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異議的是音聲博士。“要一個水平不知幾何的外人指手畫腳，教坊以後如何自處？”
百草詩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
好的嘛，博士就應該有博士的驕傲和性格。
“水平好不好要比過才知，倘若她是真大家，你們這些人要願賭服輸，聽從指揮，配合練習。大家的目標都是一樣的，不光光是為了太后大壽獻禮，更重要的是，舞樂至高境界的追求。”
眾人聽著這話，就覺得很奇怪。
比起虛無縹緲的舞樂境界，太后大壽顯然更重要吧。
紅曲已經站了出來，她環視四周樂工伶人，聲音極其平靜，而說出的話，極其囂張。“軟舞健舞，絲竹管絃、十班樂器，你們任選，我奉陪到底。”
此話一出，樂工樂伎們的焦點，都落在了紅曲身上。
那種挑釁的目光，刺痛了他們。
一個高鼻深目、腰肢盈盈一握，帶著異域風情的女子，款款走了出來。
折羽認識這個人。
當日明王設宴請折羽的那次，於宴會上舞劍的西涼舞娘，叫扎伊雅。大概明王下獄，她被衝入樂籍。
“扎伊雅，姑娘如何稱呼？”
紅曲不想現在就暴露了自己的名字，她微抬下巴，整個人氣勢提高，“你選擇什麼舞圖？”
扎伊雅一愣，要知道整個教坊人數以百眾而計，剛剛那麼多人表演，眼前這個女子只看了一會，就記住了大家的分工，記憶力不得不說很好。
“我選擇《春鶯囀》。”
《春鶯囀》是大焱著名的軟舞。時人著詩：“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
折羽附在百草詩耳邊，說了兩句話。
“這是個硬茬，據我所知她本是擅長健舞的，可今天卻選擇了軟舞。”
百草詩聽懂了，“這麼說，這還是個多棲的舞蹈大家。”
樂工奏樂，扎伊雅蓮步輕移，翩翩起舞。
音聲博士讚道：“進退旋轉，婆娑縵妙。”
只八個字，卻道出了《春鶯囀》的真意。
紅曲眉眼專注地看著扎伊雅起舞，待到樂曲進行一半時，她加入。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天地之間，只有一襲紅衣，火鳳聲沈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
高下立判。
曲畢，扎伊雅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咬著下唇，神色複雜地看著紅曲，福了下身子，“姑娘舞姿驚為天人，我自愧弗如。”
紅曲抬手，“姑娘之舞亦多姿多彩，能與姑娘共舞，我很盡興。”
這便是惺惺相惜。
第二個出場挑戰的是琵琶師。
她懷中橫抱著五絃琵琶，用撥子演奏，彈奏的曲目是《六么》。
幾聲錚錚悅耳，無形中提起欣賞者的胃口，彈奏正式開始。她的指法很凌厲，炫技部分輕攏慢捻，甚為華麗。
外行的百草詩看來，已堪為琵琶中的好手。
紅曲不慌不忙，從現場借了一把五絃琵琶，初調音，而後與先前的琵琶者形成和音。
與她的炫技不同，紅曲單手彈琴，文曲主左，武曲主右，一支曲子中包含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一面是高雅優美、細膩含蓄，一面是金戈鐵馬灼灼風華，如聞金鈴玉佩相磋切，花翻鳳嘯天上來。
彈完之後，挑戰琵琶師閉上了眼睛，額頭是涔涔的汗水。
“文曲與武曲融為一爐，渾然天成，姑娘之技藝，我不及十分之一。”
這一次，紅曲沒有客氣，反而解釋道：“‘琵琶‘兩字包含了四個王字偏旁，本就是樂器之王。且琵琶本出於胡樂，馬上所鼓也，故而氣勢尤為重要。你若能在勢上加強，而非一味炫技，未來必會進益非凡。”
琵琶者聞之，細細回味，茅塞頓開，當即朝著紅曲行了一個大禮。“聽姑娘一席話，猶勝苦練十年。”
按照一般的賽制，三局兩勝，紅曲已經連贏兩回，再無比較的意義。
而此時，教坊判官潘良，兩眼放光，大拍腦門，“我說初見時怎麼覺得姑娘眼熟？姑娘莫非時一曲名動焱京的……紅曲？”
被人當場認出是什麼感覺？
紅曲的紅袖添香樓名妓身份，始終是橫亙在心的一個結。她雖舞樂超群，卻不願當眾表演，甚至視之為身份卑賤的象徵。可在這些樂工樂伎人眼中，她就是頂端的存在，是真正的大方之家。
輸給紅曲，足以自耀了。
眾樂工懷著膜拜的心情看紅曲，紅曲看向了百草詩。那一刻，她讀懂了百草詩眼底的期許。
“紅曲，我一直覺得技藝無高低貴賤之分。就像我善於種草，別人也覺得是腌臢的活計，但我種了草，治了病，救了人，我引以為傲。你於舞樂一途，有卓然天分，不該浪費掉。那些看你登臺的人，很多從內心獲得了美的享受，這才是舞樂的意義。所以，我特別希望，太后壽辰上的舞樂，你能成為……前頭人。”
一番話，在樂工樂伎眾掀起了波濤海浪，他們在內作使的帶領下，好的舞樂被埋沒，沒有展現的舞臺，所以渾渾噩噩，而今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不知誰說了一句，“我們願聽紅曲姑娘安排演練，願聽太常寺卿大人吩咐。”
烏泱泱一堆人附和。
內作使被當成了工具人。
折羽為之鼓掌，“好，你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太后壽辰，六國當前，就是你們一展才華天賦的最好時刻。”
接下來，百草詩和紅曲溝通了一下曲目。她雖不通音律，但受了前世音樂會、優秀古裝電視劇的薰陶，審美直接在眾人之上。她負責提出要求。表演既要有高雅音樂，還要有通俗音樂，而且壓軸曲目，最好是一首類似於現代交響樂的，容納各種樂器於一爐，給人以至高的享受。
紅曲提出了太宗的《破陣曲》。
這支曲目，需要大型的宮廷樂隊伴奏，大鼓震天響，傳聲上百里，氣勢雄渾，感天動地。焱太宗時曾表演過，外國賓客都禁不住跟著手舞足蹈。
在這樣的場合，最合適不過。
確定了曲目，接下來就是磨合排練，百草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全權交給紅曲來做。判官和音聲博士被紅曲技藝征服，也願意配合。唯獨那內作使，被徹底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