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文哥兒夜裡一覺睡得黑甜第二日便把昨天的煩惱給忘了,早上仍是乖乖跟著去翰林院讀書。

他還小,功課本就不多,早上晨誦完了便去聽課和習字。

得知文哥兒昨天下午跑去擺攤賣字靳貴不由問他:“賺了幾個錢?”

錢福在旁笑了起來說道:“你沒聽說嗎?昨兒有個新詞傳開了,都討論什麼‘免費’。這‘免費’就是這小子給搗鼓出來的說免費就是不要錢!”

靳貴聽了也是一樂笑道:“聽著新鮮得很,仔細琢磨又頗貼切。”他好脾氣地對文哥兒說,“等你把壓歲錢都花完了我給你贊助一摞紙。”

其他庶吉士一聽,自然也是說給筆的給筆說給紙的給紙,非常支援文哥兒的擺攤大業。

文哥兒非常感動,舉一反三地跑去給謝遷他們講述自己的擺攤事業創業之初,頗多艱難靳貴他們都熱情地說要給他支援!

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庶吉士都這麼大方了你們這些當翰林學士的不得比他們更大方?

謝遷他們何等聰明哪有聽不懂他話外之意的?

好傢伙,這是直接找老師們化緣來了。

文哥兒點頭,領著謝豆一起往王文素家跑去。

文哥兒一聽,頓時來了興趣,跑謝遷邊上積極追問:“什麼新鮮的?”

謝豆接收到文哥兒鄙夷的眼神,有點摸不著頭腦。

有什麼不對嗎?

李東陽這個作文老師都這樣了吳寬這個書畫老師自然不會吝嗇欣然表示三月的筆墨紙張包給他。

左右他們如今這官職並不缺這點文房用具,別人出了新紙新筆都上趕著給他們用。要別的他們可能沒有,這玩意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文哥兒一圈化緣下來,愣是把他接下來一整年的筆墨紙張都給承包出去了。

文哥兒聽了覺得也對。

他這麼乖的孩子,怎麼可能去要東西呢!

謝豆沒想到翰林院的人都這麼好,又高興地把錢袋子揣了回去,仔仔細細地貼身放好。他躍躍欲試地說道:“那我們這就過去嗎?”

謝遷道:“我把豆哥兒贊助給你,以後你記得帶他一起去。”

文哥兒:?????

謝遷這位大先生更大方,笑著說道:“筆墨紙張都這麼多了,我給你贊助個新鮮的。”

不過這次不太需要了。

謝豆顯然已經從他爹那兒知道文哥兒是怎麼個擺攤賣字法,一看到文哥兒就往外掏了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子,對文哥兒說道:“我有錢!我的壓歲錢都在這兒,我們可以買好多好多紙。”他湊過去和文哥兒說悄悄話,“昔娘把她的壓歲錢也給我帶來了,說是讓我們隨便花!”

文哥兒把自己在翰林院化緣了一大圈的事給謝豆講了,並表明都是他們主動給的,可不是他去討要的!

他們人還沒到,攤子周圍就已經來了幾個人。

文哥兒本就與謝豆玩得好,倒不在意捎帶上謝豆,吃過午飯就讓金生跑了一趟把謝豆喚上。

李東陽相當大方直接幫他哄抬贊助價:“你真要能堅持下來下月我包你整個月的筆墨紙張。”

文哥兒一聽,覺得謝豆這個當哥哥的太壞了,不給妹妹買好吃的好玩的就算了,居然還拿走妹妹的壓歲錢。這還得了!以後成親了莫不是還要花老婆嫁妝!

“都是自家兄弟姐妹,難道不是誰缺錢花了就跟其他人要點?”謝豆茫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得知自己以後可以出門和文哥兒去玩,謝豆別提多開心了,徑直跑到翰林院門口與文哥兒會合。

連親兒子都能贊助出來,不愧是親爹!

有些是昨天來瞧過熱鬧,知曉是怎麼個免費法,專門蹲在那兒給旁人解釋;有些是被親友喚過來的,大多已經打好腹稿想清楚要寫封啥信。

最稀奇的是,還來了個滿身脂粉香的女子,穿著俗豔得不似良家子,臉上的妝容更是濃得叫人側目。

這樣一個姑娘等在攤子前,更是讓許多人忍不住駐足:怎地現在賣文房用具的鋪子還請這種女人來吆喝了?簡直有辱斯文!

等駐足聽明白那些幫閒的話,這些心中暗罵的人又留了下來,準備看看文哥兒是不是真的能給人寫信。

要是這女人讓那麼小一孩子寫些淫詞豔曲,他們肯定是不會坐視不管的,哪能用那玩意汙小孩子耳目?

一來二去,人就多了。

謝豆瞧見這陣勢,著實吃了一驚。他還以為文哥兒是擺攤擺著玩的,沒想到才一天的功夫竟就來了這麼多“回頭客”。

文哥兒見謝豆一臉吃驚,解釋道:“頭幾天他們覺得新鮮而已,過幾天人就沒那麼多了。”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要寫家書的。

謝豆說道:“熱鬧點更好,我們可以輪流寫。”他也很想幫上忙,賣錢他做不到,跟文哥兒一起免費給人寫應該可以!

瞧見文哥兒還領了另一個小子一起過來,有人就仗著昨天給文哥兒捧過場,好奇地問道:“小官人今天不是自己過來啊!”

文哥兒便介紹道:“這是我師兄,我老師家的兒子。”他又驕傲地給對方誇了一番,表示謝豆他爹也是狀元來著。

兩個狀元兒子!

這下大夥更來勁了,甭管兩個小娃娃字寫得咋樣,狀元氣總是要沾一沾的。

那濃妝女子來得早,沒管旁人的目光徑直坐了過去,成為了今天第一個讓文哥兒幫忙寫信的人。

文哥兒見謝豆還有點侷促,便坐到那濃妝女子對面詢問:“你想寫信給誰?”

“我想寫了燒下去給我的一個妹妹,小官人你願意幫忙寫嗎?”那女子沒有藏著掖著,直接開口詢問。

她確實不是良家女子,而是最低一等的暗娼,只要願意給錢,什麼活兒她們都接。

昨兒她收了封“常客”給她送的信,從對方那裡得知小神童在這兒擺攤代寫書信,她便感覺那股早已壓下去的不平之氣又湧上心頭。

她們這樣的人連想寫狀紙都沒人會接,有再多的冤屈也沒人會聽。聽聞有這麼個攤子,她也不在意被人指指點點了,頭一次在白天走到了大街上。

她一來是想討封祭文祭奠一下亡者,二來也是給人講講那個負心漢的故事。

文哥兒沒想到還會接到這種活兒。他思忖片刻,覺得活人想與亡者通書信也是很正常的事,當即點頭說道:“自然是可以的。”

見周圍聚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那女子便把頭髮撩到耳後,緩緩地講述起關於她那位薄命妹妹的事。

她那妹妹本不用走她這條路,結果愛上了一個負心人,對方說是要去納粟去國子監讀書,家裡拿不出錢,便慫恿她去幹那檔子事,說什麼以後出人頭地一定娶她。

結果對方拿到錢進了國子監,就說以後不能再往來了,不然會影響他的仕途。

讀書人娶娼為妾尚且不可能,何況是娶娼為妻?也怪她那妹妹年紀小,想法太天真,傻傻地把自己一輩子賠了進去。

她那妹妹也是個傻的,被那一句“娶娼為妾尚且不可能”傷得至深,竟是趁著她們不注意自盡而亡!

她來啊,就是想請識字的人幫忙寫信勸這妹妹一勸,叫她下輩子別再聽信讀書人的哄騙。最好來生她為男來那人為女,能叫她辜負回去,換她娶如花美眷,換他淪落如爛泥!

聽女子句句如刀的控訴,眾人不知怎地竟不覺她身上的脂粉香刺鼻了,更不覺得她臉上的濃妝豔抹可笑了,只覺那讀書人著實不是東西。

他們便是再窮,也沒有窮到去哄女人出賣身子給自己錢花,還進國子監讀書呢,呸!

敗類!

沒等文哥兒下筆替那濃妝女子寫信,其他人已經義憤填膺地罵了起來——

“那渣滓喚什麼名字?”

“對啊,給咱說說,咱一人一個唾沫星子淹死他!”

“連這種錢都騙,他還讀什麼聖賢書?”

“對對,給我們說說他叫什麼名字,可別真叫他考了功名當官去了!這種人要是給他當了官,不知會禍害多少人哩!”

謝豆和文哥兒兩個小孩兒一開始聽得一知半解,聽到最後也有些憤怒不平起來。

雖說他們不太清楚那檔子事是怎麼事,可聽起來總歸不是什麼好事。這人騙女孩兒去幹不好的事,末了又始亂終棄說人家當妾都不配,著實是個壞蛋!

文哥兒提起筆沾飽了墨水,向那濃妝女子說道:“好,我幫你寫!”他揮毫刷刷刷地把一篇祭文寫了出來,全都比照著女子的憤憤之言來寫,不知怎地連他那稚氣的字都添了幾分逼人的稜角。

哪怕過來圍看的全是不太識字的人,看了文哥兒寫出來的祭文仍是覺得和昨日不太一樣。

瞧著竟有些凌厲!

人群之中本有些是想來譴責那濃妝女子的讀書人,看到文哥兒寫出來的祭文還是有些驚異。

這字與招牌上的字已有些不同了。

這文章寫得也是酣暢淋漓,內容分明與剛才那女子說的相差不遠,寫到紙上的詞句卻已經天差地別,讀來只覺有什麼東西在胸腔中猛撞不止。

不愧是李西涯的學生!

別的文章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寫出來的,這篇文章卻是他們親眼看著小神童寫的,說是落筆如神、文不加點也不為過。

這樣的好文章,就這麼拿去燒掉不免可惜。

有人忍不住上前詢問:“我們可以謄抄一份嗎?雖然我們人微言輕,可要是有這篇祭文在手,說不準別人會樂意聽一聽這樁舊事,最好就是讓那人以後都讀不成書!”

聽對方這麼說,那濃妝女子自是答應下來。

那幾個讀書人便跟文哥兒借了紙筆,把那篇祭文揣著帶走了。

那濃妝女子也帶著祭文走了。

接下來的書信都挺正常,全是很尋常的家書。

文哥兒倒挺喜歡寫這些的,這說明大家日子都過得不差,沒那麼多苦難與憂愁。

有謝豆這個師兄來輪流代寫,文哥兒便有更多空閒和周圍的人聊天了。

只那麼幾天的功夫,他已經把整條街的情況都瞭解了大概,甚至還被左右各店鋪的掌櫃們投餵了一些好吃的。

畢竟文哥兒這攤子熱鬧得很,這些人經過其他店鋪時看見合心意的東西多少會順便買點。可以想象要是文哥兒繼續這麼擺攤下去,他們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

何況這麼可愛的小娃娃,誰看不想過去投餵點吃的喝的?

就是投餵了,人小神童還不一定吃你的呢!

也正是這麼幾天的功夫,文哥兒那篇祭文已在讀書人圈子裡傳了個遍。

李東陽還是從別人那兒看到的,不由把文哥兒拎過去問:“你寫了文章,怎麼不拿回來給我看看?”

文哥兒道:“不是我寫的,我只是代人寫信。”

他雖然有對這些書信進行文字上的修飾,但大多都是按照對方講的內容來擬寫的,哪裡算得上是他的創作呢!而且這對別人來說是一件頗難過的事,他哪能拿回來向師長們獻寶?

李東陽對上文哥兒黑油油的眼睛,沒說什麼,只笑道:“你不拿回來給我們看,結果你這文章卻是被王閣老看了去。”

王閣老指的自然是王恕。

他是沒空去關心市井間的事,在家也不怎麼見客,不過他小兒子王承裕與許多讀書人有往來。

王承裕得知事情原委,不由把祭文抄了一份帶回去給王恕看。

王恕管著吏部,對官員銓選本就十分上心,平生最恨那品行不端之人。聽王承裕說,他老人家已經準備上書陛下,請求廢除納粟條例!

當然,王恕早就看納粟買學位、買職位的事不順眼,想幹這事兒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全是因為這樁敗壞讀書人名聲的醜事。頂多只能說趕巧碰上了!

文哥兒聽李東陽說這後續,頓覺震驚不已。

什麼?

接下來可能不給納粟了?

文哥兒滿臉愁容:“那我豈不是攢了錢也用不上了?”

李東陽:?????

你再說一遍,你小子還想納粟進國子監?!

李東陽正要對文哥兒進行深刻的思想教育,又聽文哥兒在那感慨:“幸好我都沒攢到什麼錢。”

李東陽:“…………”

算了,隨他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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