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市第四看守所,一間不大的探視室,被拇指粗的鋼筋柵欄,隔成了兩半,顯得更加逼窄。

室內雖然亮著燈,但光線很昏暗,尤其鐵柵欄上面,還加裝了細密的鐵絲網,使兩邊的視線更加不好。

沾滿黑灰的鐵絲網上,佈滿了大小不一的小洞,那是前來探視的親友們,努力摳出來的,目的是為了給裡面的人,遞送拆散的香菸。

不過此刻,鐵窗那邊的人,並沒有貪婪地吸菸,而是痛哭流涕,長跪不起。

“春虎兄弟,哦不,我不配!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啊——”

鐵柵欄的外間,張春虎一聲不吭地連著抽了三支菸,因為憤怒,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全身肌肉緊繃,就如即將撲食的猛虎,若不是中間隔著鐵窗,怕是早就撲過去,把那個四肢都戴著鐐銬的傢伙撕成碎片。

過了很久,張春虎長吸了一口煙,狠狠地將菸蒂彈了出去。

對面的沈知友,還在不斷地用頭撞擊著地面,帶動著鐐銬嘩嘩作響。

那顆剃成光頭的後腦上,一塊拳頭大的、光溜溜的傷疤,顯得格外刺眼。

那個傷疤,據說是他出生的時候受的傷,看傷疤就知道,當時應該傷得很重。

他的頭本來就比常人小了一圈,再加上這道觸目驚心的恐怖傷疤,讓他的整個腦袋,更顯得有些畸形。

正常人的後腦,都是朝後微突的,而沈知友的後腦,就如刀切的一般,削去了突出的部分,變得異常扁平,削去的刀口,便是那個拳頭大的傷疤。

後來,了塵師太用好幾塊柔軟的羊羔皮,疊在一起,又在外面的羊皮上,織了一片足以亂真的發片,貼在那塊傷疤上,不僅補齊了扁平的後腦勺,發片也完全融入了周邊的頭髮中,不湊近了看,根本看不出。

小的時候,每隔幾年,腦袋長大了一圈,了塵師太就會重新給他做一個假的後腦勺,張春虎作為沈知友的“伴讀書童”,親眼看過師太給他植髮。

現在進了看守所,理了光頭,那個發片估計也被收去了。

都混到這裡來了,也就沒必要弄得那麼光鮮!

彈出去的菸蒂,就像長了眼睛一樣,從一個只有手指粗的小洞中鑽了過去,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塊刺眼的傷疤上,燙得沈知友一哆嗦。

張春虎這才稍稍消了點氣,長嘆一聲道:

“算了,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提這些幹啥?

你對不起的,又何止我一個?時至今日,你回過頭想想,你又何曾對得起誰?”

“你說得沒錯,我不是人!我該死!

春虎……,謝謝你!謝謝你……為我爸媽,……還有師父,……亦善,做的一切,今世……就……不說了,……來世……做牛做馬,我一定要報答你!”

張春虎冷笑:

“報答就算了吧!要是真有來世,做個好官吧!”

說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任身後的沈知友嚎哭不止。

門外,一直候著的夏採,伸手挽住張春虎的左上臂,又摸了摸肘部以下那空空的袖管,眼中溢滿了淚水。

身後,沈知友的哭聲斷斷續續:

“對不起……,來世……報答……,……做個好官……”

……

傍晚,峨山縣壩頭鄉梅塘村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裡,夏採把最後一道菜端上餐桌,擦了擦手,說:

“春虎,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但也不要喝太多,身體要緊。”

張春虎不置可否地“嗚”了一聲,輕抿了一小口。

從看守所出來,他那皺起的眉頭,就一直沒舒展過。

一旁的夏採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並開了擴音鍵,電話“嘟”了三聲,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

“媽,有事嗎?”

“臭丫頭!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

我跟你說,你爸今天去看那個沈知友,受刺激了,喝悶酒呢,你給他開導開導。

你道怎麼著?原來當年是那傢伙使壞,一再給你爸挖坑,害得你爸幾次三番受處分,這才去了南方打工,否則,當年選上副鄉長的,應該是你爸!”

“啊?”

電話那頭的張依桐,應該是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嘶嘶”抽了好一陣冷氣,才接著:

“好個狗東西!合著要不是他,我現在就是官二代了!”

頓了頓又道:

“爸,你在旁邊嗎?

算了,跟人家一個快死的人置氣,值當嗎?”

張春虎的臉面色稍霽,卻故作嘆氣說:

“別聽你媽胡說,一個只剩下十來天的死刑犯,我跟他置什麼氣?

我是為你發愁呢,快30的人了,還不找物件。

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算認罰,也要多生幾個!抱孫子也就不指望你了。”

“哈哈,爸,這個願望,你可沒法實現了,除非你能Rebirth!”

“什麼熱不死?說人話!”

“切,Rebirth是英文,意思就是重生。

老爸,除非你跟書上寫的一樣,可以重生,回到年輕的時候,再多生幾個。

哦,對了!

就算你重生也沒用!

哈哈哈,你年輕的時候,在計生辦上班,抓的就是計劃生育,自己怎麼能超生?”

“呸!老爸要是真能重生,一定會反其道而行之,幫助百姓多生娃!

至於我自個,不生一個排都不罷休!”

張依桐的回答簡單明瞭:

“切!”

接著,那邊又換成了軟糯的語氣:

“說真的,爸,要是你真的重生了,避開姓沈的給你挖的坑,他的官位豈不是你的?那我就是官二代了!”

張春虎哼了一聲說:

“你說得是沒錯,但現在關在牢裡的,可能也是我。”

“說得也是,爸,你要是真的重生了,可一定要當個好官!”

“是啊,不管是誰,當官就得當個好官。”

“嗯,不僅要當好官,當大官,還得多掙錢,讓我一出生就擁有雙職稱!”

“啥雙職稱?”

“官二代和富二代呀!”

“切!又想當大官,又想發大財,肯定不是好官!”

“那可不一定!重生一回,多了一世的經驗,完全可以既做個好官,又能合理合法掙錢!只要不用手裡的權利掙錢就行了。”

……

這邊,父女倆絮絮叨叨地聊了一陣,那邊的夏採也吃完飯了,一把拿過手機,關了擴音,說:

“行了,閨女,別囉嗦了,棋牌室那邊,三缺一等著呢。

對了,這次你李阿姨又給你物色了一個,你哪天抽空見見?”

說著,夏採拿著電話,一邊繼續跟女兒掰扯,一邊換鞋。

臨出門,又回頭招呼了一句:

“你也少喝兩杯啊,早點休息。”

張春虎百無聊賴,又把酒杯加滿了。

沒錯,他今天確實受刺激了。

沈知友的死刑複核下來了,最多半個月就要執行了,今天去看守所,一是給他送行,二是告訴他,他爹孃,還有了塵師太,以及大頭和尚亦善的後事,都安排妥了,讓他放心地走。

沈知友和張春虎算是發小,兩人雖然不在一個村,但二人的父親交好,所以從小就在一起玩。

5歲時,張春虎就陪著沈知友在乾坤寺學藝,後來沈知友到了上學的年齡,他便也跟著一道上了學。

70年代的時候,每個生產隊都有個小學校,不過不叫學校,叫文化社,只有一二兩個年級,教師一般都是生產隊的會計,或其他識字的兼任,大隊的小學,是從三年級開始的。

兩人都沒有上一二年級,識字啟蒙是了塵師太順帶著教的,然後直接上的三年級。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到高中,二人都是同學。

高中讀完後,張春虎在村小學代了兩年課,那時候,大隊已經改名了,叫行政村。

而沈知友,則是繼續跟著了塵師太學醫習武,可那時候他已經20歲了,又遇上了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外面的花花世界何其精彩,豈能甘心困在一間坤廟裡?

於是,在廟裡待了兩年,了塵師太託人把他弄進了鄉政府,張春虎也因此沾了光,一起成了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一員,成了一名集體幹部。

那時候的集體幹部,就相當於現在的合同工,是基層政府的聘用幹部,身份與村幹部、鄉鎮企業幹部同等,工資也是由鄉財政支出。

從那以後,兩人的命運軌跡,就漸行漸遠了。

一年後,沈知友成了計生辦主任,因工作能力強,兩年後被提名為副鄉長候選人,參加了選舉,搖身一變,從集體幹部變成了國家幹部,從此一路升遷,最終成了正廳級幹部。

要不是因為老下屬貪腐,把他也牽扯出來,並查出了幾年前買兇殺人的事,據說很快就要提拔到副省的崗位上了。

而張春虎則是黴運連連,一直鬱郁不得志。

在小分隊幹了半年,就落了個處分,預備黨員也取消了,不久就被髮配到了村裡,當了兩年的村會計,之後為了給沈知友籌錢,挪用了公款,又捱了一次處分,索性南下打工了,並從此誤入大毒梟冷峻的販毒集團,差點走上一條不歸路。

為了自保,他不得不暗中給警方提供情報,可又擔心被發現,冷峻會報復他的家人,只得做了一名連警方都不知道的“臥底”,說白了,就是不人不鬼的“二五仔”。

直到兩年前,冷峻及其掌控的毒販集團被連根拔起,他才得以解脫,回了老家。

對,就是“二五仔”,粵語的意思是內奸、叛徒、告密者,但他內心裡,卻一直都把自己當做臥底的。

可是他沒有上線,沒有組織,警方也不知道有他這麼個“臥底”,只是私自給警方偷偷傳遞一些訊息而已,不是“二五仔”是什麼?

而沈知友被查後,其父母禁不住打擊,全都病倒了,不久就先後離世了,授業恩師了塵,還有師弟亦善,也因此撒手人寰。

沈知友沒有兄弟姐妹,而過去攀炎附勢、圍繞在他身邊的一干人,竟沒有一個伸出手來。

最後,還是張春虎幫著照顧生病的二老,並在二老過世後,幫忙把後事給辦了。

沈知友感動不已,也悔恨交加,隔著鐵窗,面對張春虎長跪不起,泣不成聲。

可能是即將行刑,藏在他肚子裡一輩子的隱秘,也被他哭訴出來了,說他當年幾次三番陷害張春虎,搶了他的計生辦主任位置,並設計讓他離開了家鄉,為的就是能參加副鄉長競選,否則,後來的廳長,應該是張春虎才對。

聽到這些真相,他恨不得破開鐵窗,衝進去給他一頓暴揍。

可是,別說他根本沒法破開鐵窗,就算能,又有什麼意義呢?

能改變什麼嗎?

能讓自己徹底漂白嗎?

更何況,沈名友就要執行死刑了,再怎麼恨他,又有何用?

能親口說出這段真相,至少說明,他已經真心懺悔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當初沒有沈知友的陷害使絆子,他現在確實有可能跟沈知友一樣,成為一個正廳級領導幹部。

這條胳膊,當然也不會丟了!

不過,也有可能,現在關在看守所裡的,也換成他了。

所以,不管是誰來做這個官,關鍵是要做個好官!

於是,他才會在臨走時,說出那句話來:

“若有來世,做個好官吧!”

不過,要說真的放下了,那也不現實!

換了誰,也不可能輕易放下的!尤其是他張春虎!

如果不是沈知友,差一點他就走上了仕途,就不會有後來20多年不堪回首的日子!

以前不知道真相,倒還罷了,現在知道了,你讓他如何甘心?

如果真的像女兒說的,真的重生了,他一定會避開沈名友給他挖的那些坑,那麼,計生辦主任必然是他了,後面的副鄉長,也必定是他了。

90年代初,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農村工作的重中之重,計生工作抓得好,升遷是必然的,很多計生辦主任,後來都透過選舉走上了仕途。

那麼,他的人生就會徹底改寫,成為令人尊敬的領導幹部,自然也不用去當那20多年的“二五仔”!

想到這,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嘆了口氣,又滿了一杯。

不知不覺間,竟把瓶中的酒,喝了個底朝天,這才覺得腦袋有點暈,索性碗筷也不收了,也沒洗漱,直接就上了床。

恍惚間,他的魂魄似乎再次離體,懸浮在空中,俯瞰著自己那具缺了半條胳膊的身體。

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不過對張春虎來說,早就習慣了,自從那次被炸之後,只要白天太累了,就會出現這種情況。

為此,他曾自嘲地想,一定是爆炸的衝擊波,把他的靈魂和身體炸得分離了,但卻不知為什麼,靈魂沒有離去,只是經常耐不住寂寞,會出來遊蕩一番。

……

“春華,你怎麼還睡呢?快起來跟我走,抓大肚子去!”

突然,一聲暴喝,把張春虎驚醒了,急忙一個翻身,卻是“噗通”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揉了揉膝蓋爬起來,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整蒙了,死勁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一切並沒有因此變樣。

眼前是一幢老式的農村瓦房,青磚紅瓦,牆面斑駁,但上面的幾個大字卻是新寫上去的:

“只生一個好,國家給養老。”

瓦房的四周,用石片圍成了一個小院,小院裡種著幾棵棗樹,棗樹下是一張竹製的涼床。

那是上世紀最常見的竹編涼床,長約一米八九,寬不過80公分,高四十公分左右,是農家必備的多功能神器。

可以當做餐桌,可以當做孩子們做作業的書桌,也可以堆放雜物,夏天的時候,便是睡床,到了晚上,可以搬到村口或池塘邊納涼,一家人或坐或躺,與眾多的村民一起聊天打屁、高談闊論,好不快哉。

剛剛,他就睡在這張涼床上,可他卻以為睡在家裡的席夢思上,也沒想到會這麼窄,一個翻身就摔了下來。

這時候,剛才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並伸手拉了他一把:

“怎麼了?酒還沒醒?”

張春虎看向說話的人,眼睛瞬間瞪大了,嘟囔了一句:

“做夢呢?”

可不是做夢咋的?

眼前這個比常人小了一號的腦袋,不是沈知友又是誰?

而且,還是年輕時候的沈知友!

沈知友的腦袋,生來就比常人小了一圈,就算是後腦讓了塵師太給補上了,也比普通人小得多,看上去就跟動畫片上的小頭爸爸似的,特別有辨識度。

不過,腦袋雖然小了一號,但他的五官還是挺清秀的,面板也挺白,加上腦袋偏小,少了男孩子應有的陽剛之氣,多了些女性的陰柔。

這樣的場景,還有這樣的故人,不是做夢是什麼?

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

又或者,是沈知友人之將死,靈魂出竅,託夢給他了?

“還做什麼夢?

快!剛剛有村民來舉報,說村後一戶人家,租住了一個外地的大肚子。

他們都已經追過去了,我追出去沒看到你,怕你落下了挨處分,這才回來叫你。”

呃?

張春虎不由樂了:

呵呵,真夠諷刺的!

昨晚還跟女兒說,要是重生回到計生辦,除了要做好官,就是多生娃。

可現在,夢迴計生辦,第一件事,竟然還是抓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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