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小玉傻眼了,“兩年所有?她的錢不是已經……”

幸好,她把“被取走”三個字吞回去了。工作紀律確實要求,必須三證合一,匯款單上留的確實是衛孟喜的名字,瞎子也知道陸老頭就是冒領,而她作為經辦人竟然容忍冒領行為存在兩年之久,這是原則性錯誤,絕對夠開除的。

如此巨大的金額,要認真追究起來,坐牢也有可能。

“這是我第一次來領取,領導可以找出這兩年的支取記錄檢視,絕對沒我衛孟喜的名字,我雖然不識幾個字,但自個兒名字還是會寫的。”

“對啊,領沒領過這還不簡單?白紙黑字寫著呢。”

“還愣著幹啥,把簽字本拿來啊。”

七月天,陸小玉急得額頭冒冷汗,在被開除和暫時破財免災之間,她咬著牙選擇了先保住工作。

她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

丟了工作,男人那砂鍋大的拳頭能直接砸死她,都不帶喘氣兒的。

“沒,沒問題,只是糧……糧票一時半會兒怕找不到這麼多……”陸小玉急得臉都白了。

郵政所職工一個月也就三十斤粗糧的供給,陸小玉去哪兒給變出這麼多糧票來?衛孟喜這女人可真夠狠的,宰了一大筆錢不夠,還得把她抽筋剝皮吸血才算。

但再快,也沒衛孟喜的眼睛快。她看出來都是以前就兌取過的,簽名是陸老頭,她也裝看不出來,嘴裡迅速的算著,“每個月20塊,一共22個月,每年還有30塊安全生產標兵獎金,跨了兩個年頭,一共是……”

“500塊。”婦女主任劉紅軍迅速算出來,“衛孟喜同志你別怕,咱們看著呢,你不是要帶娃看病嘛,我小姑子就在縣醫院兒科,待會兒你跟我一起去,成嗎?”

陸廣全是一分錢能掰成兩瓣兒花的人,除了一開始那兩個月有信,其它時候都隻字不寫,只管埋頭寄錢,因為礦上的信籤紙也要花錢買,現在更是為了省郵票錢,乾脆每季度一寄。

“這,這……”

“弟不怕,咱們拿到爸爸寄回來的糧票就能吃飽啦。”根花很懂事地說,一點也不像只有四歲的孩子。

當然,她本人沒這麼多現金,但櫃面上有,只能先挪用一下,幸好今晚所長不在,趕明兒回家拿來自己的錢再把窟窿填上。

本以為終於能把這討債鬼打發走,誰知道衛孟喜又崩出這麼一句,陸小玉直接腿一軟。

瘦嘰嘰的衛孟喜站在胖乎乎的陸小玉跟前,就是鮮明的對比,更別說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那個肚子……全他娘是餓的。

她在郵政所一個月也就三十來塊工資,家裡還有四個半大小子嗷嗷待哺呢,一口氣墊出去500塊,她就是不吃不喝攢兩年也攢不下這麼多啊!

僅存的一封掛號信,還讓王志剛看到了。“按這麼算,那就是還得再給她176斤細糧,330斤粗糧的糧票。”

這群小乞丐似的娃娃,實在是太讓人心疼了。

500塊,陸小玉的心在滴血,除了這個季度的,前十九個月的都被陸老頭取走了,她能咋辦?只能自掏腰包墊上。

哼,錢嘛,反正以後有的是辦法要回來!

這麼一想,臉上就換了個表情,“嗐,你就叫衛孟喜啊,咋不早說呢,我們這兒有你好幾張匯款單呢,兩年了一直找不到你人,我也不敢兌給別人,你看都在呢……”狀似親熱的拉她過去看,手下動作飛快。

這麼多好東西自然是都進了陸老頭一家的肚子,她一口沒吃上卻要當替罪羊,你就說吧,世上還有這種倒黴事?她簡直比竇娥還冤吶!

根寶適時的,摸著癟癟的肚子,“我們好餓。”

王志剛把眼皮一撩,“怎麼,兌不了?”

你就說吧,她能不氣?嘴都死歪了好嗎?

“慢著,我男人說,還有每月十五斤粗糧,八斤細糧的糧票呢?”

能有熟人直接上兒科,那真是意外之喜,衛孟喜深知後世想要掛個好點的兒科號有多難,“謝謝劉主任,謝謝你們。”

嫌陸小玉被嚇得不夠,衛孟喜還把掛號信遞給王志剛:“麻煩領導幫我看看。”

等著吧,今晚下班她立馬蹬腳踏車上菜花溝,這筆錢必須讓陸家吐出來。取錢的時候說得好好的,絕不會出岔子,出岔子也不會牽連到她。

得吧,有這倆神助攻,王志剛和劉紅軍二話不說就讓陸小玉先找糧票,今兒至少得先兌一半,剩下一半限郵政所在一個禮拜之內送到陸家去。這年頭社會變化太快,難免有打饑荒的時候,偶爾存在拆東牆補西牆的問題,只要大面上過得去,上頭也都睜隻眼閉隻眼。

拿到錢,衛孟喜的心落下一半,剩下一半還掛小呦呦身上。

王志剛幾人見她一臉苦色,又詳細的瞭解了她的家庭情況,重點當然是衛紅和小呦呦遭受的虐待,劉紅軍恨得牙癢癢。

在石蘭省重男輕女不算稀罕事,可連四歲的孩子都下得了狠手的,那就不是人了。“衛孟喜同志,情況我們記下來了,有啥困難你只管跟王常委說,他會給你們做主。”

但衛孟喜還有一樁大事,知道現在還不是討說法的最佳時機,“劉主任您看,孩子的病……”

劉紅軍忙叫武裝專幹開來公社唯一一輛手搖式拖拉機。

四個大孩子爭先恐後爬上鐵傢伙,由劉紅軍在後車兜照看,衛孟喜坐副駕駛,小呦呦依然怯生生的躲在媽媽懷裡,偶爾像只小松鼠似的探頭出來瞄一眼,見開拖拉機的叔叔沒有瞪她,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圍。

衛孟喜心裡實在是不是滋味,以前她只覺著四個孩子學壞是毫無緣由的,可現在看來,孩子們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跌跌撞撞長大,她並不知道。

“mua——”

“媽——媽。”

“mua——”

衛孟喜平時是個悶葫蘆,只會在生產田裡當老黃牛,還真沒機會好好教孩子說話,這不,都快週歲了還不會叫媽媽。

不過,等到縣醫院,劉紅軍的小姑子胡大夫看了,又說大人沒好好教說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嚴重的營養不良,生長發育遲緩,導致語言中樞跟不上同齡孩子,這才是根本原因。

“需要給開點兒啥檢查不?”衛孟喜有點不太放心,光靠把脈搓手指尖就行嗎?會不會內在器官有啥問題?

胡大夫笑了,“這麼小的孩子檢查也是遭罪,先開兩盒肥兒丸回去吃著,這病根子是脾虛,營養既要跟上,又要少量多次,別一口氣把孩子撐壞。”

衛孟喜這才放心,又叫四個大的上來,請她幫忙看看,要不要也開點藥。

“好著呢,啥都不缺,就缺……”

“心眼兒!”大聰明搶答。

整個診室的大人都被他逗樂了,衛孟喜扶額:“……”

劉紅軍因為下午還有事,就先坐拖拉機回公社了,衛孟喜帶著孩子們,直奔縣國營食堂每人要了一碗水餃。

這年頭其實已經有私營業主了,但上標頭檔案精神晦澀難懂,外頭社會變化又太快,給這個窮鄉僻壤的衝擊太大,做小生意到底是投機倒把,還是合法合理?這誰也不敢保證,所以店鋪還是以國營、集體的為主。

“媽這餃子可真大!”

“還能看見肉哩!”皮薄餡兒大,透過晶瑩剔透的餃子皮似乎能看見淡粉色的肉,能不香嗎?

衛孟喜這一趟,不僅搶回了500塊錢,還拿到了一百來斤的糧票,反正她也不指望能把所有糧票一次性搶回來,窮寇莫追,萬一讓陸小玉狗急跳牆抖落出來,公社領導以家庭矛盾為由把她推諉回陸家,那她連這點錢都保不住。

有錢有糧票,那自然是要吃個夠的,再跟大師傅說兩句好話,另外出兩角錢,請他幫小呦呦蒸個蛋羹,滴上兩滴香油,吃得小丫頭直嗦舌頭。

嘴巴不利索,就只會急切的“呲溜”,臉頰鼓鼓的,紅嘟嘟的小嘴油漉漉的。

“媽,我妹真高興,以後咱要能天天下館子就好咯。”

“要是再給我妹買一件四姑那樣的花裙子小皮鞋,我妹肯定更高興,對吧呦呦?”四姑每個禮拜回村,那都是整個菜花溝的風雲人物。

小呦呦張著手“啊啊”叫,這可把衛紅樂得,擠過來抱著衛孟喜的手臂晃,“媽你聽見沒?我妹也喜歡花裙……”

“我看是你想要吧。”因為高興,衛孟喜也不忍說她,只是摸了摸她耳朵,“乖,這些東西以後都會有的,咱們家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啥?”

“看病!”根花根寶齊聲說。這對花棒,一直默不作聲的用筷子頭蘸著餃子湯,給妹妹舔吧呢。

衛孟喜點點頭,“第一是看病,無論是你們妹妹的病,還是你們的病。”就沒一個健康的。

她頓了頓,“第二是吃飽肚子。”

“等這兩個問題都解決了,咱再考慮買漂亮的裙子皮鞋,再考慮上學,考大學的事,好不好?”

孩子們眼睛一亮,“像四姑五叔一樣嗎?”

他們是整個老陸家的榮光。pua高手陸老太堅決將雙標奉行到底,自個兒生的那就是再窮也不能窮孩子,必須送城裡上高中;孫子輩的,嘴上說著喜歡帶把兒的大金孫,實際老大家那幾個都快十歲了,還不讓上學呢。

“當然,以後誰要是敢不上大學我打斷誰的腿。”

上輩子的根花根寶,明明學習成績很好,不知怎麼著一個忙早戀,一個鬧著要參加煤礦招工,高考前缺了臨門一腳,導致最後一個只能靠丈夫婆家養活,一個在礦上當農輪工,最後根花被小三打上門喝農藥自殺了,根寶則得了塵肺病。

重活一次,衛孟喜不僅要讓自己活得漂亮,孩子們也必須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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