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向陽,所以城外的流民都挨著牆根建了一個個帳篷。

帳篷擠擠挨挨的,也並不規整,如同礁石上生長的牡蠣或者藤壺,牢牢地攀附在城牆上,汲取著營養。

冬日的積雪化得差不多,行人車輛來來往往,道路十分泥濘。

城牆根下堆著一堆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被子,被子上癱坐著一個髒的看不出顏色的人。

他頭髮鬍子已經分不出界限,髒兮兮地擀氈在一起,只漏出兩個無神的眼睛,手上滿是乾裂的老繭,指甲縫裡和指肚都是黑漆漆的。

他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他看見有一個少年向他走來,正是劉也恆,這已經不是劉也恆第一次來找他了。

果然,劉也恆走到他面前,蹲下道:“鐵匠叔,您再考慮考慮,我師傅很厲害的,他做出了可以縫紉的機器,東家也很厲害,他們託我來請你幫忙去打零件。他們那麼厲害,一定可以幫你的。”

鐵匠不為所動,這樣的說辭他都聽了好幾日了,如今他心氣已折,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

那廂劉也恆還在嘀嘀咕咕地說,半晌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心裡很不是滋味,握住他的手,輕輕搖晃,道:“鐵匠叔!你多少回我一句,成不成,您說句話呀!”鐵匠卻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劉也恆有些悲痛,聲音也帶些哽咽,不論劉也恆如何說,如何做,鐵匠都沒有回應他。

劉也恆又陪著他靜坐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麼動靜,他慢慢起身,踏著泥濘的道路離開了。

等到劉也恆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鐵匠的視線裡,他才緩慢而遲鈍地眨了眨眼,往那團棉被上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下。

他仰躺著,看著頭頂上方的天空,灰濛濛的,倒是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

喃喃自語:“我要離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遠遠的,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可他一閉上眼睛,他妻子的音容笑貌就揮之不去,他又想到了地主兒子那張邪惡的嘴臉,恨意洶湧著充斥整個胸腔。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他都忘了,這群人非要讓他再想起來?!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不好嗎?!就當他死在城破那天吧!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和妻子一起死在了混亂中吧!

不要再去提醒他發生了什麼!不要再提醒他他是如此的無能!除了打鐵他什麼都做不了!在牢裡時眼睜睜看著妻子為自己奔走,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她的身軀越來越單薄,整整半年,他不知道她在沒有他的陪伴和庇護下是怎麼過的。

他深恨世道不公,地主和縣官沆瀣一氣。他深恨那個地主家的兒子,恨不能生飲其血,生啖其肉。他絕望時甚至混蛋地有些怨他妻子,為什麼要生的美貌,如果她長相平平無奇,他們家根本不會有如此無妄之災。

但是他最恨的是自己無能!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

城破時他回去打聽,根本沒有妻子的音訊,原來城中的混混油子不懷好意地告訴他,他妻子承受不住壓力已經委身給那地主的兒子了,城破時帶著她走了。

這樣也好。他想。

那地主兒子費勁心思地算計到她,想必是真心喜歡她,應該會對她好。這樣總好過跟著他過苦日子。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他就當沒來過,沒娶過,沒活過。

他緩緩閉上眼,一滴濁淚順著眼角滑落進亂蓬蓬地頭髮裡,不知所蹤。

日子就這麼過去,劉也恆那小子也不再來找他,這樣也挺好。

他就這樣折磨自己,他倒是想死,可是他覺得不配,他得等自己的苦受完了才能自然地迴歸死亡。

這天有些多雲,太陽時隱時現,他眯著眼睛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老頭鬍子亂糟糟的,叼著菸嘴,和一個收拾地極為規整的小婦人並肩走著。

這組合倒有些奇怪,鐵匠開始甚至這樣想,直到他看見劉也恆。他帶著這兩個人超鐵匠走來。

“你就是劉鐵匠?”小婦人笑眯眯地問他,好像沒看到他一身髒汙。

他逆著陽光眯縫著眼,看這小婦人,笑得很甜,依稀他腦海中閃過他妻子的笑容,也是這麼甜。

鐵匠恍惚了,眼神迷濛,含糊不清地答:“是。”

一說出口倒把他自己嚇夠嗆,他的聲音因為長時間不說話而十分沙啞,像拿反鋸子鋸木頭一樣滯澀。

來的兩人自然是範全兒和李素商,他們聽劉也恆說了之後,還是決定自己親自走一趟。

這一過來看見一個好好的漢子被磋磨成這樣,他們二人心裡也都有些不適。

範全兒叼著菸嘴看李素商跟她搭話,嘖嘖感慨,對劉也恆道:“也是可憐人,眼睛都直了。”

劉也恆卻有些驚奇,他每次來鐵匠總是沒反應的,怎麼東家來就有動靜了?

範全兒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傻小子!他這是想他媳婦了,他那哪是在看秋娘丫頭啊?那是透過秋娘丫頭看他媳婦呢!”

鐵匠緩過神,垂首道:“你們別在我這耽誤時間了,我不去。”

李素商罕見地收起笑臉,露出一副刻薄的表情,斜眼道:“原來是個懦夫!這樣的人我不用也罷!本想著僱了你幫我們做事,我們也不會虧待你,還能給你一筆穩定的收入,託人也好,親自也好地打聽你妻子的下落,卻不想這竟是一個薄情寡義的混蛋。”

鐵匠卻不為所動,他本來就懦弱無能,罵的不無道理。

“唉!就是可憐你原來的妻子,嫁給你這麼個慫貨。你入獄了人家還為你多方奔走,如今她不知所蹤,或許身陷囹圄,或許乾脆在亂局中殞命,而她的丈夫卻不為所動,只知道縮排自己的殼裡,連找都不找,打聽都不打聽。”

鐵匠像是被激怒,又像是有幾分慌張,說:“你知道什麼,她跟著地主大戶家過好日子去了,我還找什麼?我不能去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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