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哥兒得知丘濬支援自己又拉他一起看國子監生為家中姐妹所寫的祭文。

這種情真意切的內容,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寫得出來。

“寫得特別好。”文哥兒在旁邊給丘濬講自己的看法,“好到讓人覺得要是世上沒有這篇文章就好了,說不定他的妹妹還活著不必早早夭折。”

丘濬聽了文哥兒的話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一個當代理學大家平時豈會去關心女子的雙足,便是心裡覺得纏足不好追求“金蓮三寸窄”更不好可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去開腔。不然好事者聽了,會說你堂堂講學大儒怎地淨盯著女兒腳?

男人只管外面的事,內宅諸事交給女人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你一男人對內宅女子的裹腳布指手畫腳算什麼事?

對上文哥兒澄明的雙眼,丘濬說道:“也就你還小說什麼都不必顧忌。等你長大了,許多話就不能說了。”

文哥兒有點不明白,奇怪地問道:“不是長大了,能做的事更多能講的話也更多嗎?”

像他想要把檄文傳遍京師便要扯上老丘他們的名頭。要不然就署他自己的名誰搭理他呢?

難道許多話真的要佔著“童言無忌”的便利才好說出口?

作為一個常年得罪人的資深槓精丘濬對此還是很有心得體會的。

謝遷等人一看文哥兒活蹦亂跳地跑回來了,眼睛還賊亮賊亮,顯見是一句都沒挨丘濬的罵。

劉健勸下了朱祐樘,接下來的賑災諸事便順理成章地交由他負責了。首輔劉吉心情不是很好,下衙後聽人說京師出現一篇由丘濬他們發出來的“檄文”。

丘濬說道:“等你長大了能做的事、能說的話也不一定會比小時候更多。旁人都不做的事你做了你便是離經叛道;旁人都不說的話你說了,你便是標新立異。”

丘濬道:“到那時候可沒有那麼多人慣著你了。”

新仇舊恨一下子湧上心頭來。

如今他便看不得身邊的人受苦,想來日後當家了能護著家人,當官了能護著百姓。

丘濬沒好氣道:“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文哥兒道:“那等我長大以後離經叛道的事我還是要做標新立異的話我也還是要說才不管旁人如何!”他站了起來,分明還是矮矮的個頭,說起話來卻擲地有聲,“大不了我就去您老家海南那邊安家,天天吃生蠔去!”

文哥兒的萬丈豪情瞬間被戳破了,一下子癟了下去。他坐回丘濬身邊說道:“您就不能努力活長久一點,爭取多慣我個二三十年!”

謝遷知曉文哥兒因為什麼事才生出寫檄文的想法,自是更不會怪他亂來。

文哥兒聽著丘濬的經驗之談唉聲嘆氣地說道:“我要是能永遠不長大就好了。”

誰能不喜歡心性這樣好的小孩兒?

昨天半夜剛地震一場,朝中諸人都還沒空關注檄文的事。

丘濬瞪他:“我什麼時候慣你了?”

文哥兒才不管他的嘴硬,又精神抖擻地把兩篇文章揣回了翰林院。

這個老丘,他看著很不順眼。

想想也是,丘尚書他老人家自己也是常出驚人之語的傢伙,說不準他讀了文哥兒的文章不僅不會罵,還會覺得文哥兒寫得挺好。

一聽到“丘濬”兩字,劉吉頓時眉頭一跳。

他們作為長輩能做的也只有姑且先替他遮風擋雨,叫他能好好長大成人。

不過不得不說,文哥兒還是現在這模樣瞧著更順眼,早上那蔫了吧唧的樣子叫人怪不習慣的。

劉吉叫人把那篇所謂的檄文拿來看看。

讀過《討“金蓮癖”檄》,劉吉冷哼一聲:“堂堂尚書關心婦人足,成何體統!”

至於署名是個四歲小子,劉吉壓根不信。這樣的文章是四歲小孩能寫出來的嗎?肯定是旁人教他寫的!

誰教的?

這裡頭官最大的就是丘濬!

劉吉曾經致力於打擊言官,發落了一大批彈劾他的傢伙,騰出來的位置沒少安插自己人上去。

如今劉吉占著首輔之位,雖說還是有很多人愛和他對著幹,可也有不少非常聽話的走狗。

這不是巧了嗎?正好京師來了個地震,肯定是丘濬這老東西在其位不謀其政反而去關心婦人纏不纏足,以至於連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劉吉暗中叫人把文章送去一位言官家中,叫他抓緊時機參丘濬一本,最好能把丘濬攆到南京去。

他早看這老東西不順眼了!

劉吉這邊吩咐人羅織丘濬的罪名,李東陽他們也沒閒著,都準備接下來能寫詩的寫詩、能作文的作文。

不過在那之前他們回到家後先與妻兒說起此事,看看家中上下的足紈能解不能解掉。都要寫文章了,總不能自己喊別人放足,自家人還一直纏著足紈。

這要是被旁人知曉了,不得罵他們說一套做一套?

明朝中期尋常人家纏足不過是從小纏上足紈,好讓女孩兒的腳掌可以纖細一些。等成年後腳掌不再長了,大多可以解去足紈正常行走,遠沒有發展到清朝那種需要終身纏裹的斷骨式纏足。

除去夭折的次女,李東陽家中還有兩個女兒,長女已經出嫁了,他與妻子朱氏商量的就是能不能把小女兒的足紈解了。

小女兒年方八歲,正處於纏足的關鍵時期。

這會兒解了足紈,小孩子的腳長得老快了,絕對能一天一個樣。

到時候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朱氏猶豫地說道:“這怕不是會影響她說親……”

李東陽嘆著氣說道:“便是不解,旁人也會認為我們家沒纏足的,何苦讓她白受罪。”

他本不怎麼與朱氏說起外頭的事,現在事關女兒,他便把檄文的事與朱氏講了。

要知道文哥兒算是把他們的名字全署上去。

這是有嘴說不清的事,你總不能跑出去反駁說“我們家女兒還是小腳你們別嫌棄”。所以甭管這足紈解不解,別人都會覺得他們家肯定是解了的!

何況他們李家的女兒,也不必學別人靠小腳來談婚論嫁。

難道他這個當爹的知己好友遍天下,還擔心不能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嗎?那等以腳大腳小來娶妻的人家,不嫁說不定是好事!

朱氏聽了,只得應下。

心裡卻不免有些埋怨文哥兒。

這小孩兒自己寫檄文寫痛快了,他們家女兒卻不知會不會因此而嫁不到好人家!

李東陽看得出妻子的想法,並沒有多說什麼。

就像謝遷所說的那樣,移風易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小的一個風俗,落在每個人頭上都可能是一輩子的事。

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顧忌都沒有,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話說出口,做父母的卻是得從方方面面去考慮。

既然都已經被文哥兒這混賬小子綁上賊船了,如今也只有號召更多人參與這次放足活動,才能讓他們這幾家人不至於太特立獨行。

只要被拉下水的人足夠多,他們家看著不就正常了嗎?

李東陽來了靈感,坐到案前奮筆疾書。

說來也巧,昨夜有個富商罵走了說書先生,特意點了個腳最小的,夜宿花樓鏖戰到凌晨。

結果地龍一翻身,竟是意外把他那玩意給折了,弄出來後很快腫得跟饅頭似的!

有大夫提議把它切開放血,富商死活不答應,怕把自己的寶貝給切廢了!

嫖宿嫖到把那玩意給折了,可真是讓人聞所未聞的奇事。

當天一起從房裡跑出來的人很多,不少人都親眼見識了那富商的慘狀,私底下自然是當樂子給別人講。

那被趕走的說書人本就對這些瞧不起人的富商懷恨在心,聽說此事後樂不可支,當場編了段故事跑人多的地方大講特講,說有的人不信神童的話,當場斷子絕孫!

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傢伙不是仗著有錢看不起他嗎?他這次就要大夥都知曉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樂事!

左右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到哪不能說書?

講夠了,他就跑!

說書人打定了主意,當即拿出十二分的本領把聽來的訊息進行全面加工,把整個故事講得那叫一個活靈活現,簡直像是自己親自躲在床底看了全程似的。

那富商正忙著治自己的子孫根呢,哪裡顧得上去找那麼個說書人的麻煩?

雖說這麼講有點詆譭的嫌疑,可還是不得不說,這種略帶下流低俗味道的“小道傳聞”,向來最容易吸引廣大群眾的注意力,也是大夥最愛到處傳播的。

沒等李東陽他們的文章寫出來,“不聽神童言,斷子絕孫在眼前”的神奇故事就已經飛快傳遍了京師大街小巷。

本來沒聽說過那《討“金蓮癖”檄》的百姓們:???!!!

那位小神童這麼靈的嗎?!

於是在文哥兒不知道的情況下,《討“金蓮癖”檄》開始了新一輪的傳播。

真就是許多事湊巧撞到一起了。

翌日一早,有言官站出來彈劾丘濬。

丘濬人緣不太好,為官卻是清正守紀,分內之事向來做得極好,連看他不順眼的劉吉都挑不出他多少錯處來。

倒是戶部曾經嫌棄他手伸得太長,禮部的官還管起戶部的事來!

朱祐樘聽到有人彈劾丘濬,也是有些驚異。這老丘有什麼能讓人彈劾的?

一聽之下才知道,這是說丘濬正事不幹,反而跑去關心婦人纏足的事呢。還明裡暗裡表示就是這種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了,才導致上天震怒!

朱佑樘聽了都覺得這傢伙是在睜著眼說瞎話。

別人不知道,朱祐樘還能不知道嗎?

丘濬自從呈上了《大學衍義補》綱要,便時常與諸位閣老商討其中細則,人還沒進內閣,都參與過好幾回內閣小會議了。這還能叫正事不幹?

朱祐樘就等著《憲宗實錄》修完,找機會把丘濬這個副總裁塞進內閣去。

這樣他們這批老臣就差不多提拔得差不多了,他這個當兒子的對憲宗皇帝留下的老臣擺足了禮敬的態度,可以慢慢把目光轉到下一茬相對年輕的官員身上。

這言官的彈劾可真的沒事找事。

朱祐樘叫人把那道《討“金蓮癖”檄》呈給他看看。

宮中是不興纏足的,便是在家中纏了足的宮女,選入宮中時也要解去足紈。

是以朱祐樘也不太瞭解民間纏足的情況,他讀了文哥兒所寫的檄文,覺得文哥兒罵得也沒錯。

哪有人鼓吹腳越小越好的?

至於說地震和這篇檄文有關,那更是無稽之談。

文哥兒可是他在位期間為數不多的“祥瑞”,真要讓他們隨便詆譭了去,豈不是說他治下連個神童都沒資格擁有?

朱祐樘不悅地道:“朕覺得這檄文所言句句在理,且也不是丘尚書所作,卿為何用這檄文來彈劾丘尚書?難道你正好是檄文中所說的‘金蓮癖’不成?”

那言官伏跪在地,額頭冷汗涔涔。

他本就是靠逢迎劉吉升的官,根本沒什麼能耐,昨晚想半天也沒想出特別好的說辭來攻訐丘濬。可劉吉吩咐了他又不能不照做,今天也只能硬著頭皮替劉吉把這事辦了。

朱祐樘都親口說那檄文“句句在理”,這次彈劾自然不了了之。

劉吉面上不顯,心裡卻直罵那言官廢物,連羅織罪名都不會,這種程度的彈劾是想給丘濬撓癢癢嗎?

現在好了,不僅什麼用都沒有,還讓那篇不知所謂的檄文得了聖上一個“句句在理”的評價!

不知道的人,可能還以為這言官與丘濬他們是一夥的。怎麼看這都是明面上彈劾丘濬,實際上卻是藉機把那篇檄文呈給聖上看!

蠢貨!

真是蠢貨!

丘濬也覺得這言官挺蠢的,於是他只是給了對方一個臭臉,連話都懶得和對方說。

經過這次不痛不癢的彈劾,文哥兒那篇因地震還沒來得及傳出翰林院的檄文卻是叫文武百官都知曉了,短短几天內就順利達成朝野皆知的偉大成就。

連摩拳擦掌準備推波助瀾拉人下水的李東陽看到這樣的發展都有些目瞪口呆。

文哥兒這小子,不會真的“上頭”有人吧?

瞅瞅他這想做什麼就如有神助的好運氣,天上沒人說不過去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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