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boss讓我帶你去見見你的親生母親。”

貝爾摩德吐著菸圈, 又說了一次。

輿水憐愣在原地,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放。

這訊息就像是三月裡的春雷,不僅響, 還意味著會迎來一場浸透心脾的滂沱大雨。

什麼意思?

帶他去見生母?

這短短一句話裡蘊藏了太多資訊——boss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世的?他安排自己去見生母到底有什麼意義?組織如果早就知道他的親人的身份,為什麼一直不告訴他?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貝爾摩德知道嗎?她知道多少呢?

猜忌的種子一旦生根就會發芽,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外膨脹生長, 變成猙獰的樹。

輿水憐也默契地避開貝爾摩德的眼神。

他捏著那份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禮物,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最佳的送禮時機。

貝爾摩德戴上了黑色墨鏡,將頭髮紮了起來, 做了個簡單的容貌遮擋。

貝爾摩德之前私下來見過房子裡的人嗎?她只是站在外面看嗎?

他們進門的位置, 是正好能看到那片本該有玫瑰花的區域的。

貝爾摩德怎麼知道?

“上來吧。”貝爾摩德提醒道:“不想和你的親生母親見上一面嗎?”

他不明白啊。

他們走到最裡面的房間,房門開啟,幾個黑衣大漢手持武器看守著這家人。

輿水憐曾經所有的關於“要不要和母親見面”的思考都被一掃而空, 這一刻他無比恐懼著走入那扇門。

就像義大利鄉下某些地方的小院。

貝爾摩德就像是在解釋什麼, 她高跟鞋踩在臺階上發出響聲,稍微壓過了她說話的聲音。

“……”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不自覺地走到了那房間的門口。

能看到玫瑰,起碼也要是春夏季吧?

幾個月前的貝爾摩德來到這裡時,是在想什麼呢?

“不提這個,你不先和你的母親打個招呼嗎?”貝爾摩德打斷他。

“你之前就來過?”問完, 輿水憐覺得這真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最後,則是個熟悉的面孔——前幾天他和松田陣平救下來的那個被粉絲持刀威脅的女藝人池沼月子。

現在還是上午,陽光從樹杈和葉子的縫隙裡潑進庭院的灰白石頭路上。前面還有一排故意做得有些歪斜的石階。

=

貝爾摩德帶他到了一個有花園的小洋房。

“從家庭關係上來說,她是你的繼姐。”

坐在中央的那位金髮的中年女性,聽到這句話後肩膀微微發抖。

“你、你——”

一頭璀璨的金髮,保養得不錯的外國面孔的四十歲上下的女人。

後者看到他時,兩隻眼睛震驚得幾乎要從眼眶裡蹦出來。

他的丈夫,那位頭髮斑白的精瘦中年男人挺直背大喊道:“夠了,你們這群人不要欺人太甚了!跑到我們夫妻家裡來到底要做什麼!?你們就不怕警察嗎?還有沒有法律了!”

一個估摸著到輿水憐腰部上面一點的男孩兒,他也有一頭金髮,想必是遺傳母親。

裡面沒有燈光,只有些許自然光,這房子採光不錯,看起來很是溫馨,適合住人。

貝爾摩德嫻熟的掏出鑰匙開啟門,這個動作她絕對已經做了不止一次。

昨天夜裡,這群人衝進他們家裡,將他們一家四口逼到一起關了起來,卻絕口不提要做什麼,不圖財也不圖色,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仇家尋仇。

不明白啊。

他們已經忍受了接近一天的精神恐嚇,早就到了臨界值。

從正門外面就能看到被搭理的精緻美麗的小花園, 可惜這會兒是深冬, 從鐵網的縫隙探出到窗外的葉子蔫頭耷腦, 顯出些許衰敗之感來。

“……是我自己來的。”

房門咯吱一聲被開啟,沒有人走出來。

“順手幫助過她而已。所以,她是誰?”輿水憐佯裝無視,用雲淡風輕地口吻問貝爾摩德。

他看著那灰白的、歪斜的樓梯,要從身體裡搜刮每一個角落才能找到勇氣來支撐身體執行, 步伐變得無與倫比的沉重,就像被人綁上鉛塊扔進水裡,溺水感前所未有的襲來,比在真正的水中還要難受。

“哦?你們認識?”貝爾摩德看起來切換到了工作狀態,笑容玩味地看著輿水憐。

這家人一家四口,分別是:五十來歲、頭髮斑白但眼神清明的日本男人。

她下車後目光掃過花園小徑,看著中間的一片空地,說:“如果來得早些, 能在院子裡看見玫瑰,可惜全都鏟了。”

這群跑到她家裡來挾持她們的恐怖分子,怎麼會和那天救了自己的少年有關?

那日光線昏暗,她又處於極度驚恐之中,根本沒仔細看少年的模樣,如今光線充足,她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這少年的長相和自己繼母非常像。

輿水憐在他眼中看到的沒有猜忌、懷疑,只有憤怒和決心。

輿水憐怔怔地看著貝爾摩德的背影。

她為什麼要來這裡?

輿水憐想象到的,是貝爾摩德靜靜站在外面

這個男人分明看到了自己和他妻子如此相似的容貌,卻對此毫不關心,只關心自己家人的安全。

年紀最小的那個混血金髮男孩在父親的喊聲下,也不由得抓著母親的裙角,小聲道:“……媽媽我害怕!”

“別怕——”

女人下意識地就要去抱他,卻在伸手時想到了什麼,動作忽然僵住了。

她朝著輿水憐這邊投來一瞥,又忙移開。

貝爾摩德恰在這個絕妙的時機打斷了一切。

“讓菲莉女士留下,其餘人帶去旁邊的房間。”

黑衣人們立刻行動起來,絲毫不憐香惜玉、也不尊老愛幼,差點要一把拽著那小男孩提起來,卻被他父親一把將其抱住保護在懷中。

他們一行人離開房間時,輿水憐還感覺到對方經過自己時所表現出的強烈敵意。

被仇視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心想。

他們只是在過著自己一如既往的平靜的一天,卻被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攪黃了一切。

他們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怨恨、仇視自己。

貝爾摩德讓一個人守在這個房間的窗外,自己則是離開了房間。

“接下來是你們時隔多年的敘舊時間,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房間裡只留下了菲莉和輿水憐。

後者收斂表情,在菲莉對面拉開椅子坐下。

也許是錯覺,輿水憐感覺他放在錢包裡的那張母親和她哥哥的合照像是在發燙。

他大概、多半、也許是已經瘋了也說不定。

他這次不想放任沉默蔓延,而是主動說道:“……好久不見。”

輿水憐試探著說出了那個詞,“母親。”

婦人說:“好久不見……憐。”

輿水憐腦子有半秒停滯。

被親生母親喊出自己的名字,這種對旁人來說會聽到膩煩的事,對他來說卻像一場痴夢。

婦人自顧自地開口,傾訴她的懺悔。

“當年的事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弄丟了你。”

輿水憐緩緩問:“所以,我們是怎麼分開的?”

菲莉攥著衣服的一角,她陷入了回憶,嘴巴像倒豆子那般訴說個不停。

“那天風很暖和,很晴朗。”

“我帶你去公園野餐,本來是快樂的一天——我還記得你那天穿著一條棕色的短褲,上衣是我從跳蚤市場淘來的、別人家的孩子穿過的舊校服襯衫,你穿上去真好看,就像個可愛的天使。”

輿水憐靜靜地聽著,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

“中途,我轉頭去公共區打了杯水,不到五分鐘,我就找不到你了,我找警察,找遍所有人都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似乎是回憶起了那種無助感,殘留在身體裡的精神的苦楚讓這個女人下意識抱住自己的雙臂。

“……我找不到你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你,我用盡了一切辦法,卻一點也沒有你的訊息……我……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真的完全崩潰了。”

“我很愛你……我真的很愛你……”眼淚打溼了她的雙頰,她邊落淚邊不停複述著這句話。

輿水憐沉默了,如果對方沒有說謊,那麼……

他不是被拋棄的。

他設想過千萬種不同的不幸,卻不敢相信自己曾經真的被家人愛過。

被愛這個狀態,是一種極高的奢侈,他曾經相當奢侈過。

在他得知母親曾經找過自己,那麼努力的找過自己之後,心中縈繞的恐懼終於減弱了幾分。

這樣就夠了。

也許他想要的答案,就是這麼簡單的東西。

他們只是沒有緣分而已。

“那之後呢……?”他壓著自己的聲音,讓自己儘可能的冷酷一點。

菲莉捂住臉:“這種自責折磨了我很長時間,長到以為我會貫穿自己的全部人生……”

“後來我來到日本定居,在漫長的休養和治療之後,又遇到了現在的丈夫。“菲莉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

她在徵求輿水憐的意見,因為她知道對方可能不會喜歡接下來的話題。

進門的時候不是都看清楚他們一家四口的模樣了嗎?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輿水憐卻覺得想笑,今天的他感情格外豐富,喜怒哀樂全都拉滿。

他主動、貼心地為菲莉將話題續上。

輿水憐:“然後你們結婚了,有了兩個孩子?……等等,年紀大些的那個女孩應該不是你親生的。”

菲莉聽著他嘴裡蹦出的每一個字,漸漸像被抽乾了力氣,聲音都虛弱了,“……月子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孩子。我……和我丈夫只生了一個兒子。”

輿水憐自然看到了那個可愛的金髮男孩,他隨口道:“他和你長得很像。”

自然和自己也有幾分像。

也許和自己小時候會更像。

母親,哦不……菲莉女士面對那個孩子時,會不會偶爾想起他?輿水憐心想。

“你會想起我嗎?”

他笑了起來。

萬幸的是菲莉因為愧疚和混亂的情緒並沒有看向輿水憐,否則會看到他此刻難看得不行的笑容。

“我會,我曾經每個日夜每個時分都在思念你!”

菲莉的手肘用力的撞在了桌沿,她卻毫不在乎。

她說著說著,聲音又弱了下去,“……哪怕是在我看見我現在的孩子時,我甚至……還會想起你……”

怎麼不會呢?

“看到冬天降溫的天氣預報時,我會想著他有沒有暖和的衣服穿……吃著自己盤子裡的食物就會忽然開始掉眼淚,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裡,在吃什麼……”

“生活中的每一個時分,每一個事件,都變成了我思念你的契機,我人生的時鐘在那一刻已然停擺,直到遇到現在的丈夫,我才重新開始走動。”

至此,她氣氛已經推至縞潮,她終於有了勇氣問出了自己想問的那個問題——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的孩子……?”

“我……”

輿水憐想,他時而品嚐著少量又珍貴的幸福,時而又忍受著地獄般的酷刑。

他過得不能說全好,也不能說全壞。

可還未等他斟酌好語言,隔壁就傳來孩子的喊叫聲,和吵架聲。

菲莉卻像是被戳破的氣球那般,砰地給出了劇烈地反應,她倏地起身,把椅子都給撞倒了。

門外,貝爾摩德問道:“發生什麼了?”

輿水憐看著面前小腿還在微微發抖的菲莉、他的母親。

他平靜地對貝爾摩德說:“沒什麼,只是椅子碰倒了。”

下一秒,菲莉捉住自己的裙角,雙膝跪地,兩隻手死死捉住了輿水憐的手。

那一刻他本可以避開,卻最終沒有抽出自己的手。

菲莉女士那雙如湖泊般的藍眼睛注視著輿水憐,她脫口而出:“求、求求你,放過我們……放了我和我的家人吧。如果你有什麼不滿,儘管找我就是了……是我不好,弄丟了你……是我不好……”

她以為自己是來報復她的,是嗎?

可他也不是自願要來的。

為什麼沒有人聽聽他的聲音呢?

如今,他的母親死死地攥著他的手,只是悲切的、憂鬱的、像面對一個無法抗拒的敵人那樣進行祈求,祈求他放過自己。

看來,她其實也沒那麼想聽自己說自己的經歷,輿水憐想。

她現在的兒子一哭,她就忍不住了。

這很正常,畢竟那邊才是她真正的家庭,自己只是一個忽然冒出來的孤魂野鬼,只有死著和失蹤著的時候,才是菲莉心中值得她疼愛和懷念的那個“天使般的好孩子”。

而不是現在這樣,和一群違法分子跑到她家裡,破壞她寶貴的寧靜生活。

從這一刻起,他已經是菲莉和她想守護的這個家的敵人了。

輿水憐後知後覺的發現一個問題: ……那菲莉剛才說的那些她是如何思念自己的話,是真的嗎?

會不會是為了讓自己心軟所打的感情牌?

這個想法一出來,輿水憐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發現自己竟有這麼惡毒的去揣摩他人的時候。

輿水憐嘆了口氣,將手從女人的手中抽出來,他站起身,將倒在地上的椅子重新放好, “坐下吧,我不是來報復你的。”

菲莉怔怔地看著少年的背影。

原來他已經到這個年紀了……菲莉恍惚間想到。

他看起來並不壯實,和同齡的男孩相比他甚至能用瘦小來形容,個子也不算高,臉龐算是很稚氣的那種。

可是這個孩子已經過著和自己想象中的“普通生活”所脫軌的另一種生活了。

他到底是如何度過這十幾年的?

菲莉回過身來已經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她這時才想起自己被委託的任務是什麼。

她用手背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說道:“他們……那些人讓我說服你答應調職,否則就將我們一家四口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女人雙目無神地喃喃道:“我說過沖著我一個人來就好,他們卻說不行,他們說你的家庭怎麼能和你分開……可是,可是陽介才六歲,他明年才去上小學,他期待了那麼久……月子的事業也剛剛有了起色,年底她的巡迴演唱會就要開始……”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家庭,菲莉又拔高了聲音開始央求:“求求你……算我求求你……”

輿水憐忽然感覺有些疲憊了。

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乾脆是被拋棄的,希望對方根本不要愛過自己,否則他也不會如此痛苦了。

菲莉好不容易從丟失一個孩子的痛苦中走了出來,有了新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和愛他的丈夫,她現在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人生。

難道她有錯嗎?

她找輿水憐嗎?找過。

她因此痛苦過嗎?痛苦過。

她不該有自己的新生活嗎?她該有。

錯的是輿水憐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這件事。

菲莉繼續央求道:“那個調職很危險嗎?如果不危險,能不能……”

輿水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感覺渾身疲憊,發冷。

他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

“……我不知道危險不危險,但我也許會死吧。”

他沒有看菲莉的表情,正打算朝著大門走去,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做。他從錢包裡取出那她們兄妹的合照放到了桌上。

“有人讓我轉達你一聲:杜爾想對你說一聲‘抱歉’。”

看著輿水憐的背影,菲莉呆呆的捏著照片,回想起少年小聲說自己也許會死時的表情。

那是什麼樣的表情啊——

她的心在此刻收到了無與倫比的刺痛,菲莉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她忙站起身朝著門的方向跑去。

“不、不……別走……別走……!”

輿水憐快步走到門邊,擰開把手,把菲莉關在了門內,任由對方怎麼轉動把手和敲門,聽著對方的哭喊和道歉聲,他都沒有開門的打算。

貝爾摩德依靠在拐角的樓梯處,旁邊的菸灰缸裡已經插了三四個菸頭。

她等待著輿水憐先開口。

可她沒想到,輿水憐第一句話居然是:“……少抽點菸,對身體不好,你今天已經抽了很多根菸了。”

貝爾摩德用力地將煙按在菸灰缸裡。

“……結束了?”

輿水憐:“我沒有什麼想說的了。”

“那我們先走吧。”貝爾摩德讓守在門外的那個人重新回到房間裡,她則是領著輿水憐回到了車裡。

輿水憐絕口不提調職去義大利這件事,他就像將這半小時的全部經歷給消除了一般,很是自然的將送給貝爾摩德的聖誕禮物取了出來。

“剛才忘記給你了,是我給你挑的聖誕禮物。”他笑著,“……晚了一天,抱歉。”

貝爾摩德看著輿水憐,她將那份禮物收了過來,卻沒有開啟。

“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

“她真的找過你,找過你很久、很久很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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