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塞濱城指揮部的會議室內,氣壓愈顯低沉。
會議開到一半，李副官忽然打斷了首相拉里斯的發言，他湊到萊特耳邊低聲道：“是亞特盧那邊來的訊息,他們說現在想和您談判……有關沐辰上校的事。”
萊特低垂著眉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接。”
“是，上將。”李副官點點頭，隨即他起身揮散了會議室內的龐雜人員，只留下蘭斯與拉里斯二人。
就在終端連入會議室的間隙，拉里斯忍不住提醒萊特，“殿下，如果他們提出太過分的要求您絕對不能退讓,不能讓他們以為自己拿捏住了特別重要的籌碼，這樣他們會不斷地試探您的底線，談判將會無法進行下去,他們……”
隨著螢幕前的紅燈閃爍一下,
“我知道。”萊特厲聲打斷了拉里斯的話。
眼前的螢幕中映照出男人英俊嚴肅的面容，這次他們採取的是視訊會議的談判方式,所以畫面只擷取了萊特脖子以上的部分，這讓他看起來與懷.孕前並沒有任何區別。
“大哥,好久不見。”
另一側的影片框中浮現出凱爾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他抿起唇角，“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面對面地好好說過話了。”
萊特拔高了幾分音量，如果不是此刻有蘭斯在旁邊按著他，他差點就要從椅子上直接站起來。
萊特驀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要見他。”
萊特沉默著一言不發，他只是微微掀起眼簾掃了對方一眼,但那如同凝了層寒霜一般的眼神讓人絲毫不懷疑如果現在兩人不是隔著一面虛擬的螢幕，他能立刻過去把凱爾砍了。
“嘩啦！”
“我想您應該確認過這條人魚的狀態了……”他微笑著看向萊特，“他目前還是很有‘活力’的，後續可能就要取決於您這邊的態度了。”
一座城池的代價在他看來勉強可以接受，反正攻下白銀城後再奪回黑水城只是順帶的事情，關鍵在
於凱爾他們不會趁著這次交易的名頭暗中動手腳。
下一秒，
鏡頭中的畫面忽然晃動了一下，希里爾出現在螢幕中央。
凱爾神情一滯，他張了張口，正想和對方說先看完協議再談這個，卻見萊特沉著面色，周身散發出一種駭人的氣場，他厲聲道：
“現在。”
其實就在剛才，他已經粗淺地瀏覽過那上面的內容了。
說著，他退出了視訊會議。
“沐辰，停下。”
人魚猛地撞上那排將他困住的欄杆，他露出尖厲的犬齒，憤怒地攻擊著那排欄杆，烏黑的眼瞳猶如兩個空洞的黑洞，又深又沉，令人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萊特將凱爾之前發給自己的那份檔案傳閱給會議室中的剩下幾人，
萊特的心都跟著揪了起來，他試探性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沐辰……”
萊特沉著嗓音“嗯”了一聲。
視野寬闊的鏡頭中並沒有人影，只有一座幽深的水池，水面上插滿了鐵質的欄杆，入目皆是一片灰暗的色調，四周散發著陰沉的氣息，看起來宛若一座水牢。
“這是我們提出的談判協議，你看一下？”
萊特渾身上下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他專注地盯著鏡頭中的畫面，生怕錯過沐辰的任何一個動作。
他將手抵在有些發澀的唇前，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平靜些，“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嘶！”
幾人商討完協議再次連入了虛擬會議室中。
萊特低壓著眉宇，沒有理會希里爾這接近“威脅”的話語，他沉聲道：“我需要和我身邊的人討論一下這份協議，很快你們就會知道最後的商討結果。”
蘭斯所擔憂的問題也正是他所擔憂的，他簡直無法忍受沐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分一秒。
希里爾：“沒有問題，殿下。”
萊特的指｜尖隱隱攥緊，心尖澀得發疼，那是一種沉重而又難以言喻的感覺。
可水池中的人魚卻對此毫無反應，他依舊堅持不懈地撞擊著欄杆。
“聽說那條人魚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你應該……”
見對方即便有求於自己卻仍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凱爾嘴角的笑容一點點凝滯，陰暗的情緒在內心不斷翻湧,他勉強剋制住當場撕毀協議的衝動，將一份文書遞了過去，
氣氛沉默了片刻，
李副官率先開口道：“協議的條款我並沒有意見，只是……怎麼樣才能確保他們在後續的交接過程中信守承諾？”
半晌，他還是將畫面切到了白銀城那邊。
“我認為可以。”蘭斯點點頭，“我們應該儘快和他們達成協議，沐辰在那裡待得越久就越不安全。”
“哐！”
他簡直無法想象他們將沐辰關在這種鬼地方。
人魚突然回過頭，那雙烏黑的眼瞳在面對著鏡頭時依舊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他的耳鰭全然張開，一副準備攻擊的姿態。
萊特的咬肌驀地繃緊，眸色暗了下去，他用力地捏著座椅扶手，手背青｜筋隱隱暴起……
凱爾的臉色變得難看，他隱隱攥緊的手掌將文書捏皺，氣氛沉默一瞬，他轉過身，與坐在旁邊的查普曼低語了幾句。
檔案上寫著他們將沐辰還回來的條件是萊特他們需要交還“黑水城”的管轄權，並且讓城內的所有駐軍與機甲兵團撤到所謂的安全防線之外。
身旁的蘭斯立即察覺到了萊特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他趕忙衝對方做了一個“冷靜”的手勢，用口型無聲道：“不要激動，大哥。”
拉里斯翻開手中的協議，“既然他們商定了一條安全防線，那我們就在這條防線上找一個地點進行交易，他們的人一旦反悔，就啟動planb直接奪回黑水城。”
很快，水面掀起一陣浪花，一條黑色的魚尾躍出池面。
他看都沒看那份文書一眼，“我需要確認他目前的狀況，否則你的一切條件免談。”
出乎意料的是凱爾他們對新增的幾個條款毫無異義，答應得十分乾脆。
在協議上增加了剛才提出的幾個條款後，萊特利落地簽了協議，他重重地將筆一擱。
“那就這樣成交了，大哥。”
凱爾朝他露出微笑，“合作愉快。”
就在雙方達成協議的第二日傍晚，邊境軍從黑水城撤軍，與此同時，人魚被運送回了塞濱城。
得知沐辰到達的第一時間，萊特便去了地下水池。
望著萊特步履匆匆的背影，蘭斯忍不住勸道：“大哥，醫生應該還在給沐辰做檢查，你彆著急。”
然而對方根本不聽勸。
兩人一路進到地下室，卻在緊閉的閘門處遇到了神情不是太好看的醫護人員。
萊特眉頭一皺，他望向對方身後的透明玻璃門，嚴肅的語氣中透著一絲緊張，“現在是什麼情況？”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低著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的身體狀況沒有大礙，殿下，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但是……”
“我們不建議您現在去見他。”
萊特：“為什麼？”
醫生抬起頭，他用指腹摩挲著太陽穴，“因為，他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或者說‘十分狂躁’，對一切試圖接近他的任何生物都充滿了攻擊性，恐怕他現在認不出您。”
萊特的眉頭愈皺愈緊，“所以你們有辦法嗎？”
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我們給他打了鎮定劑，但目前沒有起效，這可能和人魚的藍血有關，人類的藥物對他無法起效，也有可能……”
“殿下？”
“殿下，您進去做什麼？這很危險……非常危險！”
就在醫生滔滔不絕的間隙，萊特徑直解鎖了機械門的許可權走了進去。
蘭斯正想跟著他一道進去，“砰！”的一聲，機械大門在他眼前關上了。
一旁的通訊器中傳來萊特不容質疑的聲音，
“你們都留在外面，如果有問題我會聯絡你們，這是命令。”
說罷，他獨自一人轉身走向了水池。
偌大的人工湖泊內飄蕩著一股消毒劑的味道，無論是整潔到足以反光的白色大理石瓷磚還是那氣味都會讓人下意識地聯想起醫院。
萊特伸手扶著月要，一點點靠近池沿，泛著粼光的池面一望無垠、深不見底。
因為上級的特殊指示，所以那些醫護人員並沒有給人魚套上枷鎖，簡而言之，沐辰現在是可以自由行動的。
換做往常，人魚此刻多半已經像小狗一樣翹著尾巴趴到池邊和萊特打招呼了，但此刻，整座水池都安靜都有些詭異，就好像這裡不存在任何活著的生物一般。
“沐辰？”
萊特像往常那般呼喊著他的名字，
“沐辰，你在這裡，對嗎？”
對方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水池中也沒有發出任何響動，萊特有些困惑地走向池邊。
然而他剛接近池面，伴隨著“嘩啦！”一聲巨響，池面掀起一陣劇烈的水花，一道黑影躍了出來，人魚躥出水面，將萊特整個人拽入了水中。
冰冷的池水瞬間將萊特浸沒，他感覺自己正被對方拖拽著不斷下沉。
在人魚刺目而扭曲的視野中，萊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人形的輪廓，但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體內那溫熱的、流動著的血液，還有那跳動著的脈搏……
“咚，咚，咚，“
一下接著一下，沉穩而有力。
這聲音對他而言宛若牧蛇人吹奏的豎笛，驅使著他產生本能的殺戮谷欠望。
無數個刺耳的聲音在沐辰的腦海中叫囂著：
咬下去……
咬下去，
咬下去！
只要咬下去這一切就結束了。
人魚抱著他的獵物張開了尖利的犬齒，四周只剩下冰冷的水流聲。
“咚，咚，咚，”
可下一秒，他卻聽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心跳聲。
其中有一個心跳是那麼的輕、那麼的細微，像是一片被小心的兜在手心中的羽毛一般，如果不仔細去聽根本不會注意到。
人魚專注地聆聽著那嬰兒般的心跳，這段時間以來始終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噪音忽然變得不是那麼明顯了。
在這晃神的間隙，他鬆了桎梏，萊特終於得以浮出水面，他背靠著池岸，溼發凌亂地貼著額頭，整個人急.促地喘著氣。
水中的人魚很快便反應過來，獵物的跳脫讓他憤怒不已。
沐辰擺動著尾鰭划動兩下，一下便游到了池邊。
那股嗜血的衝動再次戰勝了一切，他的視野中只剩下一片血紅和無休止的刺耳噪音。
人魚發出一聲嘶吼，他張開嘴對準了男人頸側跳動的血管，就在他張口準備咬下去之際……
“沐辰……”
臉頰上忽然傳來一道溫熱的觸感。
萊特伸手撫上了人魚蒼白的臉頰，明明他此刻的模樣顯得狼狽，水珠正沿著下頜不斷滴落，可他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你不會傷害我的。”
人魚的耳鰭抖了一下，他依舊大張著犬齒，不斷做著吞嚥的動作，卻始終無法一口咬下去。
因為此刻他混沌而黑暗的世界中忽然閃進了一抹明亮的光，透過那抹光，他隱約窺探到了一點外面的世界。
——沒有噪音、沒有扭曲圖案、沒有惡毒詛咒的正常的世界。
在那兒，有人正溫和地喊著他的名字。
大片血紅的色塊不停地擠佔著明亮的區域，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他感覺自己宛若躺在地上，被四五匹馬用繩拴住往不同方向跑去的人，整個大腦要被撕成好幾塊一般的疼痛著。
血管深處流淌著的嗜血的本能讓人魚想對著那跳動著的脆弱動脈一口咬下去，可沐辰張開的上頜卻因剋制而隱隱發顫。
萊特看出了人魚內心的鬥爭，也正是此刻他才清晰地看到沐辰身上那些不知道怎麼弄出來的大大小小的刮傷，萊特心尖一緊，他將指腹按在人魚尖銳的虎牙上，嗓音發澀，“醒過來，沐辰，你可以做到的……”
人魚烏黑眼瞳上的薄膜扇合，那雙沒有眼白的眸子第一次令人產生了他在對焦的感覺。
萊特握住對方冰冷滑膩的手掌按在自己最柔軟的yao腹處，“我和寶寶都一直在等你回來……”
就在沐辰掌心按上去的瞬間，那兒很快便傳來了輕輕的響動，是寶寶在回應他。
萊特與他額頭抵著額頭，“你聽到了嗎？”
人魚混沌的視野中，明亮的光域在一點點擴大，眼前的光是明亮的、溫暖的、伸手便可觸碰到的，在逐漸清晰的視野中，他看到了男人琥珀色的眼瞳。
可當他剋制著自己遠離對方跳動的血管時，渾身上下就像是有千萬只蟻蟲在噬咬一般，血管中湧動的本能告訴他，此刻他必須咬些什麼東西……
“沐辰？”萊特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嘶！”人魚從喉間發出一聲低吼，警告萊特不要靠近自己，與此同時他擺動著魚尾往後退開一些。
“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萊特望著對方不斷甩動的魚尾，忍不住擔憂地問道。
就在男人又一次朝自己靠近的間隙，人魚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地張口咬了下去。
“沐辰！”
在萊特驚愕的目光中，人魚一口咬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尖利的犬齒在他白皙的面板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印。
空氣中很快便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這一刻終於沐辰找到了心中那股嗜血本能的宣洩出口。
大片大片魚鱗被他活生生地撕了下來，露出內裡斑駁的白色血肉，那傷口看得萊特觸目驚心，可人魚卻好像感知不到痛覺一樣地不斷撕咬著自己。
水池很快被染成了紅色，
就在人魚游到岸邊的間隙，萊特終於找到機會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別抓了……”
他拽住沐辰的手腕，咬肌都在隱隱發顫，“別抓了！”
人魚“唰！”地張開耳鰭，威脅男人人離自己遠些，他不想傷害眼前的人，可他同時也控制不住自己殺戮的yu望……
“沐辰，別抓了，好不好？”萊特捧著沐辰臉，他用指腹拭去對方臉上沾染到的血痕，一向冷峻而沉穩的琥珀色眼瞳中泛著紅，“我在這裡……哥哥在這裡，我們已經回家了。”
人魚眼瞳上的那層薄膜扇動，他不斷掙動著，就好像某種癮.病發作了一般無法控制自己。
“哈……”他從喉間發出一聲帶有恐嚇意味的低吼，露出尖利的犬齒，試圖讓男人遠離自己。
萊特不顧人魚的警告，他掰過對方的臉頰迎面吻了上去，後者明顯地僵了一下。
這個吻不同於以往任何的一次，它不帶著一絲情se的意味，卻又無比的熱誠與真摯。
人魚的齒腔中充斥著血腥的味道，那都是沐辰剛才傷害自己時弄出來的。
萊特輕柔地吻著對方，他能感受到人魚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沐辰終於停下了撕扯自己的動作。
他撩開人魚額前的碎髮，凝視著對方烏黑的眼瞳，“別再傷害你自己了。”
終於，墨汁一般的黑色退去，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了沐辰原本的瞳色，人魚的長睫扇動兩下，他只感覺眼前的畫面一陣天旋地轉，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大腦彷彿昏睡了兩天兩夜一般昏沉，像是得了間歇性失憶症一般，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無數傷口撕裂一般的劇痛。
在愈發模糊不清的視線中，沐辰隱約望見了男人的金髮和熟悉的面龐，他憑著最後一點殘存的清醒意志朝對方游去。
萊特神情一滯，他趕忙伸手摟住對方搖搖欲墜的身子，人魚身上滿是猙獰的傷口，有之前也有自己剛才弄出來的，他白皙的眼眶泛著紅，漂亮的眸子裡溢滿淚水。
沐辰張了張唇，嗓音艱澀地發出幾個音節，
“哥哥，我好痛……”
說完這句話，他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萊特的長睫顫了顫，眼眶有些發熱，他抱住沐辰，輕拍著對方的背，“沒事了，我們回家了。”
“沒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