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仇大叔在陸家待了很久, 把衛東的骨頭摸了個遍,最終得出一句武林高手的最高格評價——“骨骼清奇”。

一直到十點多才離開,衛孟喜和陸廣全要送他, 他不讓, 說從金水礦到他家的路,他以前走過無數次, 閉著眼睛都不會錯。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但衛孟喜卻覺著,一定是痛到麻木才能看得開。

往回走的路上,陸廣全也詳細說了當年的事, 本來那天只下去三個工人, 他是下去送工具的,其他倆人看情況不對,叫了幾聲小仇師傅的名字, 無人應答他們就上去了,但陸廣全多了個心眼, 在煤洞裡找到被砸暈的他, 還把他背了出去。

衛孟喜嘆氣, 礦難時有發生, 只是大小不一, 有人喪命, 有人倖免而已。現在頻發的原因就是開採裝置老舊, 機械化自動化程度太低, 很多工作都還離不了工人,要是哪天能最大程度的實現機械化, 該多好啊?

而陸廣全感興趣的, 也是這一塊。

“你還沒說, 仇大叔以前是幹啥工作的。”

“你猜猜看。”

衛孟喜想了想,“游泳的?”

“你的意思是,想讓衛東學打籃球?”衛孟喜想起來,上輩子的衛東好像還真是喜歡籃球的,因為沒什麼朋友,他一直獨來獨往,有時候經常是飯不吃,大中午的也要在籃球場上玩兒。

“想得美!呸!要敢回來搶糧食,除非是踩著我的屍體進門。”

“老頭子你說,他們會不會回來跟咱搶糧食?”畢竟,老三都說了,他們煤礦效益不好,要下崗呢,萬一真下崗了,可千萬千萬一定別回來。

孩子太多,又走不了多遠,陸廣全破天荒的搞了一次小特權,提前跟礦上借了車,又準備了一堆吃的喝的,哪怕每人一口水一口吃的,也要帶滿滿一包,更何況還得防著路上誰拉了尿了,要有幾件換洗衣物,零零散散居然裝滿了後備箱。

這一次,陸家人也沒覺著讓她伺候妯娌坐月子有啥不對,所以不僅不體諒她,還覺著她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回孃家是不懂事。出門之前老頭老太可說好了,讓老大去非得當著老丈人的面好好教訓她一頓,不然以後還不反了天?

最好是能逼著老丈人親自把這不省心的閨女送回來,他們還要好生臊臊親家公的臉面呢!

誰承想,老大一去幹脆也不回來了。老兩口頓時氣得捶胸頓足。

男人翹起嘴角,“籃球教練員。”

畢竟,她也怕夜長夢多,她這邊把宅基地的事瞞得緊,幾個孩子也嚴防死守,但不敢保證金水村其他人會不會說出去,外地人能隨遷還能落戶到當地村子,這簡直是爆炸性訊息。

衛孟喜沒轍,她能想到的就這些,“你還是直接說吧,我沒你聰明你又不是不知道。”

“對了,我過兩天準備回菜花溝遷戶口。”衛孟喜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招人,考試,學習,哪一樣都是不能假手於人的,不然她早回去了。

要不是因為兒子出事,他現在估計還在那邊呢。

遠遠的看見小汽車駛來,她們就在猜這是幹啥來的,菜花溝至今為止還沒出現過會開小汽車的人,更別說能買得起那玩意兒的,都猜是哪個領導下鄉視察來了。

他兩口子剛從藥材地裡回來,坐屋簷下歇涼,聽見孩子叫“六叔”,還說有大領導來視察,心頭猛地就一跳,這幾天家家戶戶忙著打穀子收玉米,大領導們忙都忙不過來,哪有閒工夫喲,莫非是來看社員有沒有用責任田胡亂作為的嗎?

那不就是檢查有沒有人搞投機倒把嘛。

大房的一家子不在,老二又饞又懶,老四上大學去了,老五去年沒考上,今年繼續補習,這家裡所有活計全丟給了陸家老兩口,不叫苦才怪!

陸老太中風還沒完全恢復,右邊嘴角下拉著,口水不受控制的從那個角度漏出來,“要……要是衛孟喜還在就好了。”

衛孟喜轉念一想也對,陸家人的難纏也該他回去親自體驗一把,不然他還以為自己太主觀,誇張了呢。

衛孟喜唏噓,難怪看著不像普通人,那年代能有條件學籃球的可不多,他幾乎是自學,還能自學成才的,絕對是老天爺追著餵飯吃的型別。

也不怪他驚弓之鳥,石蘭省的資訊太閉塞了,不知道所謂的包產到戶不僅是把責任田分給各家,還連種植自由也給了大家,甭管你是種糧食還是經濟作物,只要交公糧的時候能交出來就行。

烈日當空照,曬得人頭皮發疼,一個小少年,孤單的在球場上,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不是。”

老五也說了,他們在那邊連住的房子都沒有,一家子擠在漏風的窩棚裡,下腳地兒都沒有。

“等下週一吧,我和你一起。”陸廣全捏了捏她的手。

啥?這是衛孟喜完全沒想到的!

不過仔細一想,大臂長還真像,那些打球厲害的nba球星,很多不都是臂長長嗎?聽說那是天然的優勢。

“練武的?開武館?”看樣子像是練家子,下盤不是一般穩。

陸老頭的怨念比老婆子還大,老婆子至今還糾結在去年的事情上,可他看見的卻更遠——原本好好一個家為什麼會分崩離析,一直很聽話的三個兒媳,為什麼跑的跑,回孃家的回孃家?

那棵大榕樹還是一年前的樣子,就連村口坐著閒聊的婦女,也還是去年那幾個,有名的又饞又懶的長舌婦。

不是王春梅在陸家有多重要,她在陸家的地位也就比以前的衛孟喜好一丟丟而已,只是她能忍,一忍就忍了十幾年。

衛孟喜點點頭,好吧,這就是一隻哈士奇,在外頭不給他遛夠,回家他就得拆家,確實是個好辦法。

有跑得快的孩子,趕緊跑回村裡叫陸村長,說是大領導來了。

他們計劃當天去當天回,最多在縣城招待所住一晚,所以早早的天沒亮就出發,中午十一點多就到菜花溝村口了。

“也不是。”

因為衛孟喜去年的逃跑,給他們鐵桶一般的“統治”開了個口子,從此大家都知道,即使不聽他們的話也沒什麼,因為衛孟喜不照樣在外頭山高皇帝遠?

而陸村長,也就是以前的生產隊隊長,自從包產到戶後,這一年都在忙著搞自家的土地,他聽說有人種藥材掙大錢,也想跟著學,最近剛買了藥材種子,想先在以前的自留地裡試試,責任田卻是一分不敢碰的——萬一種砸了,那一年都得餓肚子。

陸廣全是沒想到,衛孟喜是想到了但故意不提。

正是搶收糧食的時候,家家戶戶忙得腳不沾地,陸老大被爹孃趕著上老丈人家接王春梅,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壯勞力給叫回來,就是天大的矛盾也等莊稼收完再鬧。

是啊,當年誰不誇她是頭合格的老黃牛呢?工分能掙,飯能做,還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當然,要是別的家庭關係正常的一家子回老家,孝順老人的,關愛小輩的,一個後備箱還不夠帶的,他們嘛,啥也不買,空手就行。

他趕緊理了理衣服,讓老婆拿稻草去藥材地,把所有藥材蓋起來,動作一定要快。自己走了兩步,又回房往脖子上戴一個假領子,外頭套一件不知道是幾手的汗津津的舊西裝,抖擻精神,出門。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對陸家人來說,陸老太和老頭餓著肚子回到家,依然是冷鍋冷灶,老二家的孩子還小,老大家的沒日沒夜給照顧了三個月,結果妯娌倆幹了一架,王春梅就是再面的人,心也冷了,前兩天剛帶著孩子回了孃家。

有的人自己得不到不算,還要讓他們也得不到。

“嗯,不一定要打籃球,先消耗一下他的精力,學點規矩。”

本來幾個孩子他們不想帶回去,但蘇奶奶恰巧那一個星期都請假,交給誰都不放心,衛孟喜臨時起意還是帶他們一道吧。

衛孟喜想,身高高,臂長又長的話,大概是離籃筐也更近?

原來,仇大叔原本是新龍國建國後第一支男子籃球隊的隊長,還代表龍國征戰過好幾個建交國家,後來大革命時期所有體育娛樂活動荒廢,被迫退役後就去了粵東省省隊,在那裡當個籃球教練。

“哼!等著吧,以後吃不上飯還是得回來求咱們,這十二畝責任田裡產的,哪怕是一顆糧食,也進不了他們嘴。”

要是衛孟喜聽見,估計能笑抽過去,他們以為這是什麼年代?農民還必須背靠土地生存嗎?他們想要挾制她的東西,她是一點兒不稀罕!

此時的陸村長,也是一樣的目瞪口呆,再一次確認自己剛看到的景象,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廣全,小衛,真是你們?”

陸廣全變化不大,但小衛和幾個孩子,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

以前那個灰頭土臉,瘦骨嶙峋的衛孟喜,她居然穿著一身白底印藍花的連衣裙,露出修長漂亮的手臂和小腿,腳下則踩著一雙帶跟的米白色皮鞋……抬頭挺胸,以前曬得黑黃的面板現在又白又嫩,頭髮烏黑髮亮……這這這,說畫報上的女郎也有人信,怎麼還可能是以前那個衛孟喜?

衛東四個長高很多,都像大孩子了,以前畏畏縮縮,小老鼠似的偷著看人,現在大大方方任由他們打量。

這說明啥?孩子的自信從哪兒來?錢唄!

但要說變化最大的,還數小呦呦。去年一臉青黃,肚子脹鼓鼓,病得都快不行了的孩子,現在居然圓潤潤粉白白的,比年畫上的娃娃還好看!穿著一身他也沒見過的粉色的沙沙的裙子,帶花邊的白襪子,米白色的小皮鞋。

他相信,光這一雙巴掌大的小皮鞋,就比他脖子上這假領子還貴!

要不是五官還像這兩口子,他簡直懷疑去年那個小呦呦是不是早沒了,手裡牽著這個是撿來的。

根花四姐弟很懂事,乖乖叫了聲“伯伯”,就好奇的打量這個他們長大的地方。其實,真沒多大變化,大槐樹還是那棵大槐樹,下頭的老奶奶還是以前那幾個愛嚼舌根的,唯一的變化就是村裡通了公路,車子能直接開到村口。

陸村長的驚詫,簡直呆若木雞,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一家子,在金水煤礦過上好日子咯!

不說孩子變化,衣著打扮啥的,就單看那小轎車,在朝陽縣城他還沒見過呢!說明啥,說明他們的日子比朝陽縣長還好過!

陸家老兩口還一直說衛孟喜帶孩子去討飯,連回家的車費錢都沒有,活該她死在外頭啥的,這……明晃晃的打臉,誰過得不好,他又不瞎。

陸村長心裡酸溜溜的,說話也有點結巴,“廣,廣全你們一家子回來就好,最近搶,搶收糧食,你媽他們估計還在田裡,要不我讓人去叫?”

村裡的孩子們,眼睛直愣愣盯著衛東幾個的穿著,衣服是新的,褲子是新的,旅遊鞋是新的,就連他們手裡拿著的零嘴也是他們沒見過的……這還是以前那幾個被他們壓在地上打得嗷嗷叫,被鐵柱騙著吃狗屎的拖油瓶嗎?

他們看傻了眼,居然沒人想起來跑陸家去叫人。

不用妻子提醒,陸廣全也知道辦正事要緊,止住村長想要使人去叫人的動作,“我們這次回來是遷戶口,六哥要不忙的話先幫我們辦了,有空再登門拜訪。”

這句話,就是一滴水珠子掉進油鍋裡,炸得所有人“嗡嗡嗡”的。

村長懷疑自己聽錯了,“遷,遷誰的戶口,你的不是早就遷出去了嗎?”

“遷他們娘幾個的。”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居然沒人敢說話,片刻後,還是陸村長結巴道:“遷,遷到哪兒?”

陸廣全輕咳一聲,他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不斷被人問話,已經不耐煩了。

衛孟喜適時地插嘴,“遷到金水煤礦那邊去。”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說的模稜兩可,猜吧猜吧你們就。

果然,大傢伙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你們能把戶口遷到煤礦上?”

“那以後不就是吃供應糧的?”

“哎喲,小衛你們這是咋啦,廣全給你安排工作了?”

有的人乾脆毫不客氣的問起了工資多少,有沒有三十塊。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裡,三十塊就是頂頂了不起的高工資了。卻哪裡知道,人小衛同志不僅在市區有一套價值四五千的臨街鋪面,還有兩個日進百元的滷肉店,哪怕啥也不幹,一天掙的錢依然是他們一家子一個月也掙不到的!

揚眉吐氣,衛孟喜腦海裡冒出這幾個字,但她不會表現出來,就這麼悶聲發大財,讓他們羨慕嫉妒恨又幹不掉的,爽感加倍。

她這次回來,其實就是炫富來的,為啥不炫啊,她的錢是乾乾淨淨來的,合法的,現在的小轎車是借的,但不久的將來,她相信她一定能買上一輛自己的桑塔納!

當然,這都是後話,衛孟全程笑臉以對,拿出那邊的接收證明的介紹信,“麻煩六哥了。”

村長把這兩份檔案正過來倒過去的看,可他就是個小學水平,有些字還認不全呢,只能乾笑,“你們真想好了?”

“想好了。”衛孟喜甚至連鋼筆和信籤紙都給他準備好了,畢竟陸家人就快來了。

陸村長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他們一家子推著來到以前的大隊部,這裡放著公章和各種介紹信證明的樣本,他只需要依樣畫葫蘆就行。

而陸家那邊,老兩口正過嘴癮呢,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頭喊:“你家廣全哥一家子回來咯,就在村口呢,趕緊去看看!”

老兩口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啥?誰回來了?”

報信的人還趕著跑回去看稀罕,“陸廣全,衛孟喜,一家子。”

人一溜煙跑了,老兩口卻如遭雷擊,老三真……真下崗了?誰允許他們招呼不打一聲就回來的?不知道這家裡沒他們口糧嗎?

“不對,說,說不定他們就是,衝,衝,衝著三房的責,責,責任田回來的。”陸老太急得嘴更歪了,口水就跟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滴滴答答。

陸老頭也是一樣的想法,老三跟他們不親,好端端的回來幹啥?下崗了沒工資了,誰還稀罕他“孝順”啊?趕緊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老兩口慌是慌,但終究是有過多年生活“智慧”結晶的,無需多言,對視一眼,倆人就趕緊進屋藏存摺的藏存摺,藏糧食的藏糧食,廚房和他們的房間弄得就跟被日本鬼子洗劫過似的。

他們在那兒忙著藏東西,生怕他們的好三兒真回來要存摺跑工作,總覺著藏哪兒都會被衛孟喜那狗鼻子給找著,陸老太心一急,差點嚼吧嚼吧咽肚子裡去。

而村長那邊,已經半推半就開好了介紹信和遷出證明,他吹了吹半乾的墨水和紅章印子,“拿著去鄉上找戶籍室就能辦理。”

衛孟喜可不給他機會反悔,將東西拿過來,先檢查一遍,格式正確,要素齊全,日期簽字蓋章都合規,這才小心的摺好,揣懷裡。

就連陸廣全身上,她都不放心。

從大隊部出來,陸村長還很貼心的將他們往陸家那個方向送,“回去吧,叔和嬸子肯定等不及了。”心裡卻也納悶,這老兩口咋不出來呢?這麼大的稀罕不來看,不像他們風格。

陸廣全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問妻子,“你不想去的話,就先在車上等我,好嗎?”

衛孟喜想去,可太想去啦,她做夢都能夢到今天。

夢想照進現實,她怎麼能不親眼看看呢?

“走,咱們好容易回來一趟,可不得回去看看根花根寶爺奶嘛,他們這一年在家可辛苦壞了,我也心疼啊。”

陸廣全嘴角抽搐。

圍觀眾人:話是好話,咋聽著涼涼的呢?

跟她的“歸心似箭”不一樣,五個孩子是一點兒也不想去,根花小聲說能不能不去?

其他幾個崽崽也是一副要上刑場的表情,“行,那你們先在村口等我們,不能亂跑,也不許跑散。”

至於最小的呦呦,肯定要放他們眼皮子底下的。

一通忙亂,累得滿頭大汗的老兩口,終於能停下來喘口氣,忽然就聽見人群簇擁著過來,心說菜花溝這些窮鬼真是沒見過世面,老三都下崗了,他們還這麼捧他幹啥?

“叔,嬸子,我廣全哥和嫂子回來看你們咯!”

陸老頭擦擦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來就好,咋不提前說一……”

他愣住了,本來該下崗的老三居然精神抖擻,連背也比以前直了,“你不是下……”

誒等等,這個女人是衛孟喜?穿著那種傷風敗俗的服裝,居然還敢穿皮鞋,他活這大把歲數也沒穿過皮鞋呢!不不不,不僅她穿皮鞋,就連最小那個丫頭片子居然也敢穿皮鞋!

她們配嗎?

她們把下崗的老三當什麼了,有錢不孝順爹孃,咋還能給她們花?

陸老頭平時慣會裝樣,幹啥都把老婆子推在前頭,此時實在是被氣狠了,居然沒忍住把心裡想的話脫口而出。

於是,就在一瞬間,陸廣全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他在忍耐,腮幫子有點鼓,臉色由黑轉青,最終還是沒忍住,冷冷一笑,“是嗎?她們不配,誰配?”

陸老太從屋裡衝出來,嘴角掛著口水,搶答:“我呸!”

本來想說她配,這些好東西都該是她的,可中過風后嘴巴不利索,說話漏風。

陸廣全本來還想跟他們說兩句話,即使走,也想告知一聲,以後老人病了只要寫信去,他都會盡一份力,當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給的多,但至少大哥二哥給多少他也不會少……可見面第一句話,不是問他們路上順不順利,也不是問吃飯沒肚子餓不餓,而是說他的妻女不配穿皮鞋。

在這之前,如果說他還有兩分僥倖的話,此刻也徹底斷了。甚至,他痛恨自己的僥倖,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還不知道他們什麼人嗎?

徹底失望也好,以後都不會再有期待,“雖然父親和母親不歡迎我們回來,但該算的賬還是得算一下,以前我寄回家的工資,既然你們一分也沒花根花根寶和他們媽媽身上,那就還給我吧。”

“老三你放什麼屁呢!我還沒問這小賤人,她怎麼敢去冒領你的工資,她倒是拍拍屁股跑了,郵政所的人來討要五百塊錢,還有幾百斤糧票,你咋不管管她?咱們老陸家可真是被她坑死了。”這些話老太婆說不利索,是老頭子說的,平白無故被陸小玉要走那麼多錢和糧票,他差點被氣死!

陸廣全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叫你一聲父親,請你尊重我的妻子,她是我孩子的母親。”

陸老頭一噎,“小賤人”三個字確實不該他這老公公來罵,本來去年他進兒媳婦房門的事還渾身是嘴說不清呢,乾脆也不跟他歪纏,說重點:“老三啊,枉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父母省吃儉用把你養大,你出息了,反倒回頭跟我們要錢,你是要逼死我們嗎?”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衛孟喜冷眼旁觀他演。

“我們做人父母的,把你們養大也不求回報,但你這麼多年在外也是事實,你大哥二哥在我們床前盡孝,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在我們身上,你不出力,出點錢不也是應該的嗎?”

有老人跟著點頭,是這個理兒,力氣和金錢,你總得出一樣吧。

“你去年不在家是不知道,你娘中風過一回,住了很久的院,把咱們家這麼多年的積蓄全搭進去了,你跟我要錢,我去哪兒給你抓……如果你真的急需用錢,要不我去問問,縣裡哪裡能賣血,我這一身老骨頭不值錢,我聽人說血倒是能值幾個。”

說著說著,他都開始自我感動了,眼淚嘩啦啦的流。

關於治病錢,他倒是沒誇張,老婆子中風不是裝的,當時縣醫院不敢收,是直接給轉到市醫院去的,一去就進搶救室,好幾天才轉到普通病房,那錢就跟流水似的出去,人是醒不來,他倒是想說不治了,可廣梅一根筋,紅著眼瞪著他,他要是敢說不治,閨女能跟他拼命。

於是,硬著頭皮搶救,直到出院,各項費用加起來一共是850塊,加上後期開的藥,打的針水,至少900塊。還給陸小玉500,湊不夠糧票用錢還了120,再加他們去謝家算賬的車旅費,住宿費,這還是在派出所免費“住”了幾天呢,攏共被衛孟喜整出去1600塊錢。

這不就是他們大半輩子的積蓄嗎?

當時,他們真是殺了衛孟喜的心都有,要是能插上翅膀飛去金水煤礦,衛孟喜現在的墳頭草都有兩米高了。

就這樣,還敢回來要錢?

陸廣全自己就是個精打細算的,在心裡迅速地算了一下,把每一個錢眼子對上。

“行吧,那錢我就不跟你們要了。”

老兩口鬆口氣,老三還是孝順的,偶爾發昏也是被那婆娘枕頭風吹的。

就是旁觀的老人們,也彼此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看吧,再能幹的孩子,只要他孝順,只要他有良心,就永遠飛不出父母的手掌心。

學到了,學到了。

衛孟喜卻心頭火起,這王八蛋,這就放過他們了?那去年還一個勁跟她道歉說對不住她?啊呸!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陸廣全卻彷彿沒看見眾人的神色,他頓了頓,自顧自的說:“在跟小衛結婚前,我每個月寄回18塊,加安全獎,合計246塊,從我工作算起,一共是四年零兩個月,算個整數就是四年,一共給你們寄回984塊。”

他說得很慢,大家都能聽懂,心裡都說廣全真是孝順啊,那幾年正是日子困難的時候,他這些錢都能養活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了。

下一秒,所有人都傻眼了,因為孝順的老三嘴裡居然冒出一句話——“這些錢什麼時候還我?”

“啥?!”“還你?!”

衛孟喜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行啊小樣兒,原來你的話都在這兒呢。

“小衛取走的五百塊,本來就是她在兩年婚姻裡該得的,是我寄回家撫育兒女的費用,天經地義。”陸廣全怕她累,還把閨女接過來,擦了擦閨女腦門上的汗,雲淡風輕的說,“但前面四年的,你們沒花在根花根寶和他們媽身上,不就應該還我?”

是他大意,讓他們媽媽受委屈了。

“不,不是,你胡說八道啥?”陸老頭百口莫辯,心裡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

陸廣全今兒是真鐵了心要討公道的,也不囉嗦,“一共984塊,糧票就當我養他們母子三人,順帶孝順你們。”

陸老頭想說錢都花了,花在孩子和兒媳身上了,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根花根寶以前過的啥日子,當誰不知道呢,就是他們做得太過分,老三探親時看見孩子可憐,這才給孩子找後孃呢!

“老三,你這是要逼死我和你娘啊!”一屁股,老頭就跌坐地上,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陸廣全有點吃驚,這種撒潑耍賴,以前可是他媽的風格,怎麼他爸也……

他心頭反感,只想速戰速決:“我的孩子生病你們不管,所以去年母親住院,也不該我管,咱們扯平了……984塊你們現在要是拿不出來,也可以不拿。”

“不僅如此,我還每年給你們五十塊養老錢。”

陸老頭哭聲一頓,心說老三還是那個孝順的老三。

五十塊已經不少了,村民們咋舌,當然,他們哪裡知道通貨膨脹和物價上漲啊,反正知道這是他們三個月也掙不到的錢就行了。一個個還開始安慰老兩口,“廣全良心挺好的,你們就別說啥賣血的話了,這不是傷孩子心嘛。”

“就是,每年一個兒子五十塊,你們家四個兒子就是二百塊,吃的喝的都靠自己種,花不了幾個錢,二百足夠過好日子的。”

陸老太急著想說不夠打發叫花子呢,可她一張嘴就只有口水,一個字也崩不出來,急得臉像老茄子。

陸老頭可不像老太婆那麼短視,現在每年五十,以後他隨便扯個謊,要麼說自己腰疼腿疼屁股疼,總是能把數額往上加一加的,先拿到錢另說。

“行。”

於是,陸廣全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三張提前寫好的信籤紙,“這是協議,煩請六哥念一下,大傢伙也聽一聽,幫著做個見證。”

協議很簡單,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他每年給他們五十塊養老錢,包涵了一年的衣食住行和醫藥費,如果遇到重大疾病則兄弟幾個再商議,拿著醫院繳費清單,該追加多少他一分不少……這樣的贍養方式將一直持續到兩老百年。

有理有據,清清楚楚,陸村長連連點頭,村裡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說是這個理兒,就連陸老頭也挑不出錯。

於是,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老兩口同時按下手印,一式三份,各方儲存。

衛孟喜牙根有點癢,說實在的,給五十她都嫌多。關鍵是這傢伙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協議,她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終於,陸廣全把自己那一份收好,淡淡的來了句:“那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了。”

陸老頭糊塗了,不是說給錢嗎?那今年的錢得先給掉吧?“那今年的五十塊是不是……”

陸廣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是已經給了嗎,給了你們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的錢,等十九年後我會繼續給。”

“不,不是,這我沒收到一分錢啊,哪來的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陸老頭是真懵逼了,一臉懵逼。

衛孟喜反應很快,捂著嘴差點被笑噴,小樣兒,牛啊。

陸廣全掰著手指頭,“你們本來應該退還我984元,但既然你們沒錢,我就拿來抵養老錢了,每年五十,984塊是不是正好是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的養老錢?”

別說老兩口,菜花溝所有人都傻眼了,這,這,這……也能行?

陸廣全抱起孩子,“協議上是不是寫著‘雙方在債務付清的基礎上’幾個字,你們好好看一下,等十九年後債務清了,如果有能力的話,我會根據到時候的物價條件和具體情況多給點。”

老兩口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孃的,那也得他們活得到十九年後啊!老三這榆木疙瘩怎麼變得這麼狡猾,真是想哭都沒地方哭,想撕掉狗屁協議吧,還在隊長手裡。

想哭吧,氣到心絞痛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衛孟喜等著他們的氣都到天靈蓋了,終於笑著祭出大殺計——“我們今兒回來就是告訴你們一聲,我和五個孩子的戶口遷走了,你們別忘了退責任田。”

“啥?遷走?誰允許你遷走的?”暈乎乎的老婆子,終於崩出幾個字。

“沒有我這戶主同意,誰允許你們遷走的,告訴你們,村裡就不會給你們辦理。”

陸村長滿頭虛汗,“我……叔,我已經給他們開了介紹信和證明。”

陸老頭腳步踉蹌,“你這村長咋當的,咋也不來問問我?”

“我當村長還要問你怎麼當嗎?”脖子上的假領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村長也回過神了,廣全兩口子今兒哪裡是回來看老人,壓根就是來一刀兩斷的。

原本想著,廣全孝順,自己只要捧著老兩口,以後廣全隨便從手指縫裡漏點出來也夠他吃的,誰知人以後都不是菜花溝的人了,這倆看東西算啥?

想起以前在他們手底下受的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算啥東西,也敢來教我做事!

只能說,菜花溝的人都是一脈相承的現實。村長冷哼一聲,“只要他們再去鄉政府蓋個章,這事就板上釘釘了,你們也別扯那些沒用的,趕緊想想責任田裡的糧食收完沒,完了趕緊退出來。”

這下,村民們沸騰了,甭管陸廣全他們一家在煤礦上過什麼日子,也甭管啥養老錢啥債務的,其實跟他們都沒啥關係,但責任田卻是關乎每一個人利益的,農民的根就是土地,土地是有限的,誰家多佔了,其他人就要少分。

於是,大傢伙趕緊幫腔,“是啊嬸子,別忘了把田退回來,我家新生了個兒子,正好缺一份。”

“還有我家,我家也生了大胖小子,我家也缺一份。”

“我上個月剛娶了媳婦兒,也該添一份。”

於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把還沒退回來的責任田給“認領”了,甚至有知機的,立馬就磨著村長,催著趕緊趁莊稼收完,趕緊劃撥給他們,好種春糧。

陸家老兩口,哪還有時間想啥養老錢啊,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田是不可能退回去的,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甭想。

“這咋辦啊老頭子?六個人的田,可是不老少呢……”嘴不在家裡,產下的糧卻在家裡,這是多美的事啊,他們做夢都能笑醒的呀!“噓,閉嘴,我知道,我有個辦法,你過來……”倆人窸窸窣窣說了幾句。

老婆子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高,你這招真是高!”

不過,下一秒,問題就來了,“我這半邊身子不方便,恐怕跑不過他們,老大老二都死回孃家去了,這誰去啊?”

“我跑得快,我趕緊去鄉政府,我就不信我去鬧,他們還能遷走,我就是……我就是死在那兒,也要保住土地!”

陸老頭說到做到,他這一輩子,對幾個兒女都沒什麼慈父之心,對妻子和父母也沒什麼愛,唯一的愛全給了田地,因為那是能讓他吃飽肚子的東西!

可現在有人要把他的心頭肉挖走,他能直接一根褲腰帶吊死在鄉政府大門口,你信不信?

他也顧不上穿外衣,直接光著膀子就往外衝,他就不信了,他這麼好的體力,當年鬥地主打土豪的時候永遠衝在第一個的人,會跑不過老三兩口子!只要跑到他們前頭,只要堵在鄉政府門口,看誰敢給他們遷戶口,哼!

老頭子挑了最近的小路,跑得比兔子還快,到了公路邊,發現居然沒看見他們的身影,心裡頓時鬆了口氣,冷哼一聲,狗日的小兔崽子,還想跟你老子我玩兒花的,我就是爬,也比你們跑得快。

想著,他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畢竟是上歲數的人了,一口氣不停的跑,他也受不了啊。

況且,剛才被那“協議”氣得心絞痛,他還沒緩過勁來呢。

來到鄉政府門口,也不著急進去,先在門口喘會兒氣,估計是天太熱了,他又跑得急,飢腸轆轆的,居然覺著頭有點昏。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原本沒什麼看頭的鄉政府門口,居然停著一輛油黑黑,錚亮亮的大傢伙,他聽人說這叫小轎車,是大領導專門開的。

大領導!

他眼睛一亮,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可就更好辦了!大領導在裡頭,他鬧起來更方便,當著大領導的面,誰還能把他怎麼著?反正到時候他就賴地上不起來,誰能把他拖走他就咬誰,大領導看著,誰要是敢碰他一根手指頭,他就大叫“打人”,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

對,就這麼辦。

老頭進了鄉政府,直接大聲問:“大領導在哪兒?我要找大領導!”

辦事員一頭霧水,這老漢是啥毛病?但出於職業本能,還是好聲好氣問:“你要辦什麼事?”

“待會兒我兒子媳婦兒和幾個孫子來遷戶口,你們不許給他們遷走,他們生是我陸家人,死是陸家鬼,責任田必須在我們家裡,要是……哼哼,我就吊死在你們門口,看大領導怎麼革職查辦你們!”

天氣本來就熱,辦事員心裡正煩呢,“死不死的,啥毛病。”

“等他們來,我就看著,你們誰敢給她辦,我就……”憤怒、得意混雜在一起,撒潑還撒得挺理直氣壯。

辦事員心說遷戶口?剛剛不正好辦了一家嘛,這年頭能把戶口遷出去的不多,更何況是沒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婦女,連帶著孩子,六口呢。“等等,你兒媳婦叫啥名字?”

“衛孟喜,她叫衛孟喜,別想欺負我不識字,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們要敢辦我就敢解褲腰帶……“說著,還真動手解,表示他不是鬧著玩兒的。

辦事員一愣,“衛孟喜啊,是不是還有五個娃娃?那你來晚一步了,他們剛剛已經辦好,走了。”

還衝他搖了搖剛才辦理時留的存根,“你看,是不是這個名字。”

是的,就是那三個字,是的,人數都對上了,紅印章已經蓋了,以前的戶口作廢了,以後這一家子就是再也不屬於陸家的了,那責任田……田……

“轟——”

陸老頭只覺腦袋發矇,還想再問,可辦事員已經轉身走了,愛死不死,要是誰都能靠撒潑耍賴威脅政府,那還養警察干啥?鬧吧,鬧死了跟他沒關係,還得賠償他精神損失費呢。

他剛走了兩步,忽然身後傳來“噗通”一聲巨響,回頭一看——剛才還頤指氣使的混老頭,居然一頭栽倒在地上,白眼一翻,嘴裡“嗚嗚”叫著,不省人事。

而此時的陸廣全一家子,早已離開鄉政府,都快到縣城了。

“媽媽,咱們來縣城幹啥呀?”

“吃水餃嗎?”

衛孟喜也想起去年帶他們吃的第一頓水餃,是該再去吃一頓,有始有終嘛,以後就徹底跟菜花溝徹底拜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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