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這蔡敏斷斷續續的述說。

這蔡敏顯然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聲音顫抖著。

而君臣們也只能面面相覷。

顯然誰也沒有料到,短短一年之間,這倭國便已到了這樣的地步。

可問題就在於,不久之前,這倭國似乎還風調雨順,蒸蒸日上。

豈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般的模樣?

胡廣於是道:“蔡敏,你所言,可屬實嗎?”

蔡敏帶著幾分激動道:“屬……屬實……草民……草民豈敢隱瞞……此番草民來此,也正是懇請大明,立即馳援……馳援……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恩師鄭晨人等,現在生死未卜……求……求朝廷營救……”

說罷,淚灑衣襟。

眾人見他如此情真意切,卻也知曉,他所言非虛。

胡廣不由道:“既如此,可據……老夫所知,倭國……近來一向安定,怎會突然如此?”

蔡敏道:“起初的時候,學生隨恩師人等,隨倭王入扶桑。這扶桑上下,也確實熱烈的款待,不只如此,不少的倭人,無論貴賤,俱都對學生人等,心生仰慕。這扶桑上下,對新學的興致極為濃烈,莫說是那倭王,便是各處的大名,亦是紛紛想請恩師人等,講述新學。”

他說到此,似是陷入回憶裡,本是哀傷的臉上有著嚮往,口裡接著道:“此後,新政開始,也一切都很穩妥,起先是那徵夷大將軍開了海貿令,命各處口岸,開放通商,又令各處,歡迎海商。效果也十分的顯著,諸多海商,蜂擁而至。此後,又下命田畝奉還,要收繳各處大名和武士的田地,又組織不少人,至各州丈量土地……”

“這訊息傳出,倒有不少的爭議,可爭議雖大,卻也還說的過去……再之後,又提倡新學,禁絕寺廟……”

他一通說下去,君臣們聽罷,有人皺眉,似乎已經察覺出了什麼。

也有人覺得……這豈不是和大明的新政一般無二?倒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指摘處的。

想來鄭晨等人,對新政還是吃透了的……

蔡敏則繼續道:“除此之外,又頒佈了教育、商法等詔令……就在前些時日,又下了詔書……要建京都大學堂,誰料,這大學堂尚在籌備……便突然生變,到處都是叛軍,四處殺戮,學生……學生……”

蔡敏說到此處,臉上浮出幾許恐懼之色,接著又開始痛哭起來,泣不成聲。

一直認真聆聽的胡廣,此時不禁道:“這些舉措,無一不是好的,何況,既有叛亂,必有徵兆,可此次……卻又是何故?”

他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這時,張安世卻笑道:“胡公……也太天真了吧?”

此言一出,胡廣色變。

場面一下子有些尷尬了,胡廣抿著唇,一時間無言以對。

幸好這時張安世緩緩地踱步而出,打破了這份尷尬,笑吟吟地接著道:“所謂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不知胡公聽說過這番話嗎?”

胡廣一愣,方才被張安世羞辱一通,他雖臉色變了變,好在他性情溫和,倒也不是睚眥必報之人,6此時聽到張安世這話,先是愕然了一下,而後忍不住道:“還要請教。”

張安世道:“我的兒子長生,陛下和諸公應該知道吧?”

朱棣頷首。

百官紛紛頷首。

張安世接著道:“有一次,我教他讀書,他苦讀了幾日,艱難才學到了一些。於是有一天,他便向我發牢騷抱怨,說是:父王,世上若是有一味藥,吃了便能記下課文便好了。”

張安世笑了笑,繼續道:“當時我便打了他一頓。”

“何也?”張安世四顧左右,自顧自地繼續含笑道:“他這樣想,是因為……他想走捷徑,須知這天下,無論是讀書,亦或者齊家,或是治國,亦或者平天下,人人都希望能夠走捷徑。”

“會有這樣的心思,其實也不奇怪,畢竟無論是學習,亦或者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猶如這蜀道一般,行路難,難如登天。其中不知多少艱難困苦,亦有不知多少的險阻,因而,處處都可能險象環生,必須做到如履薄冰,才有成功的可能。我說的只是可能……”

說到此處,殿中出奇的安靜。

不少人的心裡都有疑惑,而且,顯然張安世所言的,可能是新政的得失,而這一點看,論及新政,張安世確實可謂是真正的專家。

張安世耐心地繼續道:“正因為艱難,所以人們下意識的會投機取巧。就如文景之治,文景尊奉無為而治,而與民休息,這才有了漢初的大治。於是人們便忘了,文景時,照樣為了削弱諸侯,針對諸侯的各種平叛舉措,也似乎忘了,當時應對各種局面時,文景二帝的種種措施。便只覺得,天下的事,只要無為而治,便可。只是後世看來,效仿文景無為而治的君王,又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呢?”

“這其中的根源,無非就產生於人的惰性而已,正因為人有懶惰之心,所以在檢驗得失的時候,往往希望將一件複雜無比的事,濃縮成一兩點經驗教訓,以為只要靠如此如此,便可如此如此,盲目的去忽視不同環境,不同地域,不同時機。此番倭人新政,也是如此,倭國想要富強,需徐徐圖之,步步為營,一點點的解決掉眼下的麻煩和隱患,這沒有數十年的苦功,沒有一點一滴的積累,如何可能?”

“可數十年的苦功,誰有這樣的決心?那徵夷大將軍足利義教,可願意自己二十年的苦勞,最終也不見什麼效果嗎?可他仰慕我大明新政的成果,恰在此時,又有鄭晨這樣的人,自以為只要總結一丁半點新政的經驗,就可成事,需知……為政者與學者的思維,是不同的。學者閉門造車,只需去檢驗得失,卻不知時務,偏偏學者提出的辦法,其實恰恰最切合人心。”

張安世在這頓了頓了,才又道:“之所以切合人心,是因為學者忽視掉了做事的艱難,並不曾想到,新政的鋪開,是先從財富的積累,一點一滴的剪除掉阻攔新政的隱患,還有無數人為之奮鬥和辛勞的原因。卻一味只盲目的認為,只要下達了某個政令,便可如何如何。此等學者,看看他的書,也就得了,還真有傻瓜照著他們的方法去做,豈不是比鄭晨這樣的人還要愚蠢?”

胡廣:“……”

眾人的面色在此時也不免起了一些變化,有人一臉頓悟之色,有人面露糾結,甚至有人認真細思起來。

張安世則是繼續道:“只是足利義教這樣的人,他絕不愚蠢,恰恰相反,據我所知,此人乃是中興之主。可連他這樣的人,卻做出這樣的蠢事,在我看來,其實……這都是貪婪和急於求成的結果!”

說到這裡,張安世似有感觸地嘆了口氣,隨即又道:“人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從而願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倘若足利義教來向我討教新政,我對他言:新政要成,要數十年苦功,需要數十年的財富積累,需要悉心的培養一代又一代的人才,需要厲兵秣馬,隨時預備平定一次次的叛亂,甚至到時反對你的人,可能是你的至親,到了那時,你也不能手下留情。完成了這些,在數十年之後,才有三五成成功的可能,可更大的機率,是身死族滅。”

“那麼……這足利義教,還會願意相信我嗎?同樣的事,他去求教鄭晨,鄭晨卻告訴他,新政容易,只要修改律令,只要頒佈一些詔令,那麼很快就可水到渠成,短短數年之間,就有成效。這足利義教,會願意誰?就說這遼東,遼東若是發生叛亂,那麼有人提出,遼東苦寒,且各族林立,想要真正消滅一切隱患,就比如朝廷數十上百年不斷的經營,才可最終消除一切隱患。可另一人卻說,遼東的事,太容易了,三年時間,只要三年,便可平遼。那麼……人們願意相信前者還是後者?”

張安世道:“新政的難處,不身在其中的人,誰能知曉其中滋味,這二十年來,陛下這樣的馬上天子,排除一切艱難險阻,誅殺了多少不臣之人,又有多少文吏和校尉,前仆後繼,即便如此,這二十年來,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的風險,才有今日,這法令和詔書乃是新政的成果,是因為一件事,辦成了,最終透過政令和詔書來予以確認,而非是因為有了詔書和律令,只要頒發下去,就可水到渠成。所以……這倭國內亂,其實早已註定了,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眾人聽罷,不管方才如何心情複雜的,此時都紛紛露出了苦笑。

就連朱棣也慢慢地琢磨出了味來,不由笑了笑。

倒是胡廣似乎還有些不甘心,便道:“可前些時日,分明……倭國的訊息……都很好……”

張安世道:“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胡公,我早說過,別人的話,不可盡信,士紳如此,商賈也是如此。其實恰恰是因為商報的好訊息太多,我才斷定,這倭國的內亂,已至刻不容緩的地步了。”

胡廣皺眉道:“為何?”

張安世道:“很簡單,開了海貿,大量的海商紛紛抵達倭國,從中牟取了暴利,若非如此的暴利,這商賈們,又怎會如此歡天喜地的讚頌倭國的新政,由此可見,倭國新政最直接的受益人,恰恰就是這些海商。”

“貿易的增加,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這倭國貧瘠島國,島上又沒有太多的特產,生產的技藝,又遠不如我大明,現在卻是海商雲集,那麼必定是有大量的海商,將我大明的各種珍奇,運輸往倭國,也必然造成倭國數不清的金銀外流,也就是說,這樣的貿易規模越大,非但不會使倭國更加富裕,反而會直接破壞倭國的生產,使大量人……徹底失去生業,唯一得利的,除了我大明海商,便是少部分依靠進口我大明商貨的倭商,而真正受害的,卻是倭人無數的軍民百姓,人們只曉得海貿能帶來財富,卻殊不知,天下的財富,乃是恆定的,我大明的財富自海上得來,那麼必定會有一方受損。”

“海商們得到了暴利,稱頌倭人的新政,對其大家讚揚,又有什麼奇怪呢?反正得利的乃是什麼,損失的卻非他們,何況,他們也沒有欺騙,海貿確實是擴大了,而且,倭人也確實有不少商人,也跟著大發其財!乃至於……倭王也從中,借徵稅的手段,得到了好處。只是……他們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的訊息,對於這些海商而言,他們既不在乎,也不會關心,甚至……對他們而言,他們只需和口岸裡的少部分倭商打交道,其他的人,與他們何干?”

胡廣微微張大了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下意識地道:“原……原來竟是如此,這……這………哎……看來人都不可盡信啊。”

看著胡廣一副意外驚愕的樣子,張安世坦然地看著他道:“確實如此。可是胡公,其他的事可以先不管,現在的問題在於,倭國內亂,而朝廷冊封的倭國國王,遭受了叛賊的威脅,大量大明學者,也生死未卜。何況許多的口岸,還有大量的漢商,極有可能,人身安全和財產都遭受了威脅。”

說到這裡,他掃視了眾人一眼,隨即道:“陛下,諸公,現在情勢,已經刻不容緩了,這些叛賊作亂,甚至威脅到了我大明欽定的倭王安危,若我大明無動於衷,一旦倭王被誅殺,這教朝廷的顏面,還有無數漢商和漢人的生死置於何地?所以,臣建言……大明水師要隨時準備,抽調出來的一支模範營,亦要立即奔赴松江口岸,枕戈待旦。”

“另一面則是火速想盡一切辦法,聯絡倭王!若是倭王已死,那麼也想辦法尋訪他的同族子孫,重新冊封,再請他們,立即發出求告的國書,懇請大明軍馬登岸,襄助剿賊,討伐不臣。太祖高皇帝在時,曾下旨命倭國為不徵之國,又授予足利家族金冊,欽賜了金印。倘若他們有失,那麼此前倭國年年歲貢,豈不成了天下的笑話?我大明天兵,保護倭國,也是理所應當。陛下,現在是立即下定決心的時候,若是再遲,就一切皆休了。”

這一番話,可謂震耳欲聾,場面一時間安靜了下來,在場的所有人,都似乎一下子被拉進了另一場震驚裡。

說實話,舉薦鄭晨等人,使倭國內亂,反手之間,又以保護倭王的名義,迅速進入倭國,這一手……實在是讓人辣眼睛。

可偏偏,一切都如此的名正言順,一切又都似乎很合理,以至於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

朱棣回過神來,眼眸卻是明顯地亮了幾分。可以說,他此時的心裡正為之振奮呢,於是下意識的,他與太子朱高熾對視了一眼。

父子二人,已有默契。

說起當初,朱高熾就惦記上了倭國和朝鮮國,而如今,時機到了。

此時的朱高熾,不由得由衷地佩服起自己的這個舅哥了,這傢伙……到底跟誰學的啊,總能想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辦法!

想到此,朱高熾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

而朱棣,自然也已瞭然,這入倭,關係到的是自己幾個孫兒的前途,他們雖非嫡長孫,可畢竟也是朱棣的血脈,朱高熾心疼他們,朱棣又何嘗不心疼呢?

如今,一切都水到渠成,該決斷了。

這是上天給自己的孫兒們,掉下來的餡餅。

朱棣道:“命朱瞻埈、朱瞻墉、朱瞻垠三人都督倭國事,再下旨,命朱勇為討逆大將軍,節制水師,領直隸左路模範營,迅速渡海,征討倭國不臣。”

朱棣頓了頓道:“事情緊急,而如今,倭王生死未卜,倭王足利義教,歷來恭順,朕豈可對他的生死坐視不理,再命張軏為蕩寇大將軍,率一精兵,先行突擊入倭,尋訪足利義教下落,保護他的親族!”

此言一出,眾臣似乎都覺得……這好像很合理。

朱棣又補充道:“一定要盡力保護鄭晨以及漢商人等的安全,就這樣罷。”

眾臣道:“遵旨。”

朱棣紅光滿面,其實這個時候,確實該表現出一點哀悼之情的,畢竟……許多人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可沒辦法,朱棣實在掩不住心裡的喜悅了,或者是年紀大了,內心的一些事,實在已藏不住。

他儘量地壓下唇角的笑意,轉而道:“此事,太子定奪,朕只要結果,如何進兵,糧草徵集事宜,不必報朕。三個月內,朕要倭國的內亂平定下來。”

朱高熾心中暗喜,不過他也知曉現在這場面不是適合高興的時候,面上擺出一副沉痛的樣子,道:“兒臣,謹遵陛下旨意。”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大秦:魂穿胡亥,被始皇偷聽心聲

書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