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談了
上了一整天的課, 鐵做的人也該餓肚子了。
阮芋心說在人均四位數的日料面前服軟應該算不上掉價,她杏眸盈著清清淺淺的光,眼神少有的溫柔恬淡,戴上塑膠手套, 兩指夾起食材底部的餅乾, 整個塞進了嘴裡。
冷鮮清甜的味道在唇齒間肆意蔓延開, 魚肉入口即化,松露咀嚼生津,阮芋像只得償所願的貓咪,雙眸輕眯, 逸出舒服的一聲嘆。
另一隻沒有戴手套的手虛虛扶在頰邊, 阮芋歪了歪頭,蔥白指尖摁著臉蛋, 長睫似蝶翼忽扇了下,提醒對面那位慢條斯理的帥哥快點給她上菜。
蕭樾是真的沉得住氣。
也就在阮芋說願意和他談談的那一刻, 唇邊不自覺浮現很淺的一道弧,然後也沒有急著說煞風景的話,而是耐心地承擔侍應生的工作,將下一道冷食規規矩矩擺在阮芋面前。
“能吃海膽嗎?今天好幾道菜都是海膽。”
蕭樾將蓋子揭開, 裡頭是上下拼疊的三層刺身,分別是金槍魚、藍蝦和海膽,為了中和海鮮的膩味, 配了一小瓶現磨的山葵末, 蕭樾拿起帶孔的瓶子,將碧綠的碎屑傾倒在刺身上, 攤了攤手, 示意阮芋現在可以吃了。
蕭老闆服務得太周到, 阮芋看得愣神,慢半拍答覆道:
“我不忌口,什麼都吃。”
頓了頓,“不喜歡吃洋蔥。”
她面色漲紅,倏地又給他推回去:“誰要吃你的!”
第二道菜也被她一口吞下。
他直入主題:“大概在半年前,偶然聽說你要找人輔導週末作業。”
溫老師每週發給她的複習提綱,阮芋都細心地整理列印出來,收成一本專門的冊子,幾乎每天都會翻看。
阮芋斂了斂笑意:“哦,我貼的告示都傳到你面前了?”
“你別跑,兔崽子,你給我站住!”
半年前,他看到阮芋的招聘啟事時,對她的感情只能說是有些好感,摻雜幾分衝動,單純想接近她,也並不確定這份吸引會否延續,是出自內心還是隻是荷爾蒙短暫的波動,所以偽造溫老師身份加上她微信的時候無所畏懼,幾乎沒考慮過後果。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考慮的越來越多,瞻前顧後,推算出了種種可怕的後果,可惜,這時候後悔已經太遲了。
蕭樾:“今天的套餐裡應該沒有洋蔥。”
還有一層心理因素他沒說。阮芋在那張招聘啟事裡利用女生們對他的好感來找輔導老師,末尾又強調她和他不熟,蕭樾看到,心裡多少有些不爽,青春期少年的叛逆心作祟,她對他越排斥,他便越不想讓她如願。
難以啟齒的是,阮芋以前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崇拜溫老師,把她當做自己的女神來仰望,可是現在,難道她對蕭樾也有這樣的感情嗎?
阮芋悶聲不吭地又吃了幾道菜,一碗溫熱滋補的花膠魚翅,囫圇嚼了嚼就吞進去,什麼滋味都沒嚐出來。這份主廚定製套餐總共有二十道菜,現在才到第八道,之後連著幾道都是海鮮壽司。
不知是否是阮芋想象力太豐富。
萬分不幸的,揭穿溫老師真面目的劇情,比他最壞的假設還要離譜。
“嗯,吃過兩次。”
蕭樾坦言:“不騙你我有機會嗎?”
蕭樾淡淡說,“以後再去店裡吃,口感會更好。”
“味道還不錯。”阮芋矜持地評價,“食材都很新鮮。”
阮芋:……
尷尬的情緒稍稍淡去之後,那份長足的崇拜感似乎並沒有磨滅多少。
她將這句話自動腦補成,以後他會再帶她去店裡吃。
氣氛漸漸變得微妙,蕭樾上第三道菜時,阮芋無所事事,隨口問他:
“你以前吃過這家嗎?”
她盯的是人,又不是食物。
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給她的感覺,自然有很多相似之處。
阮芋輕咬著唇,覺得他是故意的。
“那個男同學,你在幹什麼?”
如果沒有溫老師,她的成績不可能爬升得這麼快。
說完便覺得添這一嘴有些多餘,沒事把自己的飲食喜好告訴他幹什麼。
阮芋發覺,蕭樾這人真是肆無忌憚,總能不鹹不淡地說出非常曖昧的話,臉不紅心不跳,活像個情場老手。
蕭樾沒有正面答覆:“我當時想,如果你要找輔導老師,我應該可以勝任。”
深夜女廁事件就像懸在他們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誰也不敢提,甚至不敢想,想到就是扎心,就是尷尬至死。經過這十天,阮芋無數次嘗試格式化這段回憶,她不想在蕭樾面前永遠抬不起頭,至今總算有所成效,只要別刻意提及,她就能穩住自己,不會動輒陷入恐怖的社死狀態。
阮芋:“哦。”
蕭樾揚眉:“抱歉,看你一直盯著我。”
阮芋仰靠著椅背,聲音含著一分慍怒:
“所以你就騙我?”
當這兩個人重合在一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隨之融合,阮芋驚訝地發現,她可以很順暢地把他們聯絡起來,融合的過程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艱難。
這時才考慮起嘴張得太大會不會不優雅,覷了眼對面那人,他似乎很懂非禮勿視,並沒有看著她用餐,低頭把自己面前那道菜料理好,拿起來準備吃的時候,注意到阮芋目光,他動作一頓,默了默,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放下手裡的刺身,連食物帶盤子推到了阮芋面前。
被誤認為是情場老手的蕭樾此時心裡慌得一批。
蕭樾覺得是時候把之前的齟齬攤開解釋一番。
蕭樾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深夜,他在四樓女洗手間門前聽到的宛如驚雷的呵斥聲:
“跑腿送到這兒至少花了四十分鐘。”
阮芋現在還願意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日料,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燦爛的餘暉逐漸收斂光芒,教室內愈發暗淡,阮芋起身跑去後排開啟日光燈,冷亮的光線照射下來,她雙頰卻更粉,動作侷促地坐下,眼神軟得像霧,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除此之外,這些天,她還回憶了很多和溫老師有關的其他事。
阮芋忽地想起一事,之前就是這一點,在她懷疑溫老師與蕭樾有關聯時打消了她的疑慮:
“你的筆跡是怎麼回事?”
“嗯?”
“就是……溫老師的字很醜,尤其是剛開始教我的時候,每個字都像太空中懸浮的宇宙垃圾,後面慢慢的越寫越好了,但和正常人比起來還是醜。”阮芋邊抓捏盤子裡的壽司邊說,“可是你的字很漂亮,像是練過的。一個人怎麼能寫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字型呢?”
蕭樾眨了眨眼:“一個人有兩隻手。”
阮芋:……
蕭樾:“剛教你的時候,第一次用左手寫字,不太熟練,抱歉。”
“你!”
阮芋氣急,瞧他像個無所不用其極的騙中騙,抓起壽司就想衝他臉扔過去。
轉念顧及一塊壽司可能價值三位數,用來砸他太浪費,於是悻悻地側開臉,把壽司塞進嘴裡,沒什麼骨氣地嚼起來,聲音含糊說:
“我最討厭別人欺騙我。”
“我很抱歉。”
蕭樾斂眸,用指節颳了下眉骨,忽然說,“別生氣,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阮芋眨眨眼,有些意外:“你說唄。”
蕭樾:“你知道世界上什麼東西永遠不會欺騙你嗎?”
阮芋:?
蕭樾沒等她答覆,直接說出答案:“披薩。”
阮芋:“為什麼?”
蕭樾清了清嗓,眼底滑過一抹窘促,嗓音仍舊低沉磁性,四平八穩:
“因為披薩只能切成六片,或者八片,沒有七(欺)片(騙)。”
阮芋:……
空氣在這一刻仿若凝固。
阮芋唇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壓著胸腔,艱難地憋住笑:“好冷啊,你從哪裡看來的?”
蕭樾:“抖音。”
阮芋:“真的假的,你這種人竟然有時間有興趣刷抖音?”
蕭樾對“你這種人”這個評價不置可否。
他本人自然沒時間也沒興趣刷短影片軟體。
但是耐不住宿舍裡有兩個傻缺喜歡刷,尤其是那位前段時間以“睜著眼睛睡覺”博得女神青睞的二百五,他很自信地將自己的方法論傳授給蕭樾:
“樾哥,女孩子都喜歡幽默的男生,你看你整天拽了吧唧地冷著一張臉,就算你長得再帥,芋姐也懶得搭理你。你看我,她們每天看到我都會很熱情地打招呼,也喜歡和我聊天,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這個人比較有趣,比較可愛。我覺得我再在女神面前說幾個笑話逗她開心,她肯定會對我有好感的。”
蕭樾當時正坐在桌上看球賽直播,校服鬆垮垮綁在腰間,他二話不說解下來,揉成一團砸了吳勞動一個大腦瓜崩:
“你當我是傻子還是許帆是傻子?”
勞動賢惠地幫他疊好校服:“我這個方法論雖然冷門,但是肯定奏效。”
蕭樾冷笑:“冷門和邪門是有區別的。”
他這邊懟完吳勞動,當天晚上,勞動和國慶兩人窩在一起刷短影片笑得狗裡狗氣,然後接連不斷地給他分享各種影片段子,蕭樾的手機震了一晚上,直到大半夜,所有人安安穩穩躺床上睡覺的時候,蕭樾摸出手機,鬼使神差下了一個影片軟體。
不就是幽默感嗎。
他在搜尋欄中輸入冷笑話,搜出幾千上萬條影片,面無表情地觀摩學習了一個多小時。
之後也不常刷,偶爾勞動他們分享過來,他就點開看看。
且不說幽默感培養沒培養出來,蕭樾記憶力超群,冷笑話段子倒是記了一大堆在腦子裡。
這會兒派上用場說了一個,蕭樾不著痕跡地觀察阮芋表情,能明顯看出她消了氣,眼尾彎出柔軟的一抹弧度,櫻唇微微抿著,似在忍笑。
其實阮芋的脾氣,並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麼差。
她就像明亮而熾熱的盛夏,偶有疾風驟雨,但絕不會陰雨連綿,雨過之後煥然一新,整片世界碧藍明澈,乾淨得讓人不忍心讓她皺一下眉頭。
蕭樾斟酌詞句,繼續今天的主題:
“雖然不得已騙了你,但是我之後有反省,覺得這樣不對。所以有陣子不主動找你聊天,說成績退步不能再輔導你也是這個原因,想盡快讓溫老師從你身邊消失。”
阮芋不滿地“嗤”了聲,語氣細細糯糯的:“反正都怪我一直死皮賴臉纏著你不讓你走咯。”
蕭樾眼皮一跳:“沒這回事。”
聽他提起曾經刻意疏遠過她,阮芋又在千絲萬縷的回憶中勾起一條從前從未在意的細枝末節。
儘管他這樣說,但是作為溫老師的時候,其實他從來沒有落下對她的輔導。
哪怕是他緊鑼密鼓籌備競賽的那段時間。
阮芋突然想起來,溫老師回訊息最慢的那兩週,蕭樾正好在北城參加國賽。
甚至在國賽前一天晚上,還抽出時間給她講題,教到她懂為止。
阮芋喉間微微哽了一下,佯裝若無其事,抓起桌上的魚泥扇貝,張口便往嘴裡倒。
蕭樾一愣:“這東西很涼,你吃慢點。”
阮芋:“還剩好幾道菜吧?再不吃快點,可能會被提前來教室的同學看到。”
蕭樾:“那就不吃了。”
阮芋:“不行。”
頓了頓,她找補道:“我不是怕浪費你的錢,主要是怕我自己吃不飽。”
蕭樾輕扯了下唇,氣定神閒地站起來,不顧她瞋著眼瞪他,若無其事地收拾桌面:
“這個點確實比較危險,趕緊走吧,你回宿舍再吃。”
阮芋:“回宿舍哪裡還有的吃……”
“有。”
蕭樾繞到她側邊,校服袖口捋到手肘上方,露出一截白淨修長的手臂,隨意地將桌上餐具掃進食盒。
阮芋坐在原位呆了一會兒。
許久才反應過來,熱意從耳後漫到臉上,眼神透著難以置信:
“好啊你,難怪許帆和喬羽真合起夥來詐我,原來早就被你重金收買了……”
不僅他們兩個坐這兒吃大餐,她的舍友們竟然也有份。
粗略算算,不加跑腿費,這一頓他起碼花了小一萬。
阮芋家裡雖然富餘,但她每天住在學校,一日三餐合起來不超過三十塊,加上買七買八每個月的生活費也不超過兩千塊,她媽按月給她打錢,缺多少打多少,她自己既不存錢,也沒有燒錢的愛好,同為高中生,蕭樾一口氣花超過五位數的錢真能把她嚇一跳。
迎著阮芋驚詫的目光,蕭樾沒什麼表情地動了下眼皮:
“還行吧。”
拽起來了又。
阮芋壓下情緒,隨他一同站起來,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廢物,抽了張紙巾低頭猛擦起了桌子。
外頭很暗了,太陽早已墜入山脊,徒留一片粉橙色的晚霞鋪陳天邊。
蕭樾兩手拎著兩個大食盒,側身走出教室後門。
阮芋揪著書包帶,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耳朵尖兒還有點紅,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樾跨出門框才兩步,長腿一剎,突然停住。
阮芋差點愣愣地撞到他背上:“幹嘛不走呀?”
蕭樾抻了抻肩骨:“我再給你講個笑話。”
阮芋:……
阮芋:“你說。”
蕭樾:“你知道水手在船上的工作是什麼嗎?”
“啊?”阮芋想了想,“開船?拉船帆?做甲板衛生?”
蕭樾:“是關燈。”
阮芋:“y?”
蕭樾:“因為水(隨)手關燈。”
阮芋:……
太冷了,她感覺臉都要凍僵了。
蕭樾說完冷笑話,見她還沒反應,於是稍稍側過身,揚了揚下巴,指向教室裡頭。
阮芋回頭瞅了眼,才發現教室裡沒人了,燈還開著。
蕭樾兩手都提著東西,所以沒法關燈。
“就你細心。”
還知道隨手關燈。
阮芋嘟囔了句,轉身跑進教室,關了燈,兩手揣進衣兜裡,柔軟的鬢髮垂在臉側,很快低著頭跑出來。
12班教室毗鄰東側樓道,阮芋下意識往東邊轉過去,走了一步,回頭看見蕭樾仍站在原地,沒往這邊來。
外頭光線暗淡,走廊的燈還沒亮,僅微弱昏芒點綴,映照少年身形英俊落拓,一雙眼漆黑,於暗處卻透著清冽的光。
她眨了眨眼睛,語氣軟軟的:
“你不回宿舍嗎?”
蕭樾晃了晃手裡的東西:“這玩意兒太顯眼,丟教學樓不合適。我直接拿到垃圾房去扔,你先回去吧。”
垃圾房在後山腳下,是全校最偏僻的地方之一,也是離宿舍最遠的地方之一。
“哦。”
阮芋細聲細氣應了聲。
蕭樾點頭,習慣性將告別簡化在這樣一個冷淡的動作中,很快便轉身,沿著走廊走向西側樓道口。
大約只邁開四五步,身後忽然傳來輕悠悠的一聲:
“等一下。”
他停步,轉身,回眸看見阮芋不知何時像阿飄似的跟了過來,雙手揣在口袋裡,明明是仲春天氣,她卻彷彿冬天畏寒似的微微聳肩縮著脖子,嬌小的臉蛋因這個動作顯得圓了些,臉龐隱隱透著粉光,杏眸向上仰起來看他,神態造型莫名有點像過年牆上貼的年畫娃娃。
她看了他一會兒,臉更紅,好像張嘴忘詞,唇瓣翕動了下,終於說出口:
“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就跟你一起去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