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齊暄宜沒有睡足, 還有些困,他叫了幾個大夫進來輪番給蕭鶴診脈,大夫們說蕭鶴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 應當不會再有性命之憂。
齊暄宜聽到這話, 打著哈欠爬上蕭鶴的床,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倒頭就睡。
蕭鶴看了一眼身邊的齊暄宜, 一時不知該氣該笑,他接過大夫遞來的藥碗,壓低了聲音問道:“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大夫偷看了眼床上熟睡的齊暄宜, 小聲對蕭鶴說起此事的起因。
那時候蕭鶴已經是個垂死之人,喂進去的藥幾乎全被吐了出來,從京城跟來的太醫們均是束手無策, 最後是不知哪裡來的鄉野村醫說要有人來嘴對嘴喂藥, 這樣可以將藥力最大程度地發揮出來,或許還能救他一命。
太醫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說法, 只是蕭鶴已經這般了, 他們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以皇帝寶貴蕭鶴的態度,蕭鶴真死在這裡, 他們多半是吃不了好果子的。
此事被齊暄宜知道後,他先是堅決不同意, 後來又改了口,由他親自來喂藥。
眾人哪裡敢讓皇帝照顧染了瘟疫的病人, 他若是龍體有恙,他們這些人說不定都得陪葬。
他運氣向來不太好,不過這一次,他賭贏了。
“您別把自己給悶壞了,”蕭鶴伸手把齊暄宜的腦袋從被子裡扒了出來,問他,“您是嫌藥苦?”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他若是感染瘟疫,死在寧州,那大不了就是從南柯境出去,此後少了幾場歡愉,與眼睜睜看著蕭鶴死在這裡是差不多的結局,不如賭上一把。
“你話好多,朕要睡覺。”齊暄宜說完還把被子拉起來,蓋過腦袋。
大夫說完這些,看向蕭鶴目光非常複雜,裡面有感慨,有佩服,也有困惑,聽說蕭鶴進宮也才不到半年,就能拿捏住當今聖上,果然是有兩把刷子,他不會是山間的狐狸變化的吧?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雖然他不知那個時候齊暄宜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但應該不會是眾人以為的深愛他這種荒謬的理由。
蕭鶴嗯了一聲,沒有反駁齊暄宜的話,他將一邊的藥碗端了過來,對齊暄宜說:“陛下,該吃藥了。”
小皇帝躺在床上,小臉通紅,神色怏怏,整張臉上都寫滿不開心。
蕭鶴看他這副樣子,倒覺得好笑,又有點心疼,齊暄宜如果不做個皇帝,做個逍遙的王爺,也許會比現在好上許多。
齊暄宜扭過頭去,把自己裹得像個蟬蛹,拒絕道:“不吃。
勸他喝藥的鐘得祿已經被趕出去,蕭鶴從外面走進來,剛到了床邊,就聽到小皇帝在那裡嘟囔道:“都怪你。”
如果一句話就能讓齊暄宜乖乖吃藥,鍾得祿也不會被趕出去了,蕭鶴對此早有預料,耐著性子勸道:“您吃了藥就不難受了。”
也可能是這一次的賭局耗光了他近期內的所有好運,於是等蕭鶴的這身病剛好,齊暄宜就發了高燒,他的手腳滾燙,窩在被子裡面,嚷嚷著頭疼。幾位大夫來診過,都說不是瘟疫,只是受了涼,加之這幾日沒睡好,所以才病了這一場,養幾日應當就能好了。
然而齊暄宜是鐵了心要做這件事, 每當有人來勸他, 他就把砍頭掛在嘴邊, 到後來許多人不免懷著惡意地想到,這位皇帝要是真能死在寧州對天下的百姓來說未嘗不是一樁幸事,他們陪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蕭鶴繼續道:“這藥也不多,兩口就喝完了,喝完了再睡,才能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才能回京城去。”
但不得不說,看不出來這位陛下還是個痴情種子,為了這個男人,竟是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蕭鶴心中嘆氣,他那遠在蘭陵的三歲的侄子喝藥都沒這麼費勁。
蕭鶴不會讀心,但看著大夫的這副表情,也能大概知道他的心裡的想法。
“是。”齊暄宜眨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想那些個藥材生得這樣苦就是自己不被人吃掉,為何還要再去吃它們呢。
這下齊暄宜乾脆不理他了,閉上眼睛開始裝睡。
齊暄宜的想法的確遠沒有這些人想得那麼深情,他就是覺得如果讓他親眼看到有人碰了蕭鶴,他以後多半不會再用他了。
“你乖——”蕭鶴說到這裡立刻止住,剩下的幾個字全都嚥了下去,這種哄人的話實在不適合對齊暄宜說出來。
他改口說:“草民已經給您買了許多新鮮的蜜餞備著,聽說城東新開了家點心鋪子,他們家的酥酪比之其他家的很不一樣,但得您的病好起來才能去吃。”
齊暄宜臉上終於顯露出幾分糾結,認真考慮起這筆交易值不值當,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搖了頭,畢竟那藥是真的苦,而酥酪以後有的是時間去吃,他堅信自己不吃藥也會好起來的。
蕭鶴想起自己在半夢半醒間看到的那一幕,齊暄宜那個時候到底想著什麼,才會將那一碗苦藥喝下。
蕭鶴無奈,問他:“陛下,您到底怎樣才肯喝藥?”
“不喝,就是不喝。”齊暄宜在這上面確實犟得可以。
大夫說齊暄宜的病不算嚴重,只擔心現在寧州城內的疫病還沒有完全清除,他身體虛弱,很容易被感染。蕭鶴嘆了口氣,自從被關進宮裡,他嘆氣的次數比此前二十多年裡加在一起的都要多,他俯下`身把齊暄宜從床上扶起,然後在小皇帝困惑的目光裡,他直接將這碗藥給他灌了進去。
齊暄宜猝不及防被灌下藥,他四肢沒有力氣,掙扎不動,想要吐出來又被蕭鶴捂了嘴,直到他把那藥全都吞下蕭鶴從鬆開手。
齊暄宜大怒,從當了皇帝后就再也沒人敢這樣對他了,他張開嘴想要怒斥蕭鶴他這是以下犯上,是大不敬,當誅九族,但還沒來得及出聲,一顆蜜餞就準確地落入他的嘴中。
甜味在他的嘴巴里迅速擴散開來,壓過了湯藥的苦,他眨眨眼,有些愣神,又低頭看向蕭鶴手裡的另一顆蜜餞,怒斥蕭鶴的那些話全被他拋到了腦後,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啊。”
蕭鶴拿著蜜餞的手微微一頓,又聽這位陛下嘻嘻笑著說:“但他不會出現在這裡。”
齊暄宜覺得如果真讓師父看到他在南柯境中這樣胡來,他可以直接嚇醒了。
蕭鶴知道他素來喜怒無常,但這次未免太無常了些,他已做好要被小皇帝折騰一頓的準備了,沒想到他能這麼輕易放過自己。
那個人是誰?能影響他到這個地步?
蕭鶴說不清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但好在他總算是喝了藥。
齊暄宜病好以後,一行人整理行裝返回京城,不曾想路上遭到刺殺,齊暄宜沒事,但在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蕭鶴卻不見了。
無盡的夜色裡,齊暄宜站在馬車上,眺望遠方,銀白月光塗滿他的臉,像是一座瑰麗華美的無情玉雕。
齊暄宜轉身回了馬車裡,他也曾想要勵精圖治,讓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長長久久,雖然被自身的懶惰限制,做不到先皇他爹那樣一天忙活七八個時辰,但他自有自己的手段,手底下的人也不都是廢物,他有的是辦法把他找回來。
只是還是很討厭這種不經他允許就擅自離開的行徑啊。
齊暄宜再見到蕭鶴是在兩個月後,蘭陵蕭氏這樣的世家無法接受自己的家主去做昏君身邊的佞幸,蕭鶴被他的族人背叛,蕭家新任的家主為達成與裴家的盟約,將他作為賠禮送去裴家。
當年蕭鶴為了安置一群無家可歸的貧民,得罪過裴家,裴家家主對這件事念念不忘,現在終於有了報復的機會。
蕭鶴被囚在一間暗室裡,有人喂他吃下極樂丹,這東西只要一丸就能讓人上癮,一般情況下,吃上兩個月,人就徹底廢了。
那些人將他綁在床上,每日灌他一碗粥水吊他的命,他瘦得厲害,臉上灰撲撲的,頭髮雜亂似一團稻草,染著斑斑血跡的繩子深深勒進他的面板裡,他手腕上血肉模糊,隱隱可以看見裡面的骨頭。
誰能想到光風霽月蕭蕭肅肅的世家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的田地,像是一條將死的喪家狗。
齊暄宜身穿紅色廣袖的長袍,金銀玉器的光彩照亮昏暗的囚室,他低頭仔細端詳草墊上的蕭鶴,面色不悅。
蕭鶴看到他,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他會到這裡來,而後慌忙別過臉去,聲音乾澀沙啞:“不要看我。”
他滿身汙穢,臭不可聞,他卻是錦衣絲履,羅襪含香,映得滿室生輝。
蕭鶴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境下與他重逢,心臟像是被一柄鐵錘反覆捶打,那疼痛從心臟傳遞到四肢,遲鈍而綿長。
這段時間以來,他總是渾渾噩噩的,偶爾會想起寧州城內,他為他飲下的那碗苦藥和那個帶著甜意的吻;會想起他騎著馬帶他飛馳在蒼茫的暮色裡,他們落在草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他甚至想起了進宮的那日,他在關雎宮裡第一次仔細看他。
服下過多的極樂丹會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徹底失去理智,而他則在癲狂的時候叫出了齊暄宜的名字,等到他再清醒過來時,裴家的那些個下人們正指著他笑個不停,嘲他蘭陵蕭氏的家主果真是做了個佞幸,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
此後,蕭鶴無論吃下多少的極樂丹,都再也沒有發出過聲音。
“你是要死了嗎?”齊暄宜慢慢走過來,蹲在床邊問,語調一如往昔。
蕭鶴沒有說話,齊暄宜伸出手撩開他臉頰上的頭髮,蕭鶴的臉上早沒了往日的神采,左側臉頰上還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從耳朵上面一直貫穿到下巴。
齊暄宜覺得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好看,但心裡總歸有點不得勁。
裴家那些人真是該死,可惜這次他手底下的人動作還不夠乾脆利落,讓人給跑了。
他親自把蕭鶴清洗乾淨,給他換了一身紅色的袍子,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像是要成親一樣。
既是成親,那也該有洞房才是。紅紗飄搖,帳角墜下的金色鈴鐺響徹長夜。
蕭鶴身上的傷都塗了藥,還是有血水混著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他好似也不覺得疼,只望著齊暄宜不語。齊暄宜眉心的那點紅痣在燭光的掩映下似能流淌下來,他就這樣坐在他的身上,眉眼微垂,像是奪人心魄的山中精怪,又像是澤被蒼生的無上神佛。
他拉他墮了地獄,又渡他出了這苦海。
齊暄宜、齊暄宜啊……
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蕭鶴的喉結上下滾動,乾澀的嘴唇張張合合許久,終於叫出他的名字:“齊暄宜……”
齊暄宜低頭看他,眼中似有一絲被打擾到的不滿,聲音還是軟綿綿的,問他:“幹嘛呀?”
蕭鶴凝視著他的眼睛,他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清醒又狼狽,自憐又自卑,那是蕭鶴從來沒有見過的自己,他的耳邊傳來心臟擂鼓般跳動的聲音,那聲音蓋過了這世間一切喧鬧。
他避開齊暄宜的目光,輕聲說:“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齊暄宜皺了皺眉頭,不太能理解蕭鶴這番話的意思,他琢磨了半晌,問道,“你在罵我?”
蕭鶴低笑出聲,帶著數不盡的自嘲之意。
齊暄宜不明白蕭鶴這又是在笑說什麼,琢磨了大半天覺得蕭鶴可能是在發癲,他抬手落在蕭鶴的額頭上,想看看他現在腦袋是不是還熱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