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海6

古堡第三層格外安靜。

連風聲與浪潮的聲音都完全聽不見。

以至於對視的兩人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如此沉默了許久, 賀真卻是開口說了一句似乎與時蹤的問題無關的話。

“進大學住進宿舍後,我有個舍友特別喜歡看一個選秀節目。他是公放的。好幾次那個聲音都惹來其他舍友的嘲笑。”

“哦?那個聲音說了什麼?”

“那是一個導師,每見到一個學員, 他都會問他們一句話——

“‘你的夢想是什麼’?”

如果是還在讀小學的學生, 寫作文時遇到這個題目,他們也許大多還真的會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然後帶著一種懵懂的憧憬,寫下諸如《我想當一個科學家》《我想做一名醫生》之類的作文。

可18歲的學生不同。

於是這種問題在他們眼裡就顯得非常假大空。

時蹤帶了手電筒,當即開啟來四處照了照。

他靜靜站在河邊,耳邊迴盪的是族中長老的聲音——

賀真笑了笑。“就當是吧。”

因此,節目裡導師一遍又一遍問出這個問題, 而學員們幾乎千篇一律回答“我是為舞臺而生的”“我這輩子只想唱歌”等等時, 這在他們眼裡就會顯得虛假而又可笑。

他們來到了一個非常又窄又暗的空間中,兩個人幾乎全都成了跪著的姿勢,肩膀緊緊挨著肩膀,這才能勉強擠著待在這裡。

時蹤也不再多耽誤,點點頭後,伸手一把將門推開了。

永遠兢兢業業地完成他的使命、履行他的責任;不被任何人和事影響,永遠公平公正地處理著一切……

他指了指身邊的門。“進去?”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他就不被允許有想要的東西。哪怕是一顆糖。

時蹤也不催促, 靜靜等著賀真開口。

這是他被教育、被訓練的結果,他一直以來也是這麼做的。

這些事情時蹤不難聯想。

時蹤與賀真剛一起走進去,門就倏地合上了。

門背後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霧。

賀真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有隨心所欲的資格。我有我必須完成的事。從出生開始就逃不掉。我也沒想過要逃。因為那些事非常重要。輪到我頭上了,我就該把它做好。”

“你半步都不可以行差走錯!”

聽見“反骨”這個詞,賀真似笑非笑看時蹤一眼,隨即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賀真回過頭對上身側時蹤的目光。“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只要完成我的使命就好。”

其實這些事情他已經忘記很久了,今天不知怎麼又想了起來。

他們自認過了不切實際的“幼稚”時期, 不會再輕易回答這種幼稚問題。

“這是你生下來就該承受的使命。

在他腦中浮現的一個看不見陽光的世界。

片刻後,只聽他道:“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編號為“20010304”的門被推開了。

但他並不清楚賀真為什麼說起這個。

“你要記住, 生死間的秩序不可亂, 這關係到蒼生天下。

那是生與死的邊界, 亡靈們誕生與寂滅的所在。

紅色的火光映照著紅色花。花沿著河流一直蔓延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時蹤看著他眨了一下眼睛。“你活在枷鎖裡,沒想過要掙脫?”

“他們希望你當上賀家家主, 給他們以地位、榮耀。他們希望你為他們而活,而絲毫不在意你想做什麼。你指的是這個?”

賀真側頭看向那漆黑的房門。

但與此同時他們中的大多數又沒有足夠的閱歷去了解人生的真諦, 無法準確地知道自己這輩子到底想做什麼。

時蹤眯起眼睛,有些驚訝地問他:“就一點反骨都沒有啊?”

只不過,區區一個賀家而已,有什麼“使命”是非他不可的?

又或者說……他說的這一切,跟賀家無關,跟他那個豪門夢碎的母親以及私生子出生的父親也無關?

半晌,時蹤看向他道:“我大概瞭解你的情況。從你生下來, 你父母就給你指明瞭你要做的事。

族裡的長輩會透過種種方法, 讓他逐步提高自控力, 直到他足夠有能力承擔起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時蹤挑眉。“就當?”

——心甘情願地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這世上怎麼還有這樣的人?

你最想追尋的東西是什麼?

你這輩子的夢想是什麼?

從來沒有人問過賀真這個問題。

在他的身後,那道門還在,且門的這一面也有同樣的編號,不過它縮小了很多,想要透過它回到古堡,只有透過爬的方式。

再看這個空間內,上方掛著許多衣服,旁邊有一個一個摞起來的抽屜……

這裡竟是一個衣櫃的內部。

時蹤眉梢一挑——

所以……經過一扇門,他和賀真來到了一個衣櫃裡。

衣櫃外有什麼?

兩個人的身材都頗為高大,在衣櫃內太過狹窄的情況下,時蹤不過稍微轉了下`身子,便擠得賀真碰到櫃子內|壁,發出了些許聲響。

很快櫃子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什麼聲音?”

時蹤迅速熄滅手電,身體不再有任何動作。

櫃子裡徹底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櫃子外傳來了關窗戶的聲音。

一個溫柔的女聲緊接著響起:“起風了。應該是窗戶的聲音,沒事兒。”

高跟鞋踩著地板的聲音由近及遠。

其後是撥打電話的聲音,以及女人開口說話的聲音。

“送一瓶威士忌到1042號房,謝謝。”

由此,時蹤得以確認,穿過那道以年月日做編號的門,他和賀真來到了某個酒店的房間中。

所以……難道門難道是導演設定的某種傳送門?

這是類似於蟲洞的存在,把他和賀真帶到了某個時空中?

再過了一會兒,屋中那對男女你儂我儂說起了情話,看來是不會對衣櫃這邊起疑了。

於是時蹤把衣櫃悄悄推開了一個小縫,正好可以看見那兩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樣子。

窗前的遮光窗簾並沒拉,內襯的那層薄紗只拉了一半。

因此可以清楚地辨認出現在是晚上。

這間房所在的樓層顯然非常高。

透過窗依稀能看見萬家燈火,車水馬龍。

如此浪漫的背景前,男人和女人分坐在一個小圓桌的兩端。

桌上擺著玫瑰花,小甜品。

看得出這是一場甜蜜的約會。

兩人微笑著對視,手牽著手聊天。

片刻之後有敲門聲響起。

那是送威士忌的人來了。

他不止送了威士忌,還端來了一個六寸大的小蛋糕。

男人起身到門口,接過威士忌和蛋糕,將它們一起送到了女人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牌子的蛋糕?”

“問的你經紀人。”

女人衝男人甜蜜一笑,歡喜地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嘗起了蛋糕。

不一會兒,她似乎咬到了什麼硬|物,驚訝又歡喜地將它從嘴裡拿出來,果然是一枚戒指。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

男人順勢求了婚,也吻了女人。

吻著吻著兩個人就滾到了床上,情況還頗為激烈,通通映入了衣櫃中兩人的眼裡。

時蹤無動於衷地看著一切。

在他看來,這男人求婚的套路不僅惡俗老套,還十分危險。

萬一那姑娘把戒指吞了下去呢?

想到什麼,時蹤側頭往身邊的賀真看了一眼。

他頂著“男主”的一張喪系美感的臉,望向外面的時候一點表情也沒有。

正常18歲的男生,還在青春期,正是荷爾蒙上頭資訊素爆棚的時候,看到這種畫面難免身體出現反應。再不濟也要臉紅氣喘。

然而賀真半點反應都沒有。

看來這人是木頭做的。

對了?他剛才說什麼來著?

說他自控力強?

時蹤覺得有些好笑。

接受到時蹤的目光,賀真也瞥了他一眼,然後又不言不語地冷著臉朝外看了

時蹤想,也許在他看來,自己也是木頭。

床上的情況逐漸激烈,兩個人的喘熄聲也越來越厲害。

氣氛正濃時,女人開口說了聲:“千山,你真的好厲害。”

男人緊跟著道:“雨嫣,你才是最棒的。”

冷不防看見另一個自己和一個女人在床上是什麼心情?

冷不防聽見自己說出極度油膩的臺詞又是什麼心情?

扮演人間道岑千山的時蹤:“……”

扮演地獄道岑千山的賀真:“……”

時蹤腦中隨即傳來了系統提示——

【你來到了2001年的3月4日,見到了活在這個時期的岑千山】

【透過親眼見證他的經歷,你可以對自己有進一步的瞭解】

【任何時候開啟你身後的門,你就可以回到古堡】

【但請謹記,每個門每晚只能被同一個人進入一次】

【一旦你讓這個時空的岑千山和你打照面,時空將產生不可逆轉的紊亂,屆時你將迷失在這裡,無法逃脫,直至死去】

【切記,不可讓這裡的岑千山知道你的存在】

床上的兩個人總算完事兒後,又一起去洗了澡。

岑千山先洗完澡出來,梁雨嫣還繼續待在浴室。

待岑千山穿戴整齊,梁雨嫣的手機響了。

岑千山拎起她的包,走到浴室前,揚聲道:“雨嫣,你有電話。”

“千山,不如你幫我接?”

梁雨嫣的聲音隔著水聲傳來。

略作停頓,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我緋聞很多,圈裡又老有人說我玩得開……

“那些都是黑我的人亂說的。你千萬別信。為了向你證明我沒問題,我決定讓你隨便翻我的手機。密碼是你的生日。”

岑千山拿起她的手機看了一眼,隨即走向浴室,隔著房門把手機遞了進去。

“還是你自己接吧。來電顯示是娛記。如果聽到是我接的電話,他們沒準會亂寫。”

“好吧。估計是記者找我核對採訪內容的,真是的,找經紀人就可以了嘛。

“我洗完澡得去片場。今天恐怕沒時間,還不知道怎麼應付呢。真討厭,對了千山你——”

“你多休息一會兒再去片場吧。我倒是馬上得走。我跟你說過的吧?我有個訪談節目,現在就得趕過去了。抱歉,今天送不了你了。”

“不要緊,你開車慢點,千萬要小心。”

梁雨嫣嬌滴滴地說完這句話,這才接起手機。

“好。”

說著這話,岑千山從浴室門那邊走出來,把梁雨嫣的包放在了床頭櫃上。

那是個很漂亮精緻的手提包,上面的“lv”標誌非常明顯。

時蹤多看了那包幾眼,隨即便見著岑千山開門離開了。

開門與關門的聲音相繼落下後,房間內陷入安靜,只有浴室不斷傳來沙沙水聲。

盯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時蹤心想,他和賀真只是不能見到這個時空的岑千山而已,但見梁雨嫣,向她打聽幾句訊息,應該沒問題。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岑千山不會去而復返。

想到某個可能,時蹤暫停了出櫃門的打算。

不過他還是看向了身邊的賀真,眼神往櫃子外一瞥做了個示意,是怎麼打算的。

賀真迎上他的目光,然後快速搖頭,表示要繼續待在櫃子裡。

做決定做得這麼快?

時蹤不置可否地轉過頭,重新透過櫃子縫盯著外面。

僅僅15分鐘後,岑千山還真回來了。

浴室的水聲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但梁雨嫣還沒有出來,也不知道是在上廁所還是化妝。

應該是聽見了岑千山的腳步聲,梁雨嫣問道:“是千山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車鑰匙落下了。回來拿。”岑千山道。

正對著床有一臺電視櫃,重新進入房間後,岑千山先去那裡翻找了一通。

由於他背對著衣櫃,時蹤並不能看清他到底做了什麼。

約莫三分鐘後,岑千山離開了。

時蹤清楚地注意到他手上並沒有所謂的車鑰匙。

又過了大概30分鐘,梁雨嫣才慢慢悠悠從浴室裡出來。

她化了一個極為精緻漂亮的妝,只是身上還穿著浴袍。

走至床頭櫃處,她先用座機打了個電話。

“是,趕緊過來,把床單、拖鞋,所有東西都換一換。”

打完這個電話,她又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千山?已經到採訪地點了。好。祝你順利。結束了聯絡我。想你哦。”

這還沒完。很快梁雨嫣就撥出了第三通電話。

她的聲音依然千嬌百媚,可電話那頭的男人分明換了一個。

“溫哥,地址收到了沒?快過來呀。

“就要到了?好。我等著你。

“來得匆忙,沒有訂到總統套房。商務套房也沒有,就是普通標間。

“是是是,他不過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窮編劇,哪比得上溫哥你。

“去片場的時候,你可別說漏嘴。

“我還騙我們家編劇說,我從來沒來過這個酒店呢。”

《山海》這個副本剛開始的時候,時蹤還沒嗅到太多的狗血氣息。

這個副本給人的感覺很空、很脫離現實,涉及六道輪迴的概念頗有些哲學氣質。

然而現在所謂的哲學氣質已經徹底蕩然無存。

系統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八點檔狗血劇情一股腦全拋給了他。

他淺打了個呵欠,乾脆擺出看戲的姿態,饒有興味地注視著衣櫃之外。

偶爾他也會看身邊的賀真一眼。

賀真盤腿坐著,腰背筆挺,下巴微抬,面無表情,還是那副居高臨下審視人的姿態。

不認識他的人哪會知道他只是個18歲的大一新生,只會以為他是在聆聽老百姓之間的糾葛或者聽人伸冤的判官。

看個狗血戲而已。

那麼嚴肅做什麼?

時蹤繼續盯著衣櫃外。

片刻之後,被梁雨嫣在手機裡稱作“溫哥”的那個男人來了。

時蹤與賀真被迫看了第二場春情。

只不過換了男主角。

約莫40分鐘後,梁雨嫣依偎著“溫哥”離開了房間。

再過了一刻鐘,又有人刷卡進屋了。

居然是再次去而復返的岑千山。

他走到電視櫃處,擺弄了一下那裡的花瓶,然後拿出一個黑色小物件。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時蹤並不能看得特別清楚,不過猜到了那是一個攝像頭。

看來岑千山第一次返回房間,聲稱自己“找車鑰匙”的時候,其實就是為了放置這枚攝像頭。

可見先前他對梁雨嫣求婚、與她溫存的時候,屋內並沒有裝這玩意兒。

他去而復返放了攝像頭,應該是梁雨嫣去洗澡的時候,他有了什麼發現和猜測,這才臨時做了偷拍的決定。

難道是他幫梁雨嫣拿手機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以至於懷疑她可能出軌了?

可他應該並沒有解鎖她的手機詳細檢視裡面的內容。

再者,梁雨嫣敢讓他看手機,就意味著自己手機上與其他男人的曖昧證據全都已經被處理乾淨了。

岑千山並不是因為梁雨嫣的手機而懷疑她的。

他到底是怎麼發現她有出軌傾向的?

衣櫃外傳來重重的吸氣與吐氣的聲音,那是岑千山在用力呼吸、努力平復心情。

大概他是極不願意相信發生了什麼的。哪怕他清楚地看到了床上的那些曖昧痕跡。

於是他開啟攝像頭,拿出了裡面的磁卡,再開啟自己的筆記本,將磁卡插了上去。

亂七八糟的喘熄聲與拍打聲,時蹤和賀真被迫聽了第三回 。

幸好這次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因為岑千山很快就憤怒地關掉了電腦,開始洩憤般砸起了屋子裡的東西,嘴裡不斷髮出咒罵聲。

眼前這個調情時說著油膩臺詞、為了女人發瘋發狂的樣子……

實在與時蹤的認知相去甚遠。

作為人間道的岑千山,他記憶裡的自己分明是個偏執又木訥的、具有藝術家氣質的創作者。

風月與愛情,只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應該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老學究模樣,為創作而痴、為創作而瘋、最後還為創作殺了人。

因此,這兩個岑千山有明顯的區別。

岑千山歷經了兩次大輪迴,去過兩次人間道。

莫非眼前這個時空的油膩岑千山,與自己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人間道?

不過時蹤暫時沒有進一步探索的餘地了。

系統提示他在這個世界待的時間已經足夠長,要求他迅速離開。

他看了一眼賀真,發現賀真已經先行轉身開啟了門。

看來他收到了同樣的提示。

衣櫃裡太小,兩人又擠得實在太緊,賀真這一動難免弄出了響動。

時蹤從櫃子縫裡瞥見岑千山已經帶著疑惑的表情往這處來了,於是回頭低聲催促了一下賀真。

卻見賀真依舊不疾不徐地,以頗為緩慢的速度低下`身,像是從來身份尊貴,非常不適應低頭彎腰爬這種門洞的樣子。

時蹤頗不耐煩地一挑眉,一腳把人踹了過去。

一分鐘後,古堡三層走廊上,屁股上有個明顯鞋印的賀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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