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酆都鬼界的入口處在五州之外的極北之地,此處千里冰封,萬物凋敗,渺無人煙。

琢光派的不少弟子這幾日在此受了鬼氣的影響,精神不濟,只能靠著醒神的丹藥強撐,見到赫連錚來,立刻上前迎接。

赫連錚的妹妹曾在琢光派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時候他心中記掛妹妹,常常會去涿光山探望,故而他同琢光派的年輕一輩的師弟師妹們的關係都不錯。

他為人豪爽耿直,重情重義,更可貴的是心懷蒼生,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魄力,琢光派的幾位長老每每提起他都要感慨許久,惋惜他沒能拜入他們門下。

赫連錚把自己在路上準備好的丹藥分給這些道友,然後告別了他們,踏入酆都。

酆都界內暗無天日,不見半點日光,處處瀰漫ban著森森的鬼氣,還有許多細細長長無處可歸的鬼影在這裡遊蕩。沒有燒盡的紙錢掠過寂寥長街,那些快要傾倒的牌樓上白色的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欲墜,下面破碎的長幡跟著獵獵作響。

謝慈跟在赫連錚的身後一起踏入酆都,他在落蟬谷中裡待了一日一夜,出谷後遇見一群正道修士,聽他們說酆都有異象,正好他又不認識去酆都的路,就跟著他們一起來了,倒也不曾想會在這裡遇見赫連錚。

不過這不稀奇,他這師兄向來是個不怕麻煩的主兒,以天下安危為己任,即便他此時不來,等到酆都鬼氣擴散到人間,他還是要來。

謝慈卻毫不關心人間的事,他只知道死去的人化作鬼魅後便會來到酆都,等待下一世的輪迴。只是從前他以為會有黑白無常來引路,如今自己親身死了一遭才明白,這原來是要自己去的呀,可要是有不認路的,豈不是永遠地漂泊在這天地之間。

謝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有哪裡不對,但眼下他管不得那許多了。

旁邊的謝慈摸了摸自己虛無的下巴,原來還有命簿這種東西,聽起來就厲害,想搞來看一看。

他抬頭看了一眼巨獸倒下的深坑,向四周的道友詢問道:“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三途河畔,審獄司中,掌管酆都命簿的是一長髮及地的白衣女子,或許是在酆都境內很少見到陽光的緣故,她的面板像雪一樣白,映著忽明忽暗的火光,好似透明。

赫連錚只覺得頭痛欲裂,從半空掉落,琢光派的大師姐許雲容飛身接住他,喂他吃下許多療傷的丹藥,他才勉強沒有昏厥過去。

四周金光又勝剛才,在那斷尾的巨獸轟然倒地的瞬間,赫連錚的眼前浮現出一幅模糊的煉獄光景,天地昏沉,風雨如晦,熾熱岩漿沿著龜裂的土地緩慢流淌,遠山下面的屍體堆了一層一層,血流如河,恍如浩劫已至,一副末世之景。

這是謝慈第一次到酆都來,他環顧四周,這裡比話本里描述的地府更為破敗簡陋,連一座完整的府邸都不常見,偶爾蹦出那麼一兩簇幽藍鬼火,映得活人臉仿若殭屍。

他還是想要找到李青衡,他想再見他一面,即使他已經投胎轉世,不再認得他;即使他仍不知道見到後要做些什麼,與他說什麼話,然一想到還能見到他,就難掩心中的雀躍之情。

謝慈在酆都找了幾日都不見李青衡的蹤影,李青衡死了很久,本就不該還留在酆都之內,找不見他實屬常理,明知如此,謝慈還是會覺得失落。

耀眼金光將半個酆都照得亮如白晝,城內無數鬼影四散而逃,鐘山頂上斷尾的巨獸發出一聲震耳的咆哮,天開石裂,丘巒崩摧,無邊鬼氣化作千萬利刃,呼嘯而來,又於金光之中化開,露出一張張猙獰絕望的臉。

或許是過去總把李青衡關在他記憶深處那個不見天日的小小匣子裡,現在一放了他出來,謝慈就會頻繁地想起他來,一抬眸一錯眼,全都是他。

他會想如果是李青衡陪他一起走在這條路上,他會對自己說些什麼?不知道酆都裡面有沒有糖人,他會讓自己吃嗎?

謝慈一路上都在想著有關李青衡的事,有些奇怪的是,赫連錚等人明明可以看到那些四處遊蕩的鬼影,卻看不到他。

沒有人能回答赫連錚的問題,最後是琢光派中一位見多識廣德高望重的長老道:“這怕是得去審獄司查一查酆都的命簿。”

列陣的不少道友都受了內傷,眼看支撐不了多久,赫連錚飛身而起,立於大陣中央,雙手十指迅速變換掐訣,結出數百符陣,浮於周身。狂風吹動他的衣袍,他衣服下的皮肉都已綻開,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像是生了一簇簇紅花。

赫連錚為遏制鬼氣蔓延,遷動舊傷,然酆都內的情況卻是愈演愈烈,不得已他聯合眾位道友在酆都與人間的交界處擺下九曜金烏大陣。

謝慈無所謂赫連錚能不能看見他,他只怕李青衡也曾這樣跟在他的身邊,怕他們永生永世都無法再相見了。

謝慈感覺不到這裡的陰森恐怖,他慢慢悠悠地想著現在所見都是李青衡見過的嗎?李青衡在看到會想什麼呢?

此女名喚薄瀾,酆都的人稱她為瀾姬,她生的十分美麗,卻冷若冰霜,掌管審獄司數百年來臉上都不見一絲笑容。

瀾姬知曉他們的來意後,並未難為他們,她抬手在半空劃過,十二本浮著金光的簿冊出現在眾人面前,她道:“此乃十二命簿,不知諸位是要查哪一本。”

她話音落下,那些命簿便自己翻動起來,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人界與修真界的種種,花蟲走獸,浩瀚蒼生,過去發生的,正在發生的,都映在上面。

赫連錚的目光從上面快速掃過,停在最後那一冊上,問道:“這一本為什麼沒有開啟?”

瀾姬冷淡道:“此命簿非帝君,旁人不得觀。”

她口中的帝君自然便是瀛洲上的那位,帝君執掌天地,神力無窮。

“你……”她凝視赫連錚許久,搖頭道,“你還不行。”

赫連錚覺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稍作猶豫還是開口問道:“這本命簿與其他命簿有何不同?”

瀾姬道:“這世間眾生,都有來路歸處,凡生出靈智者,在此命簿上都有記錄。”

這聽起來好像與其他命簿也沒有太大不一樣,赫連錚無法理解瀾姬話中的深意,不過當務之急他們還是要先找出那頭斷尾巨獸的來歷。

“這個要怎麼查?”赫連錚問。

瀾姬道:“心裡想著你要找尋之物便可。”

謝慈站在瀾姬身邊,看向最盡頭的那一本命簿,冥冥中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謝慈向那本命簿靠近,於是他來到那本命簿之前,隨後這本在瀾姬口中只有帝君才能翻看的命簿就這樣在他的面前緩緩翻開,耀眼金光充盈了這個宮室。

眾人齊齊抬頭看向金光閃耀之處,赫連錚一臉驚奇地問道:“它怎麼自己開啟了?”

瀾姬同樣不解,她微蹙著眉,輕聲道:“奇怪。”

隨手抬手掐算,卻沒能算出一二,只道:“或許是帝君有召,諸位不必在意。”

那本命簿雖已翻開,卻發出刺目的光芒,眾人根本無法直視,又聽瀾姬提及帝君,更不敢放肆,怕驚擾到那位帝君。

赫連錚自覺此事與他無甚關聯,他驅除腦海中各種無關的雜念,低頭認真在命簿上尋找與那巨獸有關的訊息。

謝慈同樣低頭看著命簿,眾人所見金光在他眼中只有淺淺的一層,並不礙事,只是暫時還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謝慈在心中默唸李青衡的名字,命簿隨著他的心中所想翻動起來,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關於李青衡的記憶越是清晰,眼前的命簿就翻得越快。

記憶裡李青衡總是穿著一身青色的衣服,遇見任何事情都不會驚慌,他偶爾對月小酌,臨風吹簫。那些年赫連錚總在外面歷練,所以大多時候都是謝慈一個人陪在他左右,李青衡教他讀書,陪他練字,閒來無事就給他讀些人間的詩詞,說些王侯將相的舊事,謝慈聽得昏昏欲睡,看著他的發呆,午後的日光輕佻地拂過李青衡的唇角……

最後他說,阿慈要開開心心的。

這幾年來,謝慈一直都在逃避李青衡已死的事實,他試圖忘記他,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免除這場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終結的刑罰,可到頭來還是一場徒勞。

現在他終於願意去忍受這份失去他的痛苦,以期能夠再見他一面。

眼前的命簿終於停止翻動,只是他沒能如願再見到他。

那上面一片空白,沒有李青衡的來處,也沒有他的歸途,就那樣生生地空著,彷彿天地間從來不存在這一個人。

怎麼會這樣?

“這一頁怎麼是空白的?”不遠處赫連錚舉起他手裡的那冊命簿,向瀾姬問道。

瀾姬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那人已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謝慈僵住,久久都沒有動作,他竟有些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

是在說,他走遍天涯海角,黃泉碧落,都不能再見到他了嗎?

他們真的永生永世不能相見了,是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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