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青衡的後事是由赫連錚一手操辦的,他在這世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只有他們兩個徒弟。

謝慈親眼看著他的棺槨被埋進深深的地下,赫連錚為他豎了碑,在碑上刻了字,謝慈則什麼都沒做。

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做了一場奇怪的夢,夢境被一團霧氣籠罩,他隔著那層霧氣,什麼也看不清。

李青衡下葬後,沒等到他過了頭七,謝慈就回到蒼雪宮。人活在世,這些生死別離都是尋常之事,不必哀傷。

這一年蒼雪宮來了許多新人,江硯為這些新人辦了一場宴席,席間他們把最好的酒、最好的肉都進獻給謝慈,又有說話風趣的弟子陪在他的身邊不停說著笑話,他側耳傾聽著,好像李青衡的死對他來說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向來都是這樣。

美麗的舞姬身穿綵衣在鼓上翩翩起舞,白衣的樂師彈奏箜篌,有人高唱南國採蓮的曲子,謝慈跟他們一同喝了一夜的酒,聽了一夜的曲子,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還是在那場夢裡,他醒不過來。

李青衡仙去的第一年,蒼雪宮在江硯的打理下蒸蒸日上,他們收了許多的弟子,在修真界中小有名氣,也得罪了一些人。謝慈從不去管蒼雪宮中的事務,他每日無所事事,認識的朋友們找他出去玩樂,他答應了幾回,然去了也打不起精神來,最後實在無聊了,就坐在蒼雪宮後面的那座小丘上面,望著頭頂的這一片天空發呆,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江硯看見了,十分好奇,過來問他這天有什麼好看的。

謝慈一直以為李青衡會活得長長久久,想要找他隨時都能找得到,叫一聲師父他就會來。他那麼厲害,修為那麼高,怎麼會這樣容易死去呢?怎麼會呢?

有雪花落進他的眼眸,悄然融化,他好像是落了淚,李青衡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島上的花都開了。”

謝慈沒有說話,仍舊是望著那輪昏昏沉沉的日頭,他出了蒼雪宮出了鯨州都是這樣,到了萬珍谷和人間界也還是這樣,這片天空好似永遠不會再亮起來,陽光也是冷冰冰的。

李青衡離世前的那一年裡,謝慈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沒在他的身邊,他跟著江硯到處玩樂,順便料理了蒼雪宮裡的一些事,想起李青衡就給他去一隻紙鶴傳音,告訴他自己過得很好,有時候玩得高興了,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想不起李青衡來。而等他見到李青衡的時候,李青衡的病已經非常嚴重,撐不了多少時日。

沒人能勘破天意,他最終還是走了。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巨大的悲傷,恍若萬鈞巨石,壓得謝慈喘不過氣來,他無措地跪在那裡,他有許多話想要告訴他,卻在這一刻忘記自己想要說什麼,直到李青衡死去。

謝慈回來見李青衡的那一日正是他自己的生辰,他忍不住問李青衡這就是他給自己準備的生辰禮嗎。

李青衡在這個世間羈絆最多的只有他們這對師兄弟,他要對他們說的話在前些日子其實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死前也是在重複之前說過的話。

他讓赫連錚照顧好謝慈,也讓謝慈多照顧照顧師兄,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師父。

赫連錚搖頭,告訴他能找的人他都找過了,沒有人知道李青衡的病因,但是他們都斷定他活不過這一年了。

他說完,目光從謝慈的臉上移開,看向頭頂那片陰沉的天空,天虞山上飄落多年未曾有的飛雪,似漫漫蘆花,茫茫而來,茫茫而去。

他對謝慈說:“以後師父不在了,阿慈要開開心心的。”

他累了,不想出去了,於是一個人回到蒼雪宮空蕩蕩的大殿裡,四周一片死寂,跳動的燭光調皮地撕扯他的影子,他回頭看著牆上的影子,就好像有個人藏在那裡,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摸一摸他的頭髮,拍一拍他的肩膀。

他低下頭,無端想起李青衡死前的一些事。

說完那些話,他停頓了許久許久,側頭看向跪在他身邊的謝慈,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的臉,最後卻只是輕輕撫過他垂在胸`前的髮絲,隨後緩緩落下。

謝慈就這樣看了很久,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但是很快他的嘴角就耷了下去。

他想帶著李青衡到萬珍谷去,找鬼醫去,他想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而李青衡坐在椅子上,溫柔地凝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時的謝慈不能理解李青衡目光的含義,直到現在他好像還是不明白。

他那一刻的李青衡在想什麼呢?有沒有一點是關於自己的?但他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謝慈更是把這一本能深深刻在骨子裡,他從小就是這樣,不想疼,也不想吃苦,李青衡改了他很多不好的毛病,對於他這一點卻始終沒說什麼,最多就是說他一句嬌氣。

在意識到這些回憶讓他痛苦後,謝慈就毫不猶豫地把這些回憶全部丟棄。

李青衡仙去後的第二個月,謝慈做了一個夢,夢裡青山綠水,雲煙浩渺,繁花如錦,恍若人間仙境。

他莫名覺得李青衡應該就在他的身邊,可是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後來花都謝了,樹也枯了,這裡下起大雪。

他想起落滿雪的天虞山,胸腔裡的心臟就脹痛得厲害,抬頭向山頂看去,一道青色的身影流雲間若隱若現,謝慈來不及多想,抬腿就向山頂跑去,他想抓住那一抹青色,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將自己融進風裡。

紅色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山林間,春天再次回到這片山林,他跑得頭髮亂了,衣服散開,長袍掠過兩側的樹枝,各色的花瓣飄落,他眉心的紅痣落了一滴露水,愈發鮮豔,他看起來像那故事裡精怪。

他終於來到山頂,長風吹散煙雲,這裡卻是空無一人,謝慈木然站在原地,不知自己還能到哪裡去。許久之後,他回過頭,卻見到一座孤墳立在他的面前,上面無花無草,只有一座冰冷的石碑矗立在那裡,彷彿在嘲笑他的妄想。

剎那間謝慈從夢中驚醒過來,張望四周,仍是尋不到人,他下意識出聲叫道:“師父?師父?師——”

他的聲音陡然停下,房間寂靜地可怕,雪白的月光透過窗紙,落在猩紅的地毯上,他好像可以聽見有什麼在墜落的聲音。

他突然清晰地意識到,李青衡已經不在了,他不在很久了。

他叫上一千遍一萬遍的師父,都見不到他了,不會有人回應他,也不會再有人說他嬌氣了。

謝慈坐在床上愣了許久,李青衡死後,他一次也沒有去看他,他師兄不久前過來找他一起去祭拜他,他拒絕了。

李青衡被埋葬在落蟬谷底,墳前的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他就孤零零地一個人睡在那裡,陪著他的只有一歲又一歲枯榮的草木和偶爾經過那裡的蟲鳥。

這世間知道他的人本就寥寥無幾,再過上一些年月,他們就會把他忘卻。

天地間沒有李青衡了。

謝慈披了件外衣從床上起身,赤著腳走到蒼雪宮前面的大殿,大殿兩側掛著燈籠,他的影子在風中搖晃。

寒冷的冬天早已過去,春天也快要結束,朦朧月色下殿外那些白色的花都將凋謝。

謝慈站在大殿的中央,輕輕地一抬手,四周就有結界亮起,他知道那結界是誰留下來的,卻一點不想再想起他了。

他轉過身從貴妃榻的下面掏出一把匕首,雪白的刀刃映著昏黃的燈光,他握住匕首對著虛空比劃了兩下,然後猛地向自己的胳膊紮了下去。他手下得又快又狠,瞬間有鮮紅的血順著刀口流出,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腳下。謝慈低頭看著那灘血,然後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又劃了兩刀,他感覺不到痛,只覺得無比的暢快,心中的鬱氣彷彿隨著鮮血一起湧出。

他終於笑了起來,自李青衡死後他第一次笑得這樣開懷,他鬆開手,那匕首當啷一聲掉到地上,刀刃上濺了血,割碎了他的影子。

謝慈笑了一會兒,等到血不怎麼流的時候,他開始大殿裡繞著那四根柱子走路,他不停地走,一瘸一拐地走,這樣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像個被塵封在一段舊日時光裡的破舊陀螺,不會被修復,也不會停止。

長夜漫漫不見盡頭,時光隨著他的腳步開始後退,是否能這樣回到過去,一抬頭,他就會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了多久,地上的血液早已乾涸,那些花兒也都枯萎。直到第二天天亮後,江硯從外面走進來,見他這樣登時嚇了一跳,衝過來問他:“你這是怎麼了?”

謝慈又走了幾步,江硯在後面大喊兩遍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兒來,抬頭看著眼前的江硯,他的神情恍惚,眼睛溼潤,嘴唇抖動著。

“疼……”

他說。

“怎麼會疼?”江硯不解問道。

是啊,怎麼會疼呢?

他的腿早已好了,現在卻疼到靈魂都痙攣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渾渾噩噩地被推進深淵,天地很大,他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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