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硯一手扶住謝慈的胳膊,另一隻手攬在他的腰上,讓他靠在自己的懷中,輕聲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修煉出了岔子嗎?”

謝慈沒有說話,他平靜地把自己的胳膊從江硯的手中抽出,江硯皺眉,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問他:“你這衣服上怎麼這麼多的血?你到底幹什麼了?”

謝慈仍是不作聲,他推開江硯,轉身向寢殿走去,江硯察覺到他的狀態很不對勁,擔心他出事,緊跟在他身後,想弄清楚昨晚發生過什麼。

“別跟過來。”謝慈冷冷地說。

江硯停下腳步,只猶豫了那麼一會兒,前面謝慈已經關上了寢殿的門。

謝慈赤腳站在殿中,瘦削的腳背上凸出淡色的青筋,猩紅的地毯襯得他的雙腳格外蒼白。

他抬頭環顧四周,這裡的牆壁上掛了許多李青衡的畫像,他們或站或坐,或說或笑,他們溫柔地看向他,一如從前的模樣,只是他們都不說話,好像是在無聲問他,阿慈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呀?

謝慈的心臟像被烈火灼燒一樣的疼,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到太陽又落到西山頂上,殿中亮起的琉璃燈盞再次扯動他的影子,他發了瘋一般把牆上的畫都扯了下來,把它們丟進身後熊熊燃燒的火堆裡面。

這一晚他幾乎燒掉了李青衡所有的畫像,只是當最後一幅畫像也要被火焰吞沒的時候,他又伸出手,不顧烈火焚燒,把那幅畫像從燃燒的火堆中奪了出來。

他捧著畫的兩隻手抖個不停,小心拂去邊角的灰燼,畫裡的李青衡仍在溫柔地微笑,彷彿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錯,謝慈不願看他,不敢看他。

他閒著無事坐在宮殿裡疊了很多的紙鶴,他對著手裡的紙鶴悄悄說了很多的話,慢慢的,這裡的紙鶴越來越多,鋪滿他的床,他的桌子,就連地上也掉了許多。

他咧開嘴,不知自己要哭還是要笑,他把這最後一幅畫像鎖進床下的暗格裡,從此再也沒有開啟過。

直到此時此刻,看著眼前雪白一片的牆壁,謝慈終於願意承認,他想要的快樂早就隨著李青衡一起離他而去了。

他與江硯在創立蒼雪宮之時列出幾張長長的單子,上面是以後他要去玩樂的地方,現在看來卻是無趣得很,多看一眼都嫌煩。

他開始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從黎明到傍晚,只五六個時辰,可他常常感覺自己被拋在時光之外,身上的時間都停止了,要等到一季的花都凋謝,才能見到夜晚的月亮。

謝慈的脾氣則是越來越差,明明上一刻大家都在說著很高興的事,下一刻他就變了臉色,甩袖離去。

李青衡死後,江硯可能是怕他太難過,每個月都來找他喝酒,謝慈不知道他拿的是什麼酒,味道卻是極好,喝上一杯,睡上一覺,就可以忘記許多事去。

他想見他了,他想他了。

李青衡去世的第二年,蒼雪宮比之剛剛創立的時候擴大了很多,除了如去年一樣招收了許多弟子外,江硯還拉來些許好友,與他一同建設這個新門派。

等到整個房間裡都堆滿紙鶴,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這時謝慈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裡的紙鶴太多了。

他隨意披了件外袍坐在床上,右手託著腦袋,左手捏了一隻紙鶴的翅膀左右打量,他該把它們一把火全部燒掉,只是到最後,他從床上跳下,來到窗前,推開窗戶,長風在屋子裡席捲而過,床上的、桌上的、還有地毯上的紙鶴呼啦啦地全都飛起,像是一場漫漫大雪,隨風飛向,很快消失在謝慈的視線裡。

這些年來,他做過很多很多的夢,卻總是夢不到他。

他的寢殿裡沒有李青衡了,這片天地也沒有他了。謝慈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最後他躺在那張地毯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下面泉水流動的聲音。

謝慈站在窗前,凝望遠方,它們會飛到哪裡去呢?有誰會聽到他說的那些話呢?會不會在某一日,他可以收到一份迴音?

謝慈已經記不清他對著那些紙鶴都說了什麼,他才二十多歲,這樣的年輕,記性卻已經這樣差了,實在是不應該,謝慈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額角,或許他該吃點丹藥補一補腦子。

所以即使現在他死了,也還是見不到他。

謝慈生就是一張美人臉,即使脾氣不好,也有人願意哄著他,捧著他,拋擲千金,換他一笑。

他不怕疼了,他就是想見一見他。

但謝慈笑不出來了。

他不知道這些紙鶴還能送到哪裡,他也不知道那些話是說給誰聽的。

隨著時間流逝,謝慈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修仙者的體魄比普通人要好很多,按理說這些小傷一兩個時辰就能癒合,不留一點痕跡,但不知是何原因,謝慈身上的傷總是癒合得異常緩慢,那些傷疤縱橫交錯,他的胳膊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上一道傷口還沒有癒合,他就在上面又劃下一刀,每當看到有鮮血從自己的身體湧出,他就能幻想自己很快就會得到快樂。

此時的謝慈不免去想,李青衡是不是知道他的心思,所以順著他的心意,從不到他的夢裡來。

赫連錚還在同“謝慈”回憶往昔崢嶸歲月,“謝慈”始終是一副冷淡的模樣,根本不搭話,等到赫連錚提起他們的師父,“謝慈”立刻翻臉,把赫連錚趕了出去。

他的語氣神態和謝慈本人往日沒有任何區別,謝慈也不指望他的傻子師兄能夠認出他來。

天色暗下,夜涼如水,赫連錚還是放心不下謝慈,打算在蒼雪宮住幾日,蕭綰慈和江硯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用赫連錚做藉口,也留了下來。

江硯同蕭綰說了什麼謝慈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就算明日整個蒼雪宮都在一場大火中覆滅,他也不會有多少感傷。

晚上江硯約出去“謝慈”喝酒,他每個月都有這麼一遭,謝慈已經習慣,這次換了人,謝慈硯會不會發現一點異樣,便跟了上去。

他模仿得實在太像了,看著他與江硯兩個坐在亭中,就好像是過去的記憶在他的眼前重現。

“謝慈”只喝了兩杯人就倒下,其實謝慈的酒量還不錯,只是每次喝江硯的酒,只需一點他就能醉過去,他一直將這一情況歸結為江硯的酒勁兒太大。

“阿慈?阿慈?”江硯拍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安靜地趴在桌上,沒有回應。

江硯縮回手,坐在對面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月上中空,花影扶疏,他突然抬手掐訣,指尖泛起一團微光,落在那人的頭頂。

謝慈微怔,江硯是發現那不是自己了嗎?他怎麼發現的?

然等那團白光散去很久,依舊什麼也沒發生。

江硯坐在原處,看起來居然還有些高興。

長廊盡頭傳來些微響動,謝慈抬頭看去,是孟三魚來了。他是江硯的好友,曾幫著他躲避琢光派的追捕,後來在聽說江硯創立蒼雪宮後,二話沒說直接叛出自己原本的門派,來到鏡州加入蒼雪宮。

孟三魚走過來,看了醉倒的“謝慈”一眼,臉上瞬間露出瞭然的神色,揶揄道:“你又灌宮主酒了?”

江硯沒理他,自顧自地轉動手中的酒杯,似乎還在等待什麼。

“問心酒,問心酒……”孟三魚呵呵笑了起來,他拍拍江硯的肩膀,“你倒是能忍啊,就這麼陪他喝了三年這玩意兒,要我說啊,你給咱們宮主喝什麼問心酒,你該給他下一劑春[訝o],再回去多看些春宮圖冊,把宮主伺候好了,宮主醒了肯定不會生你的氣,說不定下次還找你。”

謝慈直接忽略了孟三魚後面說的那些混不吝的話,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著實是沒有想到江硯給他喝的居然是問心酒。

這玩意兒不太好得,倒是沒毒,死不了人,問心酒,顧名思義,就是能問出心底的思慕之人。

江硯給他喝這種東西做什麼?還讓他喝了三年,他腦子也有點毛病吧。

他個濃眉大眼的也能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來,謝慈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

可看孟三魚在那裡叨叨不停,江硯都不反駁,可見這事是真的。

謝慈點點頭,真好,真不愧是他們蒼雪宮的人,幸好他死了,否則他要哪輩子才會知道江硯給他喝這種東西。

“謝慈”還在睡,江硯低頭看他,嘴角上揚,眼睛裡全是笑意。

“不是,你在那裡傻樂什麼呢?”孟三魚不解問道,“他喝了問心酒也沒說你的名字啊。”

江硯抬起頭,看向孟三魚,樹影晃動,遮蔽了月光,他的臉色有些晦暗,隨後緩緩說道:“可是至少這一次,他沒有叫別人了。”

“別人?”孟三魚頓時來了興致,好奇問道,“他還叫過別人?稀奇了,咱們宮主居然也能有喜歡的人?誰啊?”

謝慈自己也很好奇,他居然有喜歡的人嗎?他豎起耳朵,想要聽聽江硯能說出誰的名字。

“他那師父。”江硯淡淡說道。

師父……

謝慈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巨大的轟鳴聲在他耳邊響徹不停。

“他師父?”孟三魚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他拍起手來,感慨說,“真有意思,做徒弟的居然會喜歡師父?師徒亂倫?咱們宮主果然是有兩下子!”

是啊,做徒弟的居然會喜歡師父。

謝慈好像在那片轟鳴聲中聽到了李青衡的聲音,千里冰封的湖面一寸一寸地破裂,曾落入湖水中的星星陡然升起,歸於深空,萬籟俱寂,他的聲音愈加清晰。

他在叫他阿慈,他說阿慈要開開心心的。

謝慈眨了眨眼睛,他以為會有眼淚落下來的,他忘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用刀劍在身體上劃下無數傷痕,他一瘸一拐地遊蕩在空寂無人的宮殿裡,他燒了他的畫像,卻從烈火中搶下最後的那幅……

他一直在等著他來。

他不想再見到他,又怕自己有一天會真的忘記他的模樣。

原來他喜歡他的師父。

原來他喜歡師父啊。

可師父死了,他也死了。

天虞山與生死境裡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了滿地,落蟬谷中,他的墳前開滿白色的花朵。

這一點情思生得艱難,從千千萬萬的石頭裡探出了一點枝椏,未曾被人發覺,就已死去。

餘下枝葉浸入淤泥,根莖全都腐爛,再見不得天光。

他們就這樣無知無覺做了了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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