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壽宴無舌之人

風雨摧折著老舊庭院。

兩個紙人新娘勉強得到了拯救, 然而還有一個終究在大雨中慢慢消融。

那位名叫賀章的三伯呆呆地站在雨中。在他面前是第三個穿著嫁衣的紙人新娘化作的一灘紅色。

很快這些紅色就被大雨衝成了粉,再順著石板之間的縫隙流入了水池中,與苦荷與淤泥融為了一體。

“三伯。”賀真舉著傘, 帶著時蹤走過去, “天寒地凍,當心感冒。這些紙人……是誰呢?”

三伯並沒有說話,只是回過頭來,用空洞的眼神望著賀真。

這個時候, 有人舉著傘從房屋外的走廊深處小跑了過來。

“哎喲喂賀三先生, 這麼大雨,趕緊回來了啊。我就說, 別帶她們出來。你怎麼非說她們喜歡曬太陽呢。

“今兒哪來的太陽啊!趕快跟我回屋洗個熱水澡吧。”

那是一個平時負責照顧三伯生活起居的傭人, 名叫阿鐵。

時蹤把見到的那一幕講了出來,又道:“剛才那情形到底怎麼回事,有三種可能——

“知道了。放心吧。”賀真說完這話,阿鐵也就扶著遊魂一樣的三伯往屋子裡面走去了。

“他是想著, 具有招魂力量的紙人多一點, 女朋友回來的機率也就大一點。結果這紙人居然毀了一個。”

雨滴重重砸在雨傘上。

而透過這片血色,時蹤看見了阿鐵張開的嘴——

阿鐵看了一眼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的三伯, 低聲對賀真道:“最近吧……我感覺賀三先生是有點魔障了。

“如果這裡真的有所謂的鬼,那麼這鬼的力量可能非同一般。你得寸步不離跟著我。今晚你也住我的房間。”

嘆了一口氣,阿鐵對賀真道:“賀小先生, 請你別把看到這一切告訴老先生他們。

“這賀三先生變成這樣子, 也實在是讓人看了於心不忍。今天畢竟是老先生的壽辰, 不吉利啊!別讓他再被老爺子罵啦。

“他算過日子, 今天是適合招魂的日子。所以他想把女朋友的魂招回來。這些紙人裡有他找高人寫的符咒,符咒上寫有他女朋友的生辰八字。

“他之前其實交過一個女朋友, 還帶回來看過,不過那個女朋友出車禍死了。自那之後他就……

時蹤眉梢微挑,顯然是不同意他的話。

察覺時蹤神色有異,賀真立刻看向他:“怎麼了?”

與此同時他伸出手臂、繞過時蹤的後頸,放到了他那頭的肩膀上,把他帶得往自己身邊靠了靠,再與他一起重新走進迴廊,往主屋方向走去。

“倒也沒什麼,只不過……”

時蹤想起什麼,問他,“你之前說,你爺爺賀雲生有個情婦,叫白豔豔。她被賀老婦人殺了?不僅如此,她還被割了舌頭?”

別墅前有一片青草地。

忽然之間,他張開嘴一笑,那笑容怪異得根本不像他先前的模樣。

“怎麼了?”時蹤問。

“所以,我所在的地方,一般確實是沒有鬼的。

舉著傘的阿鐵用同樣的姿勢,緩緩扶著賀家三伯進入走廊,像是從來不曾回頭。

“是。你看到什麼了?”賀真問他。

路上賀真道:“情況不太對勁。”

賀真便把自己從小到大遇到的情況給時蹤大概講了一番。

看著25歲左右, 年紀倒是不大。

聞言,走出幾步後,時蹤瞥他一眼。“你還遭遇過校園暴力?”

他跑過來,趕緊把傘朝三伯那裡遞了過去,而後才看向賀真。“賀小先生回來啦。不好意思啊,這裡——”

任由賀真為自己舉著傘,時蹤靜靜站在傘下,若有所思地看向阿鐵扶著略顯岣嶁的賀家三伯遠去的背影。

前方不遠外就是一棟富麗堂皇的別墅,今晚的壽宴就會在這裡舉行。

猝不及防間,阿鐵回過頭,對上了時蹤的目光。

煙雨朦朧中,他的臉顯得有些陰沉。

“算是吧。我不在意。”

賀真目光一瞥,見時蹤肩膀上淋了雨,便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了一些。

“第一,阿鐵本身有問題;第二,白豔豔附身在了他身上;第三,我看到的那一幕,是有可能即將發生在未來的情況,那是騎士徽章給我的危險提示。”

“這裡什麼情況?”賀真問阿鐵。

眼前彷彿血紅一片。

賀真的語氣稀鬆平常,像是根本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很快,他們就走出園林區域,來到了一片頗為現代化的地帶。

但兩人也並未就這個話題深聊。

那裡面沒有舌頭!

再一眨眼,眼前的血色全部消失。

“我會趕緊把這裡收拾乾淨,免得其餘客人看見。”

草地上搭了個大棚子,即便是下雨天,小孩子們也能在戶外玩耍。

這會兒就有不少賓客們帶來的孩子在這裡玩鬧。

其中有個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穿著白色的裙子,像蝴蝶一樣在草叢上翩翩起舞。

賀真向時蹤指了一下她,介紹道:“那小姑娘就是賀茵,我大伯的老來得女。”

陰雨、舊式建築、還有那鬼氣森森的紙人、古怪的賀家三伯……

賀家之前給人的感覺非常陰沉。

賀茵顯然沖淡了這種陰沉。

她笑容明媚,像能治癒這世間一切的天使。

空氣似乎都因此變得熱鬧。

讓時蹤有些詫異的是,小姑娘穿著簡簡單單的公主白裙,也就是跑得歡快了些,但居然格外引人注意。

時蹤先看到了她,這才注意到其他朝別墅大門走去的穿著打扮豔麗、氣質華貴的眾多賓客們。

怎麼回事?明明他們身上的色彩要濃重鮮豔許多。

“這些客人把車停這邊的,所以我們沒遇見。”

時蹤問他,“你怎麼停那麼遠?”

賀真道:“我停車的地方離這裡遠,但離我的住處近,晚點帶你過去。”

時蹤捕捉到什麼,問他:“該不會之前,你都不被允許來這一帶?以所以你才養成了習慣。”

“嗯。”賀真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小時候不受爺爺奶奶待見。他們不待見我,我也不待見他們就是了。”

“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

“知道我們之間的差別了。”

“什麼差別?”

如果賀真換到自己的那個家庭裡,他大概是不會像自己一樣恨母親的。

母親不喜歡他,那他也就乾脆無視她。

他不會做無謂的期許。

時蹤想,所以自己之前分析得沒錯,明月時期的那個自己,不是想要的太少,而是想要的太多了。

不過轉瞬他又想到——

賀真一直以來對人對事都抱著這個態度的話……

那個宋帝王呢?恐怕也差不多。

嚴苛的、絲毫人情不講的宋帝王,應該還是想殺了自己。

——這一世的賀真呢?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些想法只在時蹤腦中一閃即逝。

很快他就與賀真一起走到了別墅玄關處。

兩人換了鞋,將傘交給傭人,即將往裡走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聲很甜膩的:“哥哥!”

時蹤與賀真一起回頭,這就又看到了那位很容易吸引人注意的賀茵。

她笑著朝賀真打了招呼,看上去簡直元氣滿滿、活力十足。

緊接著她就看向了時蹤。“這位漂亮哥哥是——”

賀真介紹道:“這是我們學校的助教,算是我的老師。”

“哥哥的老師?那好厲害啊!”

賀茵拍手一笑,又多看了時蹤幾眼,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漂亮哥哥,等我長大了,如果你還沒有結婚的話,你娶我好不好呀?”

時蹤淡淡笑著看向她道:“等你長大,我就老了。”

甭管他心裡怎麼想,在外人面前,他總是會表現得很溫柔、很善解人意。

“才不會呢!我覺得剛剛好。那就說好了啊!”

賀茵剛說到這裡,不遠外有個婦人叫了她的名字:“茵茵,過來!”

那婦人是賀茵的母親,視賀真為眼中釘,當然不希望他與賀茵走得太近。

賀茵朝母親做了個鬼臉,又朝時蹤與賀真抱歉一笑,還是朝自己的母親跑過去了。

目送小姑娘跑遠,時蹤收回視線,發現身邊的賀真站著不吭聲,面部表情頗為嚴肅。

“這是怎麼了?我們先去哪兒?”

“這棟別墅專門用於宴會,樓上都是休息廳。我們可以先上樓找一間空的休息廳待著。合適的話,也可以把祝霜橋叫過去聊聊。”

話到這裡,賀真側身與時蹤擦肩而過,走到前方帶起了路。

然而他身上的某種低氣壓,時蹤僅僅是看著他的背影,都有所感覺。

走出十餘臺階,時蹤問他:“你該不會是那種……誰想娶你妹妹,需要經過你同意的那種哥哥吧?”

賀真駐足,回頭看向他,眼眸很深很沉。“時蹤你——”

時蹤跟著他停下腳步,隨即淡淡笑了笑,伸出手捏了一下他鬢角的頭髮。“小孩子的醋也吃?真行。”

賀真:“……”

時蹤:“我好像也沒有違反協議約定。”

賀真:“…………”

隨意開了一句賀真的玩笑,來到二樓的時蹤倚著欄杆往樓下前廳一望。

賓客們穿著華貴,衣香鬢影。

這裡的情景與後園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時蹤想起了三伯說過的話。

——如果今晚會死人,死的會是誰?

片刻後,收回視線,時蹤與賀真一同前往休息廳。

富麗堂皇的走廊裡掛著很多名貴的畫。

而讓時蹤詫異的是,其中有一幅畫居然是白色的。

專心搞程式碼的時蹤並沒有多少藝術細胞,他見過很多自己眼裡堪稱稀奇古怪、毫無意義的,卻在別人眼裡是絕世神作的畫。

但那些畫全都沒有眼前這一幅空白畫卷離譜。

將一張白紙裱起來、釘在牆上展示……

這難道也是藝術的一種?

然而下一瞬情況就變了。

時蹤眼前又出現了一片血紅。

紅色之中,一個陌生的女人穿著旗袍,朝他張嘴一笑。

——那嘴裡也沒有舌頭。

“時蹤?”

賀真的聲音出現後,紅色再度消失。

時蹤發現,眼前的畫並不再是空白,而居然是莫奈的睡蓮圖。

“這是國內的一個畫家仿畫的,不是正品,不過價格也挺高昂。”

賀真問時蹤,“你從那裡面看到什麼了?”

時蹤擺擺頭。“先去休息室吧。”

賀真隨意找了間休息室,上前敲了敲門。

很快屋內有人回應,居然恰好是祝霜橋。

離晚宴正式開始還有段時間,時蹤乾脆趁機讓祝霜橋再借用他的能力試試,看能不能從自己身上看出些別的東西。

於是他先與祝霜橋一起進到了休息室,賀真則守在了外面。

休息室裡放著幾臺自動麻將機,還有幾張棋牌桌。

時蹤與祝霜橋找了靠窗的兩張小沙發坐下。

二人對坐片刻後,時蹤注意到祝霜橋望向自己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時蹤打量他幾眼後,開口問:“看來是看到什麼了?”

祝霜橋點點頭,再道:“這次看到你之後,我也從腦中聽到了一些話。不過我不能完全明白這裡面的含義。也許你要自己去解讀。

“那句話是——

“從地獄逃走的靈魂,將會徹底失去歸途。一旦肉身死亡,他將會永遠消散在天地之間。”

這句話,祝霜橋不懂,時蹤倒是懂了——

結合祝霜橋上次說的話,以及國王的警告來看,這個世界似乎在告訴時蹤,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馬上就會死。

他是了逃離地獄的人,他的靈魂不再受地獄的束縛,但也不再受地獄的保護。

一旦他被這個世界殺死,他將永遠不復存在,徹徹底底的消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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