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眾人傳看了一圈才發現文哥兒已經溜了。

王鏊用指頭敲敲案上的文章,對李東陽說道:“西涯,怎地你教出來的這個學生,我瞧著寫的文章次次都不像你?”

李東陽道:“誰規定學生就一定要像老師的?你寫文章像的是你哪個老師?”

王鏊噎住。

和李東陽比嘴皮子他可真是找錯人了。

入得了翰林院的那都是奔著仕途往上走去的人誰都不是流連秦樓楚館之輩,平日裡自也不會去寫那些輕薄浮豔的詩文。

像丘濬這個身居高位還跑去寫戲劇那種俚俗玩意的絕對是少之又少的存在要不然王恕也不會特意說他幾句了。

私底下乾點啥是私底下的事,表面上至少得擺出端方清正的樣子來!

是以文哥兒這篇文章罵是罵得狠了點,可既然他們沒寫過自然就少了幾分被指著鼻子罵的實質感,不至於惱羞成怒要逮著文哥兒揍一頓。

李東陽左瞧右瞧沒找著文哥兒的身影,奇道:“那小子紙上罵起人來挺利索,怎麼膽子這麼小,掏出這檄文來就跑沒影了?”

錢福把想要裝死的文哥兒拎了起來。

可惡這個錢狀元怎麼回事?

這一讀之下錢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忍住!

不能衝動!

此時此刻錢福內心的想法也和文哥兒剛才的想法不謀而合——

王小文,我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的,做什麼要這樣害我!!!

他得保證自己絕對不會捱揍才回去!

文哥兒還在那極力忍耐著呢就聽到了錢福訝異地發問:“你小子躲在窗戶底下做什麼?”他一邊說話還一邊往文哥兒蹲著的窗戶那邊走去以至於李東陽他們也齊齊挪步走向窗邊。

這有違天理、有違人倫的,就是在罵他沒錯吧?

這當家禍家、當國禍國的,也是在罵他沒錯吧?

有他小子這樣指著人鼻子罵的嗎?!

李東陽瞧見錢福那一變再變的表情,笑著說道:“正好你來了,順便把這檄文拿去給其他庶吉士看看吧。”錢福這人才華過人,就是性情有些和官場有些格格不入,脾氣得好好收斂收斂。

他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的,做什麼要這樣害他!!!

李東陽都開口了,錢福能說什麼?他只能幽幽地看了文哥兒一眼,拿著文哥兒的檄文回去看看有沒有人陪自己捱罵。

文哥兒這會兒正悄悄蹲在外頭支起耳朵偷聽呢聽李東陽說自己膽子小哼哼唧唧地忍著沒跳出去反駁。

文哥兒:“……”

文哥兒被拎回屋錢福也得知文哥兒寫了新文章的事。他一下子忘了自己過來尋學士們的目的討來文哥兒的新作準備好好品讀一二。

要不然也不知他能在官場裡頭待多久。

靳貴等人:這個真沒有,咱寫的都是正經應酬詩來著。

關鍵是,這小子還寫得特別好。

他就不信了,大家都是二三十歲、正當壯年的人,難道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寫過那些風花雪月的詩文?!

文哥兒就這麼跟李東陽他們來了個直接面對面。

整篇檄文通讀下來,他都感覺頭皮發麻。

這“三寸金蓮”的事還是錢福給文哥兒講的呢,當時他還以為是文哥兒開竅開得特別早,結果這小子居然要寫這樣一篇文章。

錢福:?????

錢福不知道的是前面還有個更大的坑在等著他。

文哥兒怕李東陽他們覺得這文章離經叛道,所以直接來了個雙管齊下,一大早便讓金生揣著錢去找說書先生讀檄文。

甚至還讓金生找人把文章多抄了很多份,分別送到國子監、順天府學這些年輕讀書人聚集的地方去。

一般人當然難進這些地方的門,可不是還有李兆先和王守仁兩個內應嗎?

為了儘可能降低金生被拒絕的可能性,文哥兒給檄文補了個致謝名單——

首先感謝庶吉士錢福錢狀元給他介紹詳盡的纏足史。

接著感謝禮部尚書丘濬丘尚書教給他這麼有用的理學知識。

還得感謝整個太醫院熱情提供的醫學案例以及醫學理論。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感謝他的好幾位老師,沒有他們的教導和薰陶,才剛滿四歲的王小文哪裡寫得出這樣的文章來呢!

這樣一列下來,名單就特別可觀了。

金生先去給李兆先和王守仁送完文章,接著就馬上去找京師的說書先生。

金生還沒滿十歲,生得卻很壯實,辦事也可靠得很。

他先把致謝名單給說書先生們看了,說書先生們一個個等瞪大了眼:這些人是他們能接觸到的嗎?!

別說丘濬這個禮部尚書了,就算是資歷最淺的那位錢狀元,也是他們平時需要仰望的人物!

狀元啊!

庶吉士啊!

他們這些窮酸老書生哪個不羨慕那樣的風光呢?無非是仕途無望,才不得不出來當個下九流的說書人養家餬口罷了!

至於寫這篇文章的王家小神童,對他們而言那也是如雷灌耳的存在!

甭管王家小神童這文章寫得怎麼樣,他們今天一定要把這生意接了,不給錢都接!

只要先拿出這一個個很能唬人的人物來吊足了聽眾的胃口,文章本身就算寫得像坨屎,說不定都有人昧著良心把它誇上天!

再說了,就算文章當真寫得很爛,丟臉的人也不是他們啊!

丟臉的是那位小神童,與他們這些說書先生有什麼關係?

反正這文章看著不長,正好拿來熱熱場子!

說書先生們紛紛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接過文哥兒那篇檄文一讀,好傢伙,光是通讀一遍就覺得心神激盪!

不愧是幾位翰林學士的愛徒、京師赫赫有名的小神童,這文章寫得像把鋒利至極的刀,讀來除了痛快還是痛快!

罵得好哇!

那些個戲文裡頭都怎麼唱來著,光是那三寸金蓮就價值千金!

這誰娶得起?

他們娶不起!

偶爾有人“撿漏”娶了個小腳老婆,能跟他們炫耀一輩子!

真是太可恨了!

就該好好罵罵那些閒著沒事瞎折騰的“金蓮癖”!

金生花一早上跑了大半個京師,只有那麼少數幾個說書先生表示堅決不讀這種離經叛道的玩意。

不少人拿了文章便去細細品讀起來,準備下午就開講,爭取成為第一個給大夥這個新鮮事的領頭人。

和那些個讀書人不繞死人不罷休的文章不同,文哥兒的文章不僅寫得直爽痛快,甚至還貼心地給全文都加上了標點符號。

這代表他們只要拿起文稿就能直接把握住語句之間的抑揚頓挫,不需要再費心去斷句!

這樣貼心的稿子,他們可以讀它個一千份!

於是在錢福他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的名字同時出現在京師各大說書先生的嘴裡。

酒樓、茶館、橋市,哪兒人多哪兒就有說書先生的身影。

得知同行都在講的,連金生沒找上的說書先生也去討了文章來學著講。

《討“金蓮癖”檄》幾乎在一天之內傳遍京師。

到了晚上,還有說書先生去風月之地為客人們說書助興。

不少人聽了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這些說書先生身上那股子藏不住的窮酸勁,哪裡見識過三寸金蓮的妙處?

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而已!

也有人覺得“國賊”罵的是自己,當場惱羞成怒掀了桌子讓說書先生滾蛋的。

還有人躲在簾後怔怔地看著自己纏著足紈的雙腳,似是想起了初上足紈時每走一步路都會痛苦不堪的日子。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們都已經習慣,甚至已經能用這樣的雙腳翩翩起舞、蹴鞠嬉戲。

可是,真的一點都不疼了嗎?

就這麼一天下來,該聽的人不該聽的人,竟都聽到了那麼幾句。

這些波折文哥兒自然還不知曉。

他傍晚與他爹一起回到家,又被他爹拎去書房談心。

王華瞅著文哥兒那副隨時準備逃跑的慫模樣,嘆著氣說道:“你這是還沒考上進士,就當起聞風奏事的御史來了?”

文哥兒才四歲,別人心裡哪怕再怎麼不滿,也不會明著說出來。

可他這麼一篇檄文傳了出去,得得罪多少人啊?

別說那些真正的“金蓮癖”了,便是家中有女兒的父母也會記恨你。

纏足之風那麼普遍,就你一個跳出來說這不是好事兒——

就你說強漢盛唐根本沒有這樣的事!

就你說喜歡小腳是禍國殃民!

就你說要放足!

這是你一個四歲小孩嚷嚷幾句就能改變的事嗎?

你才四歲,誰聽你的?

文哥兒聽了他爹語重心長的教育,反問道:“難就不做了嗎?”

王華對上自家兒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難就不做了嗎?

很難改變就放任不管嗎?

哪個當父母的願意教孩子當個膽小畏事的懦夫?

王華看著還那麼小一個的兒子,最終只能嘆著氣說:“算了,寫都寫了,隨你去吧。”

文哥兒撒丫子跑了。

文哥兒跑回自己住處,才問金生事情辦得怎麼樣。

金生今天在外面跑了快一整天,卻一點都不覺得累。過去他母親因為一雙天足,也沒少被人嘲笑是“大腳”,他覺得要是能讓更多人知道天足不可恥是件好事。

文哥兒坐在榻上學著他爹嘆了一口氣。

今天他沒捱打,先生他們也很客觀地給了他點評,誇他寫得很不錯。

就是不知道等他們知曉外頭那份“致謝名單”的存在,會不會給他補上一頓打!

真是讓人擔心極了!

文哥兒懷揣著遲早會捱揍的憂愁早早睡下了。

結果到了半夜又是一陣熟悉的天搖地動。

金生一直睡在外間,驚醒後立刻進屋扛起文哥兒就往外跑。

地龍又翻身了!

文哥兒很快清醒過來,跑到開闊的庭院跟和趙氏她們會合。

趙氏緊緊抱住文哥兒,擔憂地把一雙兒女都護在懷裡。

去年年底京師才地震了一回,怎地今年又地震了?!

這注定是許多人的無眠之夜。

朱祐樘半夜也驚醒過來,再也沒能入睡。

難道上天真的不滿意他這個皇帝,才在他繼位這幾年裡不斷地降下災禍?

朱祐樘攜張皇后一起去查問太后與太皇太后的情況。

太后兩人也是驚魂未定,一個勸朱祐樘要勤加禮佛,一個勸朱祐樘要多做齋醮。

朱祐樘聽了也疑心起自己是不是不夠誠心。

要不怎麼時隔半年又來了次地龍翻身?

第二日早朝,朱祐樘便提出要親自做齋醮為百姓祈福。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劉健忍不住站出來表示齋醮不著急,還是先看看這次地震的傷亡和損失再說。

和上次地震發生在隆冬不同,夏季可是農作物旺盛生長的時節。要是這節骨眼上有農田被毀了,對百姓來說可是致命的。

只希望這次地震沒有殃及太多農田!

朝廷正商量著即將展開的賑災事宜,京師卻有一些人開始惶惶不安——

怎麼回事?!

昨天他們才罵那王家小神童胡說八道、那些說書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半夜裡就地龍翻身了!

難道那王家小神童當真是天上神仙派下來給世人指點迷津的不成?

朝廷不會真把他們抓去治罪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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