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採桑子(二)

除夜一過, 新年已至,正是舉國同慶之時,正元帝賜宴百官, 卻在當夜杖殺太醫局的一名醫正。

“爾等庸醫!都是庸醫!”

入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雙手攏在袖中,躬身迎著風雪踏上白玉階, 便見太醫局的醫正們從殿內跪到了殿外,而殿內瓷盞碎裂的脆音之間,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聲。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與伏跪在外的太醫局醫正們皆是心神一顫,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邊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時自己若再不進去寬慰官家, 只怕整個太醫局都將如那名喚聶襄的醫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進殿, 撩開長幔入內, 見正元帝滿額是汗,一手撐在床沿,面色鐵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輕拍帝王的後背:“官家,動怒傷身, 請官家保重聖體啊……”

“聶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啞。

“已經杖殺。”

梁神福此話一出, 長幔外的太醫局提舉與其他醫正肝膽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之前與皇后誕下一子封為安王,卻奈何不過三歲便已夭折。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卻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處,前幾年好歹有位吳貴妃在官家跟前噓寒問暖,如今官家厭煩了吳貴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見了。

但梁神福其實並非是在為太醫局的人說話,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個臺階,正元帝不能在此時真的處決太醫局中所有人,否則聶襄診斷之說,便是紙包不住火,更要傷及官家的臉面。

“奴婢省得。”梁神福輕聲應。

嘉王在彤州行宮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離雲京並不算太遠,聖旨快馬加鞭送到彤州後,嘉王夫婦便動身啟程,抵達雲京之時,正逢元宵佳節。

嘉王?

嘉王聽她提起老師,他心中便更是百味雜陳,“是啊,無論如何,我都該回來見老師。”

“殿下,去吧,妾等著您。”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隻見嘉王的意思了。

正元帝慢慢睜眼,他的視線落在那份奏疏上。

正元帝沉聲。

他們沒有人知道此時正元帝要聽什麼話,只能以這般惶惶之態祈求帝王的憐憫, 心中又恨毒了那聶襄,官家不能再有嗣這樣的話,他們身為人臣,誰敢說得出來?偏是聶襄,多吃幾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梁神福等了許久也不見官家伸手來接,他額上漸有冷汗,卻聽官家冷不丁地道:“傳裴知遠入殿擬旨,讓嘉王回京。”

“陛下……”

禁軍相護,車馬轆轆。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時瞧見的東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來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殿中寂靜下來,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著眼皮。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然而垂暮之年,竟連太醫局的這些醫正,都不敢如實稟報他的病情了。

聶襄的診斷究竟是真是假,其實正元帝在見到太醫局這幫醫正的反應時,心中便已經明白了大半。

“殿下滿掌都是冷汗。”

嘉王妃以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

馬車入了宮,停在永定門外,梁神福已攜內侍宮娥,早等在此處,他先向嘉王夫婦作揖,隨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時了。”

“昔真,我不知拋卻從前的安寧,到底對是不對。”

慶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卻忽而一嘆:“梁神福,朕……有些冷。”

正元帝當年費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攏權力之實,為的便是使熱衷於興風作浪的諫臣不敢為博直名而要挾君王。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進言,“何況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正元帝一句話,中書舍人,知制誥裴知遠便連夜進宮草擬詔書。

“官家,脈象之變化豈能人定,奴婢以為,定是聶襄吃醉了酒診斷有誤,宮中太醫局彙集天下名醫,聶襄不過二十餘歲,脾性多少帶了年輕人的驕躁……哪裡能及太醫局中資歷甚老的這些大人們呢?”

帝王的怒火漸熄,眾人立即重重磕頭,隨即拖著綿軟的雙腿,一邊擦著冷汗,一邊恭敬地退出慶和殿去。

昭文堂。

嘉王喉嚨發乾,卻一言不發,由梁神福帶路往前走,雖闊別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卻並非是不認得路的,他意識到梁神福繞了遠路時,抬頭隔著覆雪的枝影,便望見了一座樓閣。

“官家,嘉王寫了請安摺子來。”

果然,梁神福這番話使得正元帝倏爾沉默,眼見帝王擺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還不快退出去?”

“從前的安寧便是真的安寧麼?殿下的心,從來都沒有安寧過。”嘉王妃輕拍他的手背,“聽說您的老師在外顛沛十四年,已是一身傷病,他都肯回來,莫非殿下還有心偏安一隅?”

眾人顫聲, 卻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聶襄所言,不得傳出。”

嘉王錦衣華服,卻神情恍惚。

“朕只問, 聶襄所言,爾等可認?”

他的話點到即止,卻令長幔外的太醫局眾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兒撿回這條命,明兒便給這位梁內侍送上十全大補丸之類的,能使其延年益壽的好玩意兒。

馬車中,年約三十餘歲,雖有病容卻不減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嘉王瞳孔一縮,立即收回目光,立時整個人身體緊繃起來,他心中寒意更甚,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段路,應是聖意所致。

走上白玉階,入了慶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卻在光可鑑人的地面看見自己一張透了些惶然的臉,他立即收斂神情,“臣,拜見官家。”

“為何不稱爹爹?”

長幔之內,傳來正元帝平淡的聲音,“可是怪朕,將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體弱,爹爹送永庚與妻往彤州將養,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聽見裡面傳來了些窸窣動靜,隨即便是很輕的步履聲,一隻手挑開了簾子,身著硃紅內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隨即那雙腿離他越來越近,倏爾站定,嘉王立即仰頭。

“朕子嗣艱難,而你兒時便展露天資,正逢你父親,也就是朕的親弟弟恭王去世,朕便聽朝臣諫言,將你過繼到朕膝下,封你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憶往事,然而話中機鋒又陡然一轉,“那時,你便是與徐鶴雪在宮中的昭文堂讀書,今日,你是否瞧見昭文堂了?它可有什麼變化?”

徐鶴雪,這個名字終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節屈起,立即垂下頭去,卻感覺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隨即便是不經意地一句:“你額上的傷疤,竟還在。”

傷疤接近額髮,若不近看,其實並不算明顯。

“爹爹!”

嘉王失聲,不敢抬頭。

他額頭上的疤痕是怎麼來的?是在十五年前為保徐鶴雪性命,在慶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後,他又在慶和殿外,為老師張敬,為副相孟雲獻磕頭。所以這疤才如此深刻,經年難消。

“永庚,這舊疤消不了倒也無所謂,但你告訴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時君王並非只是在問他如何想徐鶴雪,而是在問他,是否甘心承認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似乎要被難以收斂的情緒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關,忍住心中綿密如針一般的刺痛,喉嚨發緊: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無國,是叛國之佞臣,大齊之禍患……罪無可恕,當施凌遲。”

“永庚與他——已非摯友。”

這話剜心刺骨,嘉王藏於衣冠之下的筋骨細顫,正元帝的手輕拍他的後肩,立時令嘉王渾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宮中住些時日吧。”

——

徐鶴雪在簷廊底下坐,膝上的書頁被風吹得亂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頭仰望簷瓦之上,黃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說。

“你眼睛看不清了嗎?我這便去點燈。”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斷袖口的一根線,聽見他這話,便一手撐著桌角起身。

徐鶴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動,回過頭來:“不是。”

“我還看得清,只是你已經做了很久,會傷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裡,光線還沒有太暗,她便也不急著去點燈,只將簸箕裡的那件衣裳拿出來抖了一下,光滑的緞子,雪白的顏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這件衣裳的時候就在想,你裡面要配什麼顏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紅色也很適合你。”

倪素翻開碎布,從底下拿出來一件硃砂紅的衣衫,很簡潔的交領樣式,幾乎沒有什麼紋飾。

“你快去換上試試。”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痊癒,但她拒絕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讓玉紋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處只餘她與徐子凌,她便推著他往對面的屋子裡去。

將他塞入屋子裡去,倪素將房門一合,看著庭內疏於打掃的積雪,她便拿了掃帚,挪著步子下去掃來掃去。

只掃了一會兒,她便覺身上有些熱,後腰更疼了點,站直身體,倪素回頭望向那道房門,“徐子凌,你好了嗎?”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那道門便開了。

裁衣時,倪素便在想那塊緞子若在他身,該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樣,然而想象終不及此刻這一眼。

圓領袍淺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魚鱗一般微泛光澤,而他頸間一截硃砂紅的衣領顏色豔麗,同色的絲絛收束了他窄緊的腰身,點綴幾粒金珠,隨風而蕩。

乾淨秀整的骨相,清風朗月般的姿儀,可比起風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著一種融在骨形之下的堅冷。

那是一種與文士的含蓄雋永相悖的凌厲。

可倪素卻瞧不出他的這分凌厲,究竟來自於哪裡。

倪素扔下掃帚,手背抹了一下頰邊的淺發,“雖然這份禮有些遲,但總歸是穿在你身上了。”

難言的心緒在凋敝的胸腔裡熬煎,徐鶴雪慶幸自己身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輕易顯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聲似平靜,卻很認真地說:

“謝謝。”

“你如何謝我?”

倪素挪動緩慢的步子,走到階下。

徐鶴雪聞聲,輕抬眼睫,也許是因為掃了一會兒雪,她白皙的面頰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瑩。

“元宵有燈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說,你夜裡要寫病案?”

徐鶴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醫館門口,便是以這樣的藉口拒絕了前來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請我看診的,如今也僅有一個張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寫的?”縱然倪素如今因重陽鳴冤而為人所知,但行醫與討公道終歸是兩回事,人們的顧慮與偏見,是不能在一時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並不氣餒。

徐鶴雪不能忽視的是,他對她口中的元宵燈會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飛蛾撞燈的情不自禁。

風雪入袖,翻出裡層一截硃紅的中衣袖邊,白紅兩色濃烈非常,他輕輕頷首,與心中的妄想暫且妥協:“好。”

夜幕降臨,徐鶴雪頭戴帷帽,持一盞燈,才踏出醫館的大門,卻見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階,便被地上亂炸亂蹦的火光嚇得轉身。

她一下撞進了他的懷裡。

冷冷淡淡的氣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頭,只能見他帷帽遮掩之下,朦朧的輪廓。

倪素回頭,看那東西滿地亂躥,那幾個點燃它的小孩兒都傻了,著急忙慌地躲閃。

“這是什麼東西啊……”

倪素皺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鶴雪被這跳躍的火光喚醒了些許記憶。

“趙永庚,你看這是什麼?”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簷瓦之上,點燃了一樣東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裡亂竄,躥到底下那個衣著鮮亮的小少年腳邊,嚇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掃攏的一堆積雪裡,氣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簷上笑得開懷。

“你怎麼知道?”

她的聲音喚回令徐鶴雪回過神。

“從前在老師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過好友。”他說。

“你還會捉弄人啊?”

倪素頗覺新奇。

“那時年少,行事是荒誕了些。”徐鶴雪的嗓音裡不自覺添了一分感懷。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嗯。”

徐鶴雪抬眼,隔著帷帽,他眺望簷上綻開的煙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墜,他輕聲道:“是他。”

視為知己,交遊半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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