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王華看著兒子坐在朱祐樘邊上侃侃而談心情也很複雜。

雖然平日裡都說童言無忌,可再怎麼童言無忌也是有限度的,就文哥兒那張什麼都敢說的嘴,當爹的哪可能不擔心?

可惜不管王華怎麼擔憂文哥兒還是在朱佑樘邊上紮了根。

丘濬這個禮部尚書思來想去還是忍住了開口說這種安排“於禮不合”的衝動。

左右只是一頓飯朱祐樘樂意帶這小子就帶吧,禮數本就不是用來約束小孩子的(丘家兒孫聽了忍不住落淚)。

文哥兒非常自在地和朱祐樘聊了一會才發現周圍越來越安靜。

轉頭一看左邊一排勳貴齊刷刷看著自己,身份嘛,他全都不認識!

再轉頭一看右邊一排閣老和讀卷官齊刷刷看著自己,倒是差不多全是熟面孔!

文哥兒住了口好奇地打量起為首的劉吉來。

這人一看就是標準的領導人體態,頂著微凸的啤酒肚,臉上有著鬆弛的皺紋,且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讓他看起來是個很精明的人。

聽了這麼久的劉棉花這倒是第一次見!

所謂的煠,就是放進油裡炸得香噴噴。

朱祐樘帶頭吃了起來,出席這次禮部賜宴的文武官員以及新晉進士自然也都嘗起了桌上的茶食與果子。

說起來這點心吃著沒什麼特別,模樣倒是挺招文哥兒喜歡,有兩盤做成銀錠模樣的,剛才報菜名的時候文哥兒聽了一耳朵,小的叫小銀錠笑靨,大的叫大銀錠油酥,味道都挺尋常,可是寓意好啊!

不爭氣的,就是你了,宮廷炸魚!

文哥兒又悄悄打量起旁邊另一個生面孔來那是資歷僅次於劉吉的徐溥了。這人看起來就更像個清官了和丘濬他們一樣都是瘦子!

很不錯一口氣認完了所有閣老!

文哥兒自以為隱秘地觀察完新面孔一點都沒有自己曾經偷偷散佈《彈棉花》黑過當朝首輔的自覺,開心地收回視線等著吃飯。

作為一個很好滿足的小孩兒,文哥兒嚐到了好東西立刻轉頭和朱祐樘分享起來,一點都不帶和朱祐樘見外的。

文哥兒沒喝過這茶,很是期盼地看著朱祐樘。到別人家做客,要主人家長輩先動了筷子自己才能吃!

等到吃了些東西墊肚子,飯菜和酒水也陸續上來了,禮部也給足了新科進士們露臉的機會,增添了御前賦詩環節,只要是認為自己臨場反應過關的,都可以踴躍參與,詩寫得好的,說不準可以在聖上面前混個臉熟!

都是意氣風發的新科進士,平時參加文會都敢大膽展現自己詩才的,這會兒有個御前露臉的機會,大夥自然紛紛摩拳擦掌等著輪到自己。

別說背別人文章裡的好句好段了,教他們背首李白杜甫也不容易啊!

這要是能教出來,那也是名副其實的神童無疑了!

這要不是教出來的——

朱祐樘試著喝了一口,果然很不錯,聞上一口香味彷彿就能沁入心肺裡去,喝上一口更是整個人都舒泰了。

呸,雙重難吃!

這次文哥兒不想再就著馬屁詩吃了,只能噸噸噸蘭花飲子拯救一下自己被幾種食物輪流糟蹋了一遍的味蕾。

朱祐樘本來對茶水和茶食興致缺缺,見文哥兒這麼感興趣,從善如流地端起來飲了一口。

怎麼才能嚐嚐“尚書餅”?

想到丘濬那臭脾氣,朱祐樘才剛生出來的想法又壓了下去。

要是他貿然和丘尚書說“您老給我做個餅吧”,丘尚書怕不是要當場辭官給他看!

御前已經有王恕這麼個經常遞交辭呈的王閣老了,可別再來一個直接求致仕的丘尚書!

文哥兒吃著不香,朱祐樘進食興致也不高,他目光轉到丘濬身上,不知怎地想起了如今公中盛傳的“尚書餅”。

嘶!

怪不得連聖上都對他這般喜愛,這除了老天格外偏愛他以外沒別的可能性了!

別人跟不跟進不要緊,文哥兒反正是第一時間跟著捧起茶噸噸噸起來。本來他聽丘濬說“吃個榮耀”,還覺得這頓飯肯定沒好東西吃,結果上來的茶就很不錯!

隨便排列組合一下,可以一口氣寫一百首!

朱祐樘本來正興致盎然地聽進士們熱情高漲地賦詩,餘光不小心掃見文哥兒那一臉的糾結,立刻就開始不由自主地走神。這是,詩不好,還是菜不好?

朱祐樘看了眼桌上的菜色,不是油炸就是濃醬,瞧著也算是色香味俱全,可沒來由就叫人覺得沒胃口。他平日裡一個月可能會吃半個月素,腸胃養得很清淡,不喜歡這種食物也算正常,可小孩兒不該喜歡這些嗎?

文哥兒嚐了塊炸魚,發現這東西並不難吃,可也稱不上太好吃。

那些清高的讀書人不都把銀子叫做“阿堵物”,嫌棄銅臭刺鼻捂著鼻子說“拿走拿走快拿走”嗎?!

文哥兒夾起個小銀錠嚐了鮮,又端起茶噸噸噸,爭取朱佑樘續杯的時候他也能續杯!

老朱家,十分樸素!

事實上不用他特意分享,朱祐樘也注意到他喝茶喝到小小地眯起眼、看著幸福得不得了的小表情。

再配上底下一位同進士獻的馬屁詩……

這要是有文化的講究皇帝,誰直接給自家進士吃銀子啊!

唉,不聽老丘言,吃虧在眼前!

油炸的東西就是這樣,第一口吃覺得很香,多吃幾口又覺得膩。遇上特別不爭氣的油炸食物,那就是吃一口就膩了!

底下的進士們自然不知道朱祐樘這位天子正在瘋狂走神,寫詩寫得非常賣力,負責記錄這次禮部賜宴作品的速記專員們也在奮筆疾書,爭取能把這場難得讓皇帝親臨的進士恩榮宴能多幾個亮點。

茶是時下流行的蘭花飲取正當季的蘭花入茶,嗅著很有點蘭香沁鼻的雅意。

文哥兒不信邪,把筷子悄悄伸向了旁邊的煠魚。

就著茶這麼一嘗,連吃著普普通通的幾盤茶食都可以入口了。

真那麼好吃嗎?

俗稱炸魚。

可可愛愛的銀子誰不愛!

文哥兒起初也興致勃勃想見識一下古代公務員們的現場作詩表演,結果聽了幾首就發現這些詩首首都差不多,無非是在堆砌吉祥意象歌功頌德,乍聽覺得很像那麼一回事,仔細一琢磨其實啥也不是。

文哥兒趁著朱祐樘聽人歌功頌德,加了塊離自己最近的鳳鴨嚐了嚐,發現調料加得太多了,不太符合小孩子過分敏銳的味蕾。

他試著嚐了塊平日裡不太想伸手去碰的糕點,發現就著這蘭花飲子吃起來果然別有天地。

說實話,這些馬屁詩的水平遠沒有朝臣們寫得爐火純青,還真找不著幾個亮點。倒是王家這位小神童的御前對談很值得放大來誇讚一下!

一開始大夥也覺得王家這小孩兒可能是人造神童,可聽聽別人的御前應對就知道了,你想造神童,你能教你孩子說這麼多話嗎?

光祿寺的人先呈上五盤茶食這些人顯然是打雜的穿著打扮都很低調屬於那種你需要的時候他才會出現、否則毫無存在感的古代服務員。

文哥兒再看了眼面前的菜色,倒不是說不豐盛,這次再也不是全素菜,肉類還是很豐富的。可是莫名感覺還沒前天的讀卷官工作餐好吃!

隨著飯菜酒肉都上完了,進士們的作詩節目也告一段落,文哥兒時不時聽上一耳朵,只覺連一甲三位大佬的詩都挺一般。

可見好詩好詞很少出現在這些場合上。

就連李白杜甫在這種場合寫的逢迎詩,讀來也沒有多少靈性。

文哥兒看了眼天色,覺得散場早些的話,還趕得及去磨老丘做餅!

朱祐樘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吩咐禮部官員收收尾,把文哥兒囫圇著還給王華,自己離席回宮去。

群臣恭恭敬敬地恭送朱祐樘離開。

不管是禮部官員還是光祿寺官員都趕著下衙回家去,這進士恩榮宴自然也就此告一段落。

一散場,文哥兒堅決不跟他爹走,就跟在丘濬屁股後面跑前跑後,很是殷勤地表示自己要幫忙。

丘濬:“…………”

就他這小胳膊小腿,能幫上什麼忙啊!

王三歲之心,路人皆知!

文哥兒空著的肚子最終還是被“尚書餅”填得飽飽的,又一次從丘家連吃帶拿地回了家。結果文哥兒才走出丘家大門呢,就有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郎衝了出來要奪餅。

金生反應快,一手撈起文哥兒一手提著食盒躲開了那兩個半大少年。

那兩少年郎兩眼一瞪,說道:“我勸你們快把餅交出來,要不然我們可不客氣了啊!”

今兒他們爹回到家跟他們提到姐夫特別喜歡一個小孩兒,還說什麼那小孩兒是個小神童,才三歲就會寫文章了,很是敲打了他們一番。他們聽了老半天,最後記住了一件事:尚書餅好吃!

兄弟倆派人出來一打探,下人們隔著牆被饞壞了,馬上回家向他們彙報:真是太巧了,今天丘尚書家就在做餅!

兄弟倆一聽,二話不說帶上一群狗腿子出來搶餅吃。

兩個小孩子而已,難道還能打得過這麼多人!

兩少年郎十分囂張。事實上他們也有囂張的資本,他們爹不是別人,而是壽寧伯張巒,也就是當今聖上正兒八經的岳父!

他們倆嘛,就是當今聖上唯二的小舅哥了!

文哥兒看著兩個準備當街搶餅的傢伙,知道他們出身肯定不普通。

他眨巴一下眼,有模有樣地朝他們拱手行了個同輩禮:“我叫王守文,大家都叫我文哥兒,不知兩位兄長怎麼稱呼?”

勳貴和文官向來不湊一起玩,兩邊平時井水不犯河水,遇事還會瘋狂互掐,關係算不得多融洽。

那壽寧伯張巒也就是個秀才出身,當上皇帝岳父時還在國子監當監生呢,怎麼算都是個純粹沾女兒光發達起來的外戚。

他的兩個兒子張鶴齡與張延齡那也是混不吝的,不愛讀書就罷了,還愛到處撩事鬥非。

誰看了都得直皺眉。

張鶴齡兄弟倆自從成了皇帝小舅子,在京師紈絝圈那簡直是橫著走。可他們欺負的人多了去了,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客客氣氣喊他們“兄長”的小子。

別說,這小子長得眉清目秀,眉眼裡頭透著股掩不住的機靈勁。

即便是囂張跋扈的張鶴齡兄弟倆,遇上這麼個彬彬有禮的“小君子”,還是一下子被難住了。

弟弟張延齡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張延齡!”

張鶴齡見弟弟都表明身份了,也立刻說道:“我是張鶴齡!”

文哥兒在心裡琢磨了一下這兩個名字,發現對他們沒什麼印象。

真就是圈子不一樣。

文哥兒不慌不忙地道:“我若是你們,就不會搶這個餅了。”

張延齡是個急性子,不由問道:“為什麼不會搶?你還有什麼辦法報復不成?”

“那倒沒有,不過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文哥兒唉聲嘆氣地給張鶴齡兄弟倆舉個例子,“有個失明的人被治好一段時間後突然又看不見了,他受不了這個打擊抹脖子自殺,你們覺得他為什麼要尋死?”

張鶴齡兄弟倆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直接追問:“為啥啊?”

文哥兒娓娓說道:“因為要是從來沒能看見過的話,失明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可他已經體會過眼睛看得見的歡喜,再失去時就壓根沒辦法接受了!”

張鶴齡兄弟倆想了一下那個處境,發現還真有這種可能!

比如他們現在日子快活得不得了,要是讓他爹當回窮書生,他們當回窮小子,那該怎麼活下去啊!

張鶴齡納悶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可這和我們搶不搶尚書餅又有什麼關係?”

文哥兒道:“你們想想看,我這次被搶了,下次就沒心思再央著丘尚書給我做了。沒人央著丘尚書動手,丘尚書自然不會費這個閒工夫去做餅。這樣一來,這麼好吃的餅你們只能吃一次,以後再也吃不到啦!”

張延齡撓起腦袋來:“可我們要是不搶,那不是一次都吃不上了?”

“怎麼會?”文哥兒開啟食盒蓋子,給他們分了一個餅,嘴裡誠意十足地說瞎話,“丘尚書脾氣不好,我也不敢要太多啦,就拿了兩個,是我爹千叮萬囑要我帶回去給年近七十的祖母嚐嚐的。全給你們的話,我爹把我往死裡打,這次只能先勻一個給兩位兄長嚐個味道了。”

文哥兒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張鶴齡兄弟倆也不好意思再強搶。

這小孩兒喊他們兄長誒!

還冒著被親爹往死裡打的風險分他們一個餅!

被親爹往死裡打這件事,他們可太熟悉了!

一聽就很有代入感。

既然這小孩又聽話又敬重他們,這次就不搶了吧?

只是,只有一個的話怎麼分好?!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一模一樣的想法——

“這個餅,是我的!”

兄弟倆同時伸出手。

互不相讓!

文哥兒彷彿沒看見兄弟倆的劍拔弩張,二話不說把餅塞給了弟弟張延齡,領著金生溜達走了。

文哥兒走出一段路,還聽到兄弟倆在那爭論:“我是哥哥,你快把餅給我!”“憑啥給你,你當哥的才要讓著弟弟!”

接著就是兄弟倆拳腳相加的互毆聲、點狗腿子名要群毆的叫喚聲。

好生熱鬧!

文哥兒頭都沒回,優哉遊哉地踱著步子回家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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