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採桑子(一)

兄長是笑著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裡, 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少年之時便顯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親一心鑽研家學,為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裡, 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著倪素的行止,教會她辨識百草,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為, 這輩子她若有做錯了事,或走錯了路的時候, 也可以不必擔心, 因為兄長會管束她, 會將她拉回來。

他是倪素血緣至親的兄長, 更是指引她,鼓勵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 是他讓倪素明白,作為女子的這一生,她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受困內宅的囚鳥, 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擦去眼淚, 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身形逐漸減淡, 她無措地伸手去觸碰,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長以你為榮。”

流光被獸珠吸納乾淨, 只餘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欞窗, 她失神地望著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摸了一把溼潤的臉。

“我不會有血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並不是在睡覺。”

“他答謝我什麼?為你燒寒衣?招你回來?”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隻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於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若怨戾充盈於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受其亂。

寒風輕拍欞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抬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淨之人潔淨。”

死在異鄉屍骨無存,血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那,”

她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獸珠飛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裡哭了好久。

“嗯。”

他換了一身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透。

“可是,”倪素髮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鐘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鬍子打卷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為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淨之人,又還能如何潔淨?但見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為何?”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這樣,應該是不願再說了,她擁被起身,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抬起頭,再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

“徐子凌。”

他要一點,一點地為他們拂去身上血汙,清算生前事,擦乾淨他們的身後名。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為人時的記憶。

十五年,牧神山。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後一面。”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於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困於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那麼,徐子凌的機緣,又是什麼?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光垂落於桌面,片刻,道:“因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怎麼了?”

倪素看著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她忽然發覺屋子裡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的炭盆燒得正紅。

倪素窩在被子裡看他。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你坐了一夜?”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她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她的面前。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獸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獸珠,我也不能幫你。”

但這對於幽都,並不是一件好事。

“喝一些?”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化身鬼魅,作為人時的五感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為對他的懲戒。

這已算是,離他不為人知的心事最為接近的對話。

後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頭,觸感有些濡溼,她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書案前,翻動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書案後的那人翻書的動作一頓,他立時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術幫她擋刑時所受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身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著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紋推門進來服侍倪素洗漱,又為她篦髮梳頭,徐鶴雪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他站在簷廊底下,院中灑掃除塵的女婢與小廝來來往往,始終無人發現他。

“玉紋姐姐!”

一名小廝匆匆從前面跑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氣喘吁吁地跑過徐鶴雪身邊,立在門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麼人啊?”玉紋走出來。

“說是……來診病的。”小廝將食盒遞給她。

診病?

徐鶴雪輕抬起眼簾,果然,他聽見房內響起腳步聲,很快,那個姑娘邁著蹣跚的步子挪了出來,那雙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來請您過去的,說是下不來床。”

小廝摸了摸後腦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著門窗,往前走了幾步,玉紋忙將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卻忽然停下來,回過頭。

徐鶴雪對上她的視線,隨即輕輕頷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裡的,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女子,她十分侷促地站著,有一名小廝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見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遞來的熱茶,說:“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經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請大夫,又怕藥婆用不好藥,一直拖著。”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著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絲疑慮,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在外頭聽說了,你出身正經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聞院為兄長伸冤,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請你去為我母親診病,若,若是診金合適的話。”

隨著冬試案告破,登聞院重陽鳴冤一事傳遍雲京,倪家兄妹的身世來頭也為人所知,如今雲京,無人不敬佩這位不顧性命,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個上門請我診病的人,我今日便當義診,分文不取。”倪素說著,便請玉紋去將她的藥箱拿來。

玉紋本打算跟著去,卻被倪素拒絕,她要了一根竹杖,請那位姓張的小娘子幫她拿藥箱,這便連早飯也顧不得吃了。

到了張小娘子家中,倪素並不急於診病,而是坐在床前與張小娘子的母親閒聊了幾句話,她悄無聲息地安撫著婦人的疑慮。

在雀縣鄉下的村中,她常用這樣的辦法來與患病者拉進距離,從而與她們變得親近些,好讓她們心中能輕鬆一點。

快近午時,倪素才拄著竹杖從張小娘子家中離開。

“給我吧。”

徐鶴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將藥箱遞給他,說,“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

徐鶴雪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扶著她,看她步履實在遲緩,他思慮片刻,說,“你等一下。”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停下來。

她看著他將藥箱放在地上,又將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隨後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過頭,見她呆呆的,便喚:“倪素。”

“你的傷也沒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經不疼了,”他說罷,倏爾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撐傘與他往回走的那段記憶,他又添聲,“不騙你。”

倪素髮現他在人前現身了,因為有一個扛著重物的老伯路過他們身邊時,正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雙手繞過他的肩,環住他的頸。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背倏爾緊繃,如同被觸碰的含羞草,事實上,她也有些侷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裡才好。

她滿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見他梳理整齊的髮髻,以及簪在烏黑髻間的一根玉簪。

徐鶴雪提上藥箱,揹著她往巷子盡頭去。

倪素的話變得多起來,與他講自己開了什麼藥方,與他講自己在雀縣的時候總會在午時前離開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倪素故意賣關子。

“你怕他們留你用飯,”徐鶴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黃色的柳枝輕拂他的髮髻,“人雖窮苦,卻不免好客,你在,她便會用家中最捨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況,你為其母診病,還分文不取。”

“你……真聰明。”

倪素還想等他問“為什麼”呢。

徐鶴雪雖生於錦繡,卻也並非不知人間疾苦,他在邊關五年,除卻沙場的血腥殺伐,他也見過邊關百姓的苦難。

“行醫,對你來說,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開心的事。”

無論是今晨在聽到有人上門看診時她的模樣,還是方才在張小娘子家中與其母攀談時她語氣裡裹著的一分明快,都昭示著她的心緒。

“有人肯請我看診,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這個,她的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個,往後一定就不那麼難了,對不對?”

她滿懷憧憬。

“嗯。”

徐鶴雪輕聲應。

河堤畔行人甚少,淺薄的冰層凝結在岸邊,他安靜地揹著一個姑娘往前走,卻不防她凍得冰涼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顆東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沒料到自己的指腹會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縮回手,可是手中捏的東西已經抵在他的唇縫,她有點不好意思,囁喏了一聲,“你……張嘴啊。”

徐鶴雪下意識地張嘴,咬住那顆東西。

“張小娘子給的,我只拿了一顆,”倪素收回手,看見寒風吹得他烏濃的眼睫輕顫,她問了聲,“甜嗎?”

原來,是糖。

徐鶴雪輕垂眼簾,“嗯”了一聲:

“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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