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諸伏景光想了想, 他先想到的竟然是——泰斯卡為何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泰斯卡現在有想要保護的人嗎?

是這個組織裡的人嗎?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沒有頭緒。

他之前認為自己對泰斯卡已經有些瞭解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

泰斯卡表現出的也許只是他的冰山一角罷了。

不過……就算這樣, 他不會迴避泰斯卡的問題。

諸伏景光:“——這沒有什麼奇怪的,泰斯卡。”

他聲音平穩:“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相處的方式也有很多種類……想要保護一個人, 並不需要他是什麼特定的身份,也許單純只是這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很重要嗎?)

(——蘇格蘭對他來說很重要?)

輿水憐發現自己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也許曾經這個問題在他心頭如蜻蜓點水般躍了過去, 他卻沒有覺察到。

這邊每天的工作時間都是固定的,早上如果不帶上自己的工作牌去是食堂刷卡,錯過了早餐時間就只能餓到中午。

輿水憐:“我會加油的。”

但是今天, 由蘇格蘭之口來揭開這個藏在桶裡的秘密時,他竟然有種不敢將桶的蓋子揭開,將裡面展示給別人看的感覺。

“泰斯卡。”他問,“你喜歡吃麵包邊?”

接著, 他又想到:反正蘇格蘭也不知道他說的人是誰,他在畏手畏腳什麼?

泰斯卡重重地點了點頭,像在表達他的決心。

“……刷完牙再說話。”

雪莉將最後一口牛奶一飲而盡,看到泰斯卡餐盤裡不成模樣的吐司遺體,問道:“你只吃吐司的邊嗎?”

諸伏景光想揉揉他額前的碎髮,卻沒抬起手來, 他感覺好像不能這麼做了。

想到這裡,他連忙從床上爬起來把衣服全脫,然後衝進盥洗室裡將牙膏擠在牙刷裡,沾了水塞進嘴裡後,又叼著牙刷跑出來穿褲子。

就像他第一次和自己定下約定的說要保護蘇格蘭的那個夜晚一樣,只是這次他更加明白了這個約定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泰斯卡。”

蘇格蘭想起那天泰斯卡沒有吃三明治,而是把旁邊的麵包邊都吃掉了。

輿水憐最後花了快十分鐘才把自己整理好,他現在出門總是會帶一根備用的橡皮筋掛在手腕上,看起來和普通的裝飾品無異。

輿水憐:“……!”

輿水憐被太陽打在臉上的感覺弄醒了, 他睜開眼就看見蘇格蘭站在旁邊拉窗簾,後者側過頭來,對他說:“再不起來,就要錯過早餐了。”

昨晚的飯鹹得要命,肉也是硬的,輿水憐吃是吃了,但喝了很多水,到後來感覺嘴裡已經一點味道都沒有了,要是連今天的早餐都錯過了……

輿水憐見他表情,還以為自己動作慢了,忙說:“喔灰很快的——”

好刺耳。

但他依舊選擇語氣柔和地鼓勵泰斯卡:“人想要保護其他人時所產生的守護的慾望是很強大的,說不定能做到任何事。”

感受到被人注視,雪莉揚起頭來——

那個被他如此珍重的人, 一定非常重要。

但如果泰斯卡真的產生了想要保護什麼人的願望, 一定也是因為那個人對他來說有著很特別的意義吧?

對泰斯卡來說,也許這是件好事?

明明泰斯卡沒什麼別的意思,雪莉卻莫名有種……類似“不好意思”的感覺。

=

翌日。

目睹了泰斯卡“風馳電掣”的極速行動的蘇格蘭:“……”

他有一種被人敲打了一下的感覺, 好像他身體裡原本有一個正在慢慢變大的肥皂泡,在這一刻被戳破了, 發出了振聾發聵的響聲。

等他們到了食堂,發現雪莉已經獨自一人坐在位置上了,茶發少女正在翻閱外文期刊。

“早上好,雪莉。”泰斯卡隔著兩個桌子和她打招呼,然後將目光移向了她手中的……牛奶盒。

那表情就像在說“原來你在喝牛奶啊”。

“嗯?”

這種“看似一刻都不浪費結果反而適得其反”的一套動作,產生了誇張的喜劇效果。

輿水憐心裡只有優先順序,而沒有“我喜歡”這種想法,他對蘇格蘭的提問給不出有底氣的回答,“如果這片有邊,我就想先吃邊邊的部分,這樣算是喜歡嗎?”

諸伏景光不確定他理解了沒有。

“……嗯,加油。”

泰斯卡的餐盤裡有兩片被烤過的白吐司,他什麼醬都不加,直接將吐司的邊撕下來吃掉了,然後又開始吃別的,完全沒有動剩下的吐司中間部分。

她將牛奶盒放下,回答泰斯卡的問候:“……早上好。”

蘇格蘭:“……”原來泰斯卡那時候不是因為在走神,而是真的想吃麵包邊啊?

然後,這兩人就坐到她的對面來了。

雪莉對泰斯卡的反應頗為感興趣,她下了結論:“我覺得是喜歡。”

然後二人就見到泰斯卡臉上露出了:“……我會想先把這部分給吃掉,原來是因為我喜歡它啊。”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

雪莉:“……”所以說,泰斯卡原來連這個都不明白嗎?他沒有喜惡觀念嗎?

泰斯卡將吸管插進牛奶盒裡,猛吸了一口。

看到他的動作,蘇格蘭也被感染地喝了一口湯——他吃的是日式早餐,帶了碗冒熱氣的味噌湯。

溫暖的湯汁剛剛下肚,他就聽見耳旁傳來吸管裡液體落下去的聲音,和泰斯卡的一聲“啊”。

“說起來,波本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把碗裡的藍莓放進嘴裡,“波本問我是不是喜歡蘇格蘭。”

蘇格蘭:“——!”

他很慶幸自己剛才迅速把湯喝了下去,而不是留在口腔裡,否則這會兒對面的雪莉和她潔白無瑕的大褂搞不好會成為第一受害者,那他也算是保護者失格了。

雪莉從沒想過八卦還能送到自己身邊來,她將手中的期刊放下,一手撐著下巴,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哪怕她什麼都沒說,也能讓人感受到濃烈至極的好奇。

輿水憐撈出那段記憶。

他給波本的答覆是不確定的,因為他又不懂喜歡到底是什麼感覺,全憑猜測認為自己喜歡蘇格蘭。

“……所以你是怎麼回答的?”蘇格蘭感覺費了不少力氣才問出這句話來。

“我說應該是喜歡?”輿水憐模仿著過去的自己,“因為我聽說喜歡也有很多種……我不確定答案。不過沒關係,蘇格蘭你又不是麵包邊邊,我不會把你吃掉的。”

雪莉:“……”

本以為能聽到的感情秘密結果和自己想象中八竿子打不著邊,雪莉遺憾地重新捏起書來。

而泰斯卡過於奇妙的回答打得措手不及的人還有諸伏景光。

忽然收到這種誠意十足的“告白“確實讓人欣喜,可一想到泰斯卡異於常人的腦回路和對感情永遠模糊的概念,他就有些問不出口,並且他深知這也不是談論這個話題的時機。

是啊,喜歡也分很多種。

是哪種呢?

他知道泰斯卡有個想保護的人。

那泰斯卡對自己的喜歡,大概介於“他想保護的人”和“盤子裡的吐司邊”之間吧?

聽起來自己好像有點遜啊。

輿水憐又給雪莉充當起了助手。

有了第一天的鋪墊後,雪莉也對和泰斯卡相處這件事更加得心應手了。

她將厚重的書籍放到一旁,問道:“泰斯卡,你要喝點什麼嗎?”

泰斯卡今天從上午到現在已經和她一起呆了快三小時了,他一上午都沒說話,被雪莉幾次掃到的時候都在獨自玩手機。

輿水憐正在萬能的搜尋引擎上試圖解決他心中的困惑。

他還記得蘇格蘭說除了除了家人,其他人也可能是重要的人。

他的手機搜尋欄裡已經有了一大串的關聯搜尋,比如:什麼樣的人是重要的人、除了家人還有什麼人很重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什麼人等等……但結果無非就是那麼幾個。

家人、朋友、還有戀人。

首先排除家人。

然後朋友……?蘇格蘭的朋友是波本,這點他還是知道的,而且朋友的關係必須要雙方都承認才行……所以這個選項也排除。

戀人……?

戀人的定義是彼此喜歡的人,很好,蘇格蘭喜不喜歡他,他不知道。

這個選項也只能暫時排除了。

(……怎麼想都沒有正確答案。)

他又搜尋“什麼是喜歡”,出來的答案更是五花八門。

想要保護的那個人就是你喜歡的人、讓你想把世界上所有好東西都獻給ta、讓你想無時不刻都和他在一起等等……

輿水憐頭一次生出了一種名為“煩躁”的情緒。

原來求而不解是這麼讓人心煩意亂。

搜尋引擎和各路愛出餿主意的網友陪他度過了一個上午,中午吃午餐的時候,他終於和雪莉離開了這小房間。

蘇格蘭說要回去拿點東西,於是雪莉就和輿水憐先往食堂那邊去,還沒到食堂門口,就看到一位披頭散髮的女性研究員對著電話強硬地說著些什麼。

“我說過了,別再和我聯絡了,你聽不懂嗎?你是笨蛋嗎?”

“我真的受夠你了,總是這麼我行我素,自作主張的想要找我,你不知道我的工作很忙嗎?我不需要你的過度關心,聽得懂我的話嗎?”

“對了,告訴你吧,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家境良好的訂婚物件,已經不打算陪你玩下去了。老實說我早就對你厭煩了,要不是你做飯水平不錯,又對我百依百順,我怎麼會和你這樣的女人談戀愛——”

“——我說過是我把你甩了,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誰看了都覺得她和電話對面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說完這句話後,這位女性便大聲痛哭了起來,她哭得眼淚不停地湧出眼眶,到後來只能發出氣若游絲的抽氣生,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輿水憐,只聽到了雪莉的嘆息聲。

周圍的人好像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連給那人投去目光的想法都沒有,所有人都保持著高度一致的沉默和不關心,但對於一個正在傷心欲絕的人來說,這種冷漠反而更好。

長髮女人似乎看到了雪莉,她愣了兩秒,強行控制住眼淚,然後不停的用袖子擦拭淚痕。

雪莉上前幾步,用原本插在口袋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哭出來會好一點。”這是她的安慰方式。

聽到這裡,長髮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決堤了,她哭得眼睛發紅,聲音都在發抖。

“我真的好喜歡她、好喜歡她啊……我這輩子都不會碰到像她那麼好的人了……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個時候遇上她……”

“我都做了什麼啊……我對她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悲傷如一陣來勢洶湧的浪潮,將她徹底淹沒,她們站到牆邊,成為了一個期限短暫的孤島。

眼淚絕不是止痛的良藥,但除了將那些無法訴說的情感注入到眼淚中流出來之外,好像也沒有任何辦法解決情緒了。

到後來,只能聽到女人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雪莉靜靜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她稍微喘過氣來,她拍了拍女人的後背,問道:“……我送你回去吧?”

那女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搖了搖頭,吐出話來:“……不用了,讓我靜一靜吧,謝謝你了。”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甚至差點被自己的鞋子絆倒。

沉默籠罩在了二人中間。

這段路上,輿水憐發現自己依然惦記著方才那個離去的人。

好奇怪,他為什麼會那麼在意那個陌生人?他為什麼也跟著感覺到了難過?

他想得出神,直到雪莉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

“再不吃飯就要涼了,本來就不好吃,涼了就更難吃了吧?”

這是她彆扭的關心。

輿水憐拿起筷子,卻還是沒有動,他問雪莉:“我有個問題。”

“……怎麼了?”

“剛才的那個人,她是在和自己喜歡的人分手吧?”輿水憐字斟句酌,儘可能表達自己的困惑,

“不是說喜歡一個人會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嗎?”

“……她哭得很傷心,證明她真的很喜歡那個人吧?”

“明明很喜歡那個人,為什麼要主動提出分手?”

“而且還說了那些話……”

那些話,即使是輿水憐也能猜到對面的人聽了會有多難過。

“你的問題還真多誒。”

雪莉聽完他斷斷續續的表述後,用筷子夾起天婦羅炸蝦,甩了甩上面的油。

“——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要分開。”

雪莉看著泰斯卡臉上明晃晃的寫著“什麼意思?”

雪莉向後傾了傾身子,擺頭掃過整個食堂裡的人,細聲道:“泰斯卡,我們可是在這樣一個‘組織裡’裡工作,要說組織平時做的那些事,你比我更清楚才對吧?”

說這種話聽上去好像有些越界,但組織裡的人都對自己在做什麼是一清二楚的。

他們不是好人,組織也不是慈善組織。

“這種時候——遠離喜歡的人,才是對她們的保護。”

雪莉的聲音清醒得猶如積雪般冷徹,“讓她徹底離開自己的世界才安全,哪怕做出這種割捨時的痛苦足以讓眼淚都流乾。”

她的杯子上倒影著泰斯卡的臉。

“‘保護’有時候就是必須要一個人獨自揹負下去的東西。”

雪莉腦子裡閃現過那張哭得脫力的臉,她平靜地代入了那種心情。

“她大概是這麼想的吧——”

“……即使被對方恨也無所謂。不,也許被對方恨上才更好……”

“這樣她就永遠不會再來找自己了,沒有自己,她會擁有更安全的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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