁兄似乎對哲賢皇后很瞭解。而且瑜仁兄這身裝束,也極為考究。”

瑜仁拂了下腰間的玉佩,眼底有光迸發,“這炎京之中,誰人不識哲賢皇后,誰人不敬重哲賢皇后?她的事蹟,不說家喻戶曉,也差不多了。而我之所以記得格外清楚,是在於——我母親說,當年生我時大血崩,是哲賢皇后剖開母親的肚子,將我取出,母子平安。再造之恩,等同父母。我初見你,便覺得十分親切熟悉,是以……”

他的話沒說完,贏唸詩已經出手,拳頭虎虎生風。

嬴哲栩的女兒,豈是繡花枕頭之輩?她招招帶風,拳拳入肉,似乎要與瑜仁一競高下。瑜仁料敵於先機,每每化解這兇險之招。

最後二人各自後退三步。

瑜仁又施了一禮。

“你功夫這麼好,人又博聞強識,不入世實在可惜。”贏唸詩說道。

“謝施公子抬愛,我本有意學成之後進入炎京中醫藥大學做本草培育博士的,蒔花弄草,這本是我的愛好。”瑜仁舉手投足之間,不為世俗名利羈絆,光風霽月。

本草培育?贏唸詩愈發覺得他有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參加科考,入朝為官。你之前說,皇太女將來或為千古女帝,正需要你這樣的有識之士幫助的。”

瑜仁沒再說什麼,只是笑笑。

**

盂蘭盆節後,瑜仁到了裴元憲的住所,勿自搬個馬紮坐下,訴說心事。“我至今還記得,詩詩姨媽懷胎時來看我的情形。可是她走後,他們把我忘記了,陛下從未和皇太女說過我的存在。也許在他心裡,我是微不足道的。”

裴元憲此時正在畫畫,遠山青黛,中有一女子背影,身姿飄逸。“他是一國之君,要記得的事太多,你大可不必為此傷懷。你見了皇太女,感覺如何?”

瑜仁腦海中閃現出贏唸詩的模樣,嬌俏的、可愛的、颯爽英姿的,千面伊人。“你畫工真好。”

正是透過裴元憲的工筆畫,瑜仁才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贏唸詩來。

裴元憲放下筆,走到瑜仁身邊,目光灼灼。“你要做好準備了,走進她的視線,和她並肩。這錦繡江山,她一個姑娘家,揹著太累了。”

瑜仁卻問道:“那你訓練我,到底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呢?裴元憲捫心自問,這一生之中,每個人都有愛而不得。大概,他就是意難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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