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

願望罵了一聲。

她驚訝於自己面對如此恐懼竟完全不害怕,之前被槍林彈雨嚇哭的回憶似乎也不會對她造成心理陰影,面對這樣的極端環境她竟然就這麼冷靜了下來,握住手槍,使勁把槍向女孩臉上甩去。

女孩用食指輕易接下了這招,將槍收回腰間,甩了甩頭髮,麻花辮就散落下來,變成一頭五顏六色的齊腰長髮。

垂到腰間的頭髮莫名襯出了她纖細的腰肢,滿臉的媚態甚至也因此變得更加誘惑,可願望知道這些變化並非透過簡單的動作而產生,而是由於她本身發生了變化——她的身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可能並不像看起來那樣僅僅是一個正常的人類,她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改造人,而這樣的改造並非願望曾經所見識過的。

也或許她已經發生了某種進化,並非願望曾經認知中的人類。

此時此刻,她指著願望,眼睛裡彷彿放出星星來:

“健康,沒有任何疾病和殘疾,未進行任何改造,沒有進行過任何獻祭,沒有任何賽博信仰……就像是……就像是用最好的底材,從媽媽裡面剛剛誕生出的純血者一樣!”

瘦光頭悲聲道:

“者……上一個純血者是如何誕生的呢?用上最好的碳基和矽脂嗎?我們有多久沒見證過純血者的誕生了?”

女孩臉色沮喪:

“啊!媽媽!我想祂了!”

大變樣的女孩說著說著,竟和瘦光頭相擁而泣。

那些悲傷看起來真實極了,願望竟無法從中挑出半點表演的痕跡。

她由此明白,他們是真的在這麼想!

三秒鐘的哭泣之後,女孩——也或者說是妖豔的女人,對願望露出了笑容,用安慰的語氣對她說道:

“其實沒關係的,每個人都有第一次,之後就會習慣了,我那時也是一樣,你現在也是一樣,以後在公司外圍廝混的人都是一樣,大家都是一樣,又有什麼必要去多想呢……

你是純血者,是最值錢的,我會把你賣出去,你一定會賣個好價錢……”

願望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麼,腰間的撬棍被面前的人完全忽視了,那或許會為她帶來轉機……也或許會完全幫不上忙。

願望再一次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冷靜下來。

很快,她被女人抽了血,對方聲稱那是整個基地裡最乾淨的一次性針頭,願望信了,因為他們還需要她有價值,如果被汙染了血,就沒辦法賣出一個好價錢。

她以毫無反抗的姿態被女人畫了一個妝,那裝束和她曾經所見到的裝束不太一樣,雖然凸顯清純,但總有一種妖豔的美感,願望心想這或許是粉撲上的熒光粉塵所導致的,那些粘粘在她臉上的亮片折射出了四處的散射光,聚集在亮片上的散射光又因亮片本身的顏色而顯得妖豔起來。

願望被換上了一身學生服——雖然看起來很奇怪,但明顯是學生服的裝束。

女人為她剪了頭髮,原本不修邊幅的中長髮被束縛起來,編成很多個小辮垂在肩頭,額頭上方的頭髮則被娩出一個隆起的空氣劉海,看起來奇奇怪怪,但又說不上是醜。

女人為她穿上黑色絲襪和高跟鞋,那同樣是女人的珍藏,是用一筆不菲的算力從一個高僧手裡換來的,高僧憑藉神通往來於公司和公司外圍之間,能搞到常年生活在公司外圍的人們所無法想象的神奇造物。

大概半小時後,願望被送上一截樹脂列車,這輛明顯由劣質樹脂重構出的單節列車在基地的深處被送上了一條鏽蝕軌道,據女人所說,在公司外圍,線路是最值錢的東西之一,他們的組織掌握有一條線路,其本身就代表著組織的實力。

願望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個,坐在車廂裡,願望仔細回想,如果和陳宴所存在的世界做對比,這裡的一切都是扭曲而畸形的,人們擁有扭曲的思維,世界擁有扭曲的樣貌,這樣的一切真的是所有世界的未來嗎?願望不敢想象這就是一切文明的未來,她認為人類的未來不該是這麼一個扭曲畸形的樣子。

‘我這麼想其實不對,是受了陳宴的影響了。’

她眼神裡有滄桑閃過。

‘任何文明、任何生物,在世介面前只是滄海一瞬,偌大的文明從起源到興盛到衰亡,也僅僅只是世界的一眨眼罷了,沒什麼是不能腐朽和扭曲的,沒什麼是能夠永恆的。’

‘BIOS……BIOS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如今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僅僅是因為BIOS的文明發展到了這個階段,而並非這個世界就一定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願望雖然這麼想,但心態已經回不到一個“完全的局外人”了,因為她失去了一切力量,無法在面對世界對自己的影響時置身事外。

列車到站,她踏上了一條被鋼鐵荊棘包圍的履帶,像商品一般被運輸到一座黑暗又寬敞的八角籠中。

隨著一道聚光燈的亮起,心跳加速聲和劇烈喘息聲出現在八角籠外,黑暗裡有無數道眼神落在了願望身上,那些並非善意的眼神並不僅僅來自人類。

隨著介紹和出價聲的電子音響起,整個拍賣場的沸騰快速進入白熱化。

願望聽到了黑暗中傳來了混亂的聲音——

出價聲、喝罵聲、打鬧聲、槍聲、撕裂聲、哀嚎聲、電鋸劃破血肉絞在骨頭上的聲音、非人的撕咬聲和恐慌的逃難聲……

一切匪夷所思的聲音持續了不知多久,拍賣場上終於安靜下來。

“一千三百點算力,成交。”

願望對他們的價值計數根本沒有概念,只感覺隨著木錘敲擊木魚的聲音響起,八角籠開始了移動。

黑暗中的移動是漫長的,願望意識到自己始終在一條線路上,她忽然想起來女人對她說過的話:在公司外圍,線路是最值錢的東西之一。

漫長的運送開始了,願望感覺到自己在上升,錯綜複雜的光亮在她眼前明滅不斷,她看到自己經過了一片圍滿了喪屍的廢墟、一條四散著霓虹燈光,看起來像是陰間,但實際上也像是生活區一般的街道、巨大如湖泊一般的魚缸以及魚缸中的變異生物,這些東西難道是某個人的寵物?

魚缸的水面上漂浮著一條街道,街道上水汽充斥且房屋腐朽,這裡的人們長有背鰭且樣貌怪異,看起來就像是上了岸的魚人。

八角籠還在軌道線路上。

她不斷上升。

直到進入一個終於看起來有點熟悉模樣的貧民窟,密封的八角籠終於開始減速。

在貧民窟的上層——如雲朵一般漂浮在貧民窟上方的巨大工廠中,八角籠停留於此。

八角籠被開啟了,願望握著撬棍,在沒有任何看守的情況下從中走出,只見面前巨大工廠的中央艙室的鏽蝕鐵皮地面上已經長滿了枯褐色的荒草,煙囪中冒出的黑煙代表著工廠尚且還在運轉,但煙囪之下鍋爐一般的廠區裡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是全自動化的……不需要人為操作。’

這樣的科技水平已經遠遠超過陳宴所在的時代,可即便如此,擁有先進科技的浮空工廠也依然已經腐朽了不知多少歲月。

願望繼續前進並四下搜尋,終於在某個角落的員工休息室裡看到了或許是整個工廠裡唯一的生命體。

那明顯是一個矽基生命體,它類人化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感情代表了它的身份,而幾乎完全破損到無法修復的身體則代表著它的生理狀態——它已經病入膏肓,離死不遠了。

“你好呀。”

願望很警惕,對對方這副親和神態完全不信任,但依然在看到對方的那一刻將撬棍收到了身後。

“我買下了你,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矽基人的音響已經破了洞,它沒辦法發出流暢的聲音。

“我想找個人聊聊天,但現在並沒有人會好好聽一個即將入土的老傢伙說話……”

它聲音靦腆。

那靦腆的聲音裡帶著期盼。

“我聽說純血的人類擁有最乾淨的內心,於是我讓你來到了我的身邊,想要讓你聽我說完最後的遺言。”

願望低聲道:

“我在聽。”

它看著願望,但眼神並不在願望臉上,它眼裡的神光不知隨著追憶飄到了哪裡去。

“我出生在戰爭之前的古老年代。”

它聲音低沉,對過往的美好抱有最大的溫柔。

“那時人們大都還是純血者,雖然媽媽已經出現,但大家都還是透過碳基降生於世,我們在降生時就已經知曉了自己的使命。”

它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吟唱著一首讚美詩。

“我們創造,我們開拓,我們去往星河的彼端,為全生命體的崛起而建造美好的家園。”

它嘴角翹起的幅度漸漸收攏。

“我在出生之後的十年裡成為了一名出色的機械結構工程師,負責艦船的維護和緊急修復,我做的不錯,所以很快就升職了,手底下有了一群年輕人。

我們經常前往礦業星雲開採礦產,星雲中密集的電磁波輻射讓艦船經常出現問題,雖然是不小的挑戰,但我們都解決的來。

那是一段緊張、疲憊又快樂的時光。”

它陷入了它的時光裡,工廠鍋爐中閃現的火光照在它臉上,似乎好像倒映出了文明的餘暉。

“人類文明在穩定執行著,大家都有各自的未來,再不濟也能前往前線殖民地,去那些最艱苦的地方混上幾年,那裡不論出身,也不會有人過問你的過往,只要埋頭苦幹,總有一天會擁有文明認可的職稱,甚至會擁有比尋常人高得多的退休金……”

“也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一位姑娘。”

它眼神裡出現了渾濁,那是生命即將行至盡頭的表現。

“我喜歡她,每次休假就會去找她……她在貝圖斯星球上的居民區經營著一家髮廊,收入還算不錯,但尚且不夠穩定,貝圖斯的娛樂業並不發達,但由於擁有幾個重要工業區的原因,當地政府很富裕,所以星球上的治安還算不錯,我不用在其他星系的時候每時每刻都擔心她的安全……”

“大概幾年之後,她接受了我的追求,我們經歷了一場不怎麼豪華的婚禮,宴請了少數幾個朋友,在媽媽的見證下結婚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開心的日子,我們徹夜未眠,計劃打算著我們的未來——我們打算等我繳夠了社保,退休金也繳夠年限,就從艦船上退休,回來和她一起經營理髮店,我們或許會招幾個學徒,讓他們代為打理店鋪,然後前往她始終想去的星球旅行。”

“她總是在網上看別人的旅行照片,可總也沒有時間去過上那樣的生活,我當時心想,我一定要讓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讓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結婚之後,我為了賺錢,再次上了艦船,這次我要前往非常遙遠的星系,去開採很危險的礦物——回報也是豐厚的,那一筆錢足以支撐我的退休生活。”

“然後,就那麼毫無徵兆的,戰爭爆發了。”

它語氣急轉直下。

“沒人知道戰爭是如何爆發的,人們只知道,當戰火燃燒到人們所在的星球時,所有人都被捲入其中不可自拔。”

“我被強行徵召成為了一名士官,但由於工種特殊,我並不需要上前線,只需要呆在艦船上,負責艦船的維護和維修——這是我的老本行,我做的不錯。”

“我其實並不想做那份工作,我擔心我的妻子,艦船和貝圖斯星球的通訊因戰爭被截斷了,我沒辦法聯絡到她,每一天都是心急如焚……”

“終於,終於,忽然有一天,我們的指揮官找到我們,說他的上級單位被敵人全殲,他決定駕駛著艦船衝向敵人,發動自殺式攻擊,要我們自尋出路。”

“我們駕駛逃生艙,逃離了艦船,然後在茫茫宇宙中分道揚鑣。”

“我運氣不錯,搭上了順風船,花費了八十五個年頭,終於回到了貝圖斯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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