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鏡州處在修真界的北部,這裡氣候不算惡劣,四季分明,只是冬日會格外漫長寒冷些。
謝慈因為少時腿腳不好,即便後來踏上修煉一途,仍受不得冷,所以宮殿下面鋪滿地龍,冬天的時候他就窩在屋子裡,一睡一整天。
蒼雪宮裡的大部分事務都交由江硯處理,這裡收的弟子也是他在教導,就連蒼雪宮的名字也是江硯取的,是取自那句“蒼山負雪,明燭天南”。至於謝慈這個做宮主的,除了偶爾出去跟人打一架,便只管吃喝玩樂了。他倒是心安理得的很,當日江硯邀請他一同創立蒼雪宮的時候,就說過他什麼事都不必去管,只安心當他的宮主就好。
謝慈與江硯是在南柯境中相識的,那一年謝慈十九歲,江硯則剛被逐出琢光派不久,正遭到許多人的追殺。在遇見江硯之前,謝慈從來沒有開門立派的想法,可江硯那張嘴巴厲害得很,硬是把他說的心動了。他跟在師父身邊吃喝玩樂也沒少了他,但總歸要受李青衡的管,很多樂子他都不能去嘗試。
李青衡知道他要與江硯創立門派,竟也沒有反對,甚至蒼雪宮底下的地龍,還有蒼雪宮外的那道結界,都是他佈下的,他希望謝慈能快快樂樂的。
只是……
做了蒼雪宮的宮主就真的快樂嗎?
也許有快樂過吧,但好像並不長久,為什麼不快樂了呢?
此前謝慈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到現在他仍是不願去想。
他離開蒼雪宮的事,只在臨走前與江硯說過,再回到這裡,蒼雪宮中已然又有了一位新主人。
赫連錚把貴妃榻上的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身上沒有外傷,才稍稍放下心來,隨後開門見山問他:“找我來蒼雪宮有什麼事?”
蕭綰心思敏[gǎn],一聽到江硯提起龍珠立刻警惕起來,江硯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有意替謝慈試探自己,還是想要為謝慈出氣?
“這都多虧了蕭姑娘,”與蕭綰的事赫連錚沒有說太多,他問江硯,“對了,江兄弟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江硯上前拱手抱拳道:“赫連兄實在抱歉,你的傷剛好,本該由我前往塗山去看望的你的,只是蒼雪宮近來事務繁多,我實在脫不開身。”
江硯笑道:“看來赫連兄是得到那顆龍珠了,恭喜赫連兄。”
只有謝慈和蕭綰知道他其實已死在生死境中。
可問題就出在這裡了,明明不該讓他知道的事現在非要他親眼看見,這著實夠討厭的,能不能快點帶他去投胎,不想再看這些鬧心玩意兒了。
謝慈還好一些,他是親眼看見那個無臉人變化成他的模樣,離開生死境的,只是那時候的他也沒有想到,他會來到蒼雪宮,徹底取代自己。
如今看來,他不僅用了他的相貌,還擁有他的記憶,
這話聽起來像是說江硯揹著他又找了個新宮主似的。
他這一舉一動,都與謝慈本人一模一樣。
“謝慈”抬眼看向赫連錚,然後懶懶地指了指不遠處的江硯,對赫連錚道:“不是我找你,是江硯找你。”
蕭綰的心情比謝慈還要複雜,眼前之人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從他的身上拿走了龍珠,難不成是在生死境裡傷到了腦子,還是說死在生死境裡的人根本不是他?可不管是在生死境裡,還是眼下的蒼雪宮中,他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都是一樣的討厭。
“謝慈”打著哈欠,似乎是昨晚沒休息好,江硯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問他:“靠我肩上再睡一會兒?”
赫連錚大度道:“沒事沒事,我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謝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在生死境中時光回溯都是尋常,從死人腦子裡偷取一份記憶似乎也不足為奇。
但是這實在是有點可怕,鬼知道這人以後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赫連錚也不生謝慈的氣,而是疑惑地看向江硯,問他:“不知江兄弟找我是有什麼事?”
江硯道:“其實是我想進生死境裡一趟,我的修為比不得蕭族長,所以想打聽一下生死境裡情況,多做些準備。”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只是江硯不知道罷了。
按理說他都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他的一生已經結束,便是這個假謝慈現在脫了衣服到琢光派繞著他們的道場跑上三圈,與他也無甚太大的關係,無論發生什麼都只是身後之事,與他無關。
“謝慈”白了他一眼,轉身坐在貴妃榻上,託著下巴看著站在石階下面的赫連錚與蕭綰。
赫連錚聽了這話下意識想問他進那生死境做什麼,沒等他開口,江硯自己就補充了一句:“我進生死境的原因實在是不便同赫連兄說明。”
赫連錚看向蕭綰,江硯要求的人是蕭綰,他不能幫蕭綰回答。
謝慈在後面聽得直想打哈欠,江硯是有什麼大病吧?就為了這麼點事把赫連錚從塗山叫過來,還帶著一隻狐狸來,在蒼雪宮掉了毛他來打掃嗎?
坐在貴妃榻上的假謝慈此時同樣也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赫連錚收到的那一隻紙鶴多半是出自這假謝慈之手,只是他為何會幫江硯的忙?
謝慈盯著他看了半天,什麼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蕭族長願意為在下解惑嗎?”江硯的模樣看起來甚是誠懇。
若是沒有生死境裡的那一樁事,蕭綰現在肯定要好好折騰折騰江硯,但她心虛,底氣不足,比起報復回去,她更硯和謝慈兩個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如果江硯和謝慈知道是自己從他身上拿的龍珠,沒理由到現在還不拆穿她。
她心中的疑問太多了,又不能明著問出來,只含糊道:“謝宮主不知道嗎?”
江硯回頭看了昏昏欲睡的“謝慈”一眼,蕭綰的這個問題很是莫名,又想到蕭綰上次來蒼雪宮被謝慈譏諷一番,江硯當下覺得自己明白蕭綰的心思,他神色淡了些,回道:“他怎麼會知道?”
“是嗎?”蕭綰唇角含笑,將信將疑。
江硯道:“蕭族長若是不願說也沒有關係的。”
“謝慈”大概是覺得這裡太無聊,他從榻上起身,向偏殿走去,江硯與蕭綰僵持在原地,赫連錚稍作猶豫,跟了過去。
他師弟心裡肯定藏著事,他們兩個可以好好聊聊,也許他能幫他些什麼。
謝慈跟在他們的身後,觀察著假謝慈,不怪赫連錚與江硯看不出來,他與他實在是太像了。似乎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徹頭徹尾取代自己,沒有人會知道真正的謝慈已經死在生死境裡。
謝慈覺得好笑,書上說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如今看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這世間是否有一個人,能夠一眼看出那不是他。
如果李青衡還在,他會認出他嗎?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謝慈的寢殿,假謝慈走在前面,伸手推開門。
他身後的赫連錚開口道:“阿——”
他的一聲阿慈還沒有叫出口就被“謝慈”打斷,他側頭瞪了赫連錚一眼,警告他說:“不許叫我阿慈。”
他兇狠的樣子讓謝慈自己都有些迷惑了,這真的不是他謝慈本人嗎?
赫連錚不想為這點小事再跟“謝慈”吵起來,他緊跟在他身後,趁他要關門的時候厚著臉皮擠進寢殿,問道:“你到底怎麼了?是誰惹你生氣了?怎麼師兄每次見你你都拉個小臉?跟師兄說說,師兄給你開解開解。”
“謝慈”揉了揉耳朵,回了他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赫連錚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反駁道:“我怎麼了?我這看起來不比你好多了?”
“那是誰進了人家禁地差點沒命?”
赫連錚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回道:“一個小小的意外,我現在好好不是好好站在這裡嗎?”
“謝慈”站在那裡,沒有看他,也沒搭話茬。
於是赫連錚故意重重地嘆了口氣,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效果不太理想,他訕訕環顧四周,地上鋪了一張猩紅的毯子,厚實又暖和,香爐升出嫋嫋青煙,於日光之下消散,他這個小師弟向來會享受,倒不用擔心他會虧待了自己。
不過赫連錚還是覺得這裡與從前不大一樣了,他回憶了一會兒,問道:“牆上的畫呢?我記得之前這裡掛了挺多師父的畫像的,你都給收起來了?”
赫連錚上次進到這間屋子還是四年前蒼雪宮剛創立的時候,一進門就看到半面牆上全是李青衡的畫像,當時赫連錚大為震驚,隨後感慨怪不得師父更心疼他,自己就沒有師弟這個覺悟。
“燒了。”
而現在,“他的師弟”這樣說道。
“燒了?”赫連錚下意識皺起眉頭,又想眼前之人可能是在同自己開玩笑,問道,“好好的畫怎麼給燒了?”
“看著心煩。”他說。
赫連錚看著眼前神色冷淡的“謝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想不到有一天小師弟居然會把師父的畫像都給燒了。
“你真給燒了啊?”他又問了一遍。
“謝慈”懶懶地看了赫連錚一眼,沒說話。
赫連錚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嘆著氣,師父呦,師弟他好像開始叛逆了,要不你給他託個夢管一管唄。
謝慈無聲看著這一幕,好像在浮游的塵埃裡看到逆流的時光。
很久以前,江硯曾問過他類似的問題,如今假謝慈回答赫連錚的話,與他當日說的,一字不差。
只是不知道他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中會不會有一點難過。
李青衡死在冬天裡最後一個節氣,那時謝慈的生辰剛過去不久。
他死去的那一日,已經多年未見落雪的天虞山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雪滿長空,天地縞素。
他沒有師父了。
赫連錚跪在李青衡的屍身前失聲痛哭,而謝慈則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平靜的面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李青衡的離去其實早有跡象,他的身體在很久以前就不大好了,卻又不停地在煉製丹藥法器,是謝慈粗心大意,貪圖玩樂,所以什麼都不曾發覺。
在李青衡死後,謝慈從來不去回憶與他有關的舊事,他將那很長很長的一段過去都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匣子裡,塵封進永不幹涸的海底。
那時他以為終有一日,他可以將自己血肉裡關於他的一切全都剔除,而不是一想起他,心臟就疼得好像要碎掉。
真的太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