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謝慈站在門口,無聲地鼓了下掌,昏然的天光在他並不存在的身體上交錯,風中帶著泥土的腥氣,吹落了枝頭上的白色花瓣,那些雪白的花在他的腳下連成一片,像是去年冬日裡沒有融化的殘雪。

他低下頭瞧了一會兒,忘了是在哪一年的冬天,他跟李青衡一起前往天山,天山之上是終年不化的冰雪,雪白一片,在明媚日光下刺痛他的眼睛。

謝慈歪歪扭扭走在李青衡的後面,趁他蹲下`身的時候,將冰涼的雪球塞進他的衣領裡,然後扭頭就跑。

他跑得倒是不慢,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左腿一直不大好,跑了沒兩步就一頭摔進了雪堆裡面,李青衡起身,抖落了身上的雪,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將他從雪堆裡面拎出來,謝慈耷拉著腦袋,兩手垂下,像個被咬住後頸肉的小貓。

李青衡鬆開手,剛剛拍過雪的手指在謝慈露出來的脖子上撫過,謝慈打了個哆嗦,剛才丟雪球的時候他只顧著自己開心,現在被李青衡抓到,才想起要怕師父生他的氣。

他仰起巴掌大的小臉,哼哼唧唧地說:“師父,我腿疼……”

大概是真的摔疼了,謝慈的臉色有些發白,眉心的那點紅痣更加鮮豔,他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憐極了。

李青衡輕輕嘆氣,似有些無奈,抱起他,繼續向著山上走去。

謝慈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師父的懷裡,冷冽的風忽而停止,鼻間瀰漫著淡淡的木香,他聽著師父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他好像看到了群山之上連綿不絕的千重宮殿,宮殿裡仙人穿著雪青色的衣服,都是師父的模樣。

那些回憶愈加的清晰,襯得眼下格外的無趣,謝慈收回目光,踏過那些花。

謝慈抬起頭,看向床榻上的赫連錚。

然而赫連錚卻沒有過多關注蕭綰,他不知想到什麼,聲音低沉下去,蕭綰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說話了,便開口主動問道:“你與你師弟的關係一直都這麼好的嗎?”

只是那些人騷裡騷氣的,整日黏在他師弟的身邊,看起來實在討厭。

赫連錚放心不下謝慈,尤其這幾年來蒼雪宮又收了些亂七八糟的人,赫連錚總擔心謝慈會跟他們學壞。

如今他死了,還是這樣。

看來這下他們師門的三人註定是沒法一起到下面團聚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赫連錚終於說完那些往事,他頗為感慨地又長嘆一聲,對蕭綰道:“說起來,我也有些時日沒有見過我師弟了。”

好友聽聞他的苦惱後,同他玩笑道,反正那些人總不會變成內人的。

赫連錚雖然聽說過斷袖,但還沒有親眼見識過,聽到好友這話嚇得差點哭出聲了,要真是這樣,自己必須得到師父墳前就磕幾個了。

狐狸精拿到龍珠,在她所剩不多的良心的驅使下,回來救活了赫連錚。

從李青衡死後,便一直如此了。

謝慈對此無所謂,甚至有點喜聞樂見的,他實在也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為了赫連錚死在生死境中。

蕭綰不是很喜歡聽謝慈的故事,卻也沒表現出絲毫不耐,外面的天空仍是陰沉沉的,微醺的光散落在她的臉側,她抬手將額前垂下的髮絲攏到而後,對著赫連錚微微一笑,陰暗的屋子裡彷彿隨著她這一笑而生出許多的光彩來,她確實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

太蠢了,明知那是死路還要往裡走,蒼雪宮的宮主怎麼可以做這樣蠢的事情呢。

好在謝慈的身邊還有一個江硯,多少能看著他點,不讓他亂來。

謝慈挑了張凳子坐下,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坐下,他連自己的腿腳在什麼地方都感覺不到,姑且就當是這樣了。

偏偏謝慈又很喜歡他們,一副要跟著這些人一起墮落的模樣,之前因為這個赫連錚沒少與謝慈生氣,後來他的某位好友勸他說,何必為了一些外人傷了師兄弟間的和氣。

赫連錚還在說那些從前的故事,他應當還不知道自己死在生死境,或許他連自己去了生死境的事也不知道。

赫連錚為了查清楚當年他父母的死因,天南海北的四處奔波,一刻也閒不下來,謝慈作為蒼雪宮宮主,則是常年待在蒼雪宮裡,不愛出來,他們兩人一年到頭不一定能見上一次面,而且他們師兄弟上次見面的時候似乎並不愉快。蕭綰當時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到了蒼雪宮請求謝慈的幫助,結果在蒼雪宮被謝慈好一頓譏諷。

現在想起謝慈那副牙尖嘴利的樣子蕭綰仍覺得討厭,在這方面他與鬼醫倒是十分相配。

只是看赫連錚的語氣神態,他們師兄弟兩人間的感情並非蕭綰想象中的那樣冷淡。

她抓住衣帶的手稍微收緊,如果赫連錚知道謝慈終究還是為他進了生死境,知道自己曾眼睜睜地看著謝慈死在裡面,還是從他的身上拿走龍珠,他會如何看待自己。

她不能讓赫連錚知道這件事。

赫連錚轉過頭,看了蕭綰一眼,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說:“阿慈他——”見蕭綰的臉色有異,赫連錚瞬間就想起了他上次帶著蕭綰去蒼雪宮見過謝慈,那時謝慈沒給他這個做師兄的留半點面子,他站在白玉石階下面,剛開口叫了一聲“阿慈”,就被謝慈打斷,他不許赫連錚再那樣叫他了。

直到今日,赫連錚都不知道那天謝慈到底是抽的哪門子瘋,怎麼突然不讓人叫他阿慈了。

不過自己這個做師兄向來大度,不會同他一般見識。

“沒事,反正他不在這裡。”赫連錚笑笑,又連叫了幾聲,“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他像是要把當日在蒼雪宮沒叫出口的全都補回來。

謝慈:“……”

他這師兄的腦子沒什麼毛病吧?

龍珠治不了傻子。

他那時在蒼雪宮不是故意針對赫連錚的,他只是不想聽到任何人叫他“阿慈”了。

在赫連錚去蒼雪宮找他的前兩日,他喝得酩酊大醉,睡在蒼雪宮後面的雪丘上面,不知今夕何夕。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躺在蒼雪宮大殿中那張鋪著白虎皮的貴妃榻上,身邊美人環繞,笙歌燕舞日夜不息,在一片光怪陸離的迷境中,美人手中的琉璃杯倏地滑落,一聲脆響,琥珀的酒光碎了一地,群響畢絕,繁燈驟熄,他站起身來,茫茫然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這樣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星辰墜落的一瞬。

他聽見有人叫他阿慈,一聲接著一聲,聲音親暱溫柔,緩緩流淌在空寂的大殿中,卻比那一地的琉璃碎片還要讓人難過。

他知道是誰在叫他,他有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在夢裡仍是見他不到。

他枯坐在大殿裡,任由尖銳的碎片劃破他的面板,看到鮮血汩汩流出,他才會感覺到一絲快意。

他在夢中聽了千百聲的阿慈。

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在此之後,他一聽見旁人喚他“阿慈”,心臟就一抽一抽地疼,他病了,沒人能知道病因,也沒人能醫得好他了。

他不想再疼,所以乾脆不許再有人這樣叫他。

江硯為此還同他同他生了半個月的氣,那又怎麼樣呢?

這下好了,他們叫上一千聲一萬聲的阿慈,自己也沒辦法說話了。

謝慈看著一臉得意的赫連錚,也不太想說話,他的師兄真的太傻了,以後他再被人利用,還有誰能救他呢?

他人都死了,想這些也沒用,況且他師兄的運氣向來不錯,用不著他這個倒黴蛋來操心。

師兄傻得讓人心煩,他不想留在這裡,他想回蒼雪宮去看看了。

蕭綰倒是覺得赫連錚這般怪可愛的,若他口中叫出的是自己的名字,必定可以更可愛一些。

窗外有三兩枝條隨風搖曳,窗沿上濺了好些的雨水,她倒了杯茶送到赫連錚的手邊,對他說:“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雖然我與謝宮主只見過兩面,但我覺得他與你委實不像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我這個師弟啊……”赫連錚嘆氣,這幾年謝慈的確是胡鬧了些,師父不在了,真就沒人能管得住他了,他感嘆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段時間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吧,我也哄不好他,如果師父還在就好了。”

如果師父還在……

原本打算離開的謝慈聽到這話也停了下來,他回頭看向床上的赫連錚,如果師父還在,一切又會是怎麼樣的呢?

外面的雨已停了,萬丈日光穿過厚厚積雲,噴薄而出,塗山頂上,一片青翠。

步搖上的寶石映出一點炫目的光,蕭綰俯身為赫連錚整理衣領,赫連錚有些彆扭地向後躲去,正想開口拒絕,便聽到蕭綰好奇問他:“你師父,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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